晌午时分,阳光灿烂,清风徐荡,一辆小马车飞奔出了紫禁城宏伟威严的宫门。
这次出宫,依旧是为了见伍先生,不过却并不是去索府。
因为鳌拜起了疑心,先前搜查过索府。为了保证伍先生的安全,索额图已经另觅了城外一处家宅,暂供伍先生居住。
跳下了马车,走进了园子里,迎面有一座假山落在池中。一包汉白玉石栏杆弯弯曲曲通向池中压水亭。亭的对岸上,有三间茅屋。水波粼粼,几尾金鱼悠闲地浮上浮下。
一行几个人说说笑笑,漫步走上去。
三间茅屋门口,悬着黑匾,上书三个烫金大字“山沽斋”。
我打眼往里面瞧去,清一色儿都是朴而不拙的竹木器具。这山沽斋从外面看朴实简陋,貌不惊人;细看才知工艺精巧,藏秀于内。
我婉然淡笑,暗暗觉得,相比之下,索府的后花园大有雕凿之嫌。
康熙合上手中的泥金折扇,失口笑道:“好地方,不读庄子,不能领悟此斋之妙处。”
一边说着,一边往里面进。
伍先生迎面走了出来,小玄子笑眯眯的作了一个长揖:“龙儿久不见先生,着实惦记着呢!”说着便想下拜。
伍先生急忙拦住,扳着双肩端详着,笑道:“一天一个模样儿,你倒出脱得越发丰神俊朗了!”师徒二人手拉着手,亲密的往大堂走去。
落座后。索额图、曹子清微笑着跟过去,站在一旁;我握着手帕,提着礼盒,在一旁侍立。
“听说先生这几日清恙在身,不知可好些了?”索额图满面堆笑,扭过头吩咐一声。
我笑盈盈地上前两步,打开礼盒,取出礼品放在桌上。索额图在旁说:“家母听说后把我好训了一场,说是请了个这么好的先生,除了惊扰没给人家半点好处,还不赶快瞧瞧去——说起来也很怪,这些天来我们家里老出事儿,竟没有顾着来看望先生,实在有愧得很哪!”
“索大人国事家事烦忙,还不断地派人送东西来。大人如此费心,又何必呢!”伍先生说着便起身来到桌边,瞧那些礼物:一柄镂花嵌珠的玉如意,一枝用红绫桑皮纸包着的老山参,几瓶陈酿老酒和一方石砚。
我颔首退后两步,垂手侍立在一旁。
伍次友对其它的礼物,只是瞟了一眼,这方石砚,他却拿起来仔细端详,爱不释手:“索大人和龙儿深知我心。还请二位代我谢过太夫人。晚生不过是稍有不适,却劳太夫人如此惦记,反倒觉得惶恐不安了。”
曹子清趁机上来看座,顺口向伍次友说:“先生,熊赐履大人让我带信问候你。他今日有公务,不能来了。”
“哎呀呀,这是怎么说呢?都这样客气。熊大人人品学问,我也是十分敬仰的啊!”
康熙原来以为,熊赐履尊儒重道,而伍次友却讲实用杂学,二人不一致。想不到伍次友却这样称赞熊赐履,便接口说道:“可惜呀!熊大人不过是个道学先生!”
“哎——龙儿,你这话说得不全对。熊大人只是过于老诚了些。听说去年平西王吴三桂进京,熊大人和他讲了大半天的道德经,这就有点迂腐了。像吴三桂、鳌拜这样的人,秉的是大地乖戾之气,行的是人间邪恶之道,和这样的人谈什么仁义道德,因果报应。不是对牛弹琴吗?哈……”
瞧着伍先生今日精神振奋,眉飞色舞。康熙也十分高兴,笑着说:“如果先生现在是跟皇上参赞朝政,说出这些话来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呢!”
伍次友笑道:“到哪山唱哪山歌,若让我参赞朝政,我就不能听任鳌拜势压朝野,吴三桂拥兵自重。如果听任这两匹野马胡作非为下去,一旦合槽作乱,局面就不好收拾了。现在一个在云南养精蓄锐,虎视耽耽,一个在北京网罗党羽,专横暴戾,应该趁早定下拿掉他们的方略。——咳!说这些做什么,布衣论朝政,隔靴搔痒,白白地惹人耻笑!”
鳌拜和吴三桂常有书信往来,这点,康熙是早就知道的,但是“合槽”一说却是想也不敢想。
半响后,康熙低了低眼睛,强装笑脸,打趣道:“先生是布衣,龙儿便是布衣的学生呢!我们闲说三国,原不必替古人耽忧,不过先生既说到这里,我倒想问一问,他们会不会合槽呢?依先生之见,该怎样制定对付他们的方略?”
伍次友看一眼索额图,笑道:“索大人,你是朝廷重臣,你看他们会不会合槽?”
“暂时不会。”索额图倒吸一口凉气,沉吟了许久,又道,“不过,姓吴的拥有庞大的军队,并和耿精忠、尚可喜二藩声气相投,时间长了就很难说。吴三桂翻云覆雨,不是个好东西!”
伍次友接着说:“对。索大人所言极是。此人先叛前明,再叛李自成,脑后还会有第三块反骨。如今,当务之急,就是不能让他们合槽,采取一个一个拿掉的办法。”
康熙着急地问:“依先生看,怎样才能使他们合不起来呢?”
“自古攘外必先安内,鳌拜把持朝政,窥测神器,一日不除,皇帝便无一日之安宁。而欲除鳌拜,则必须稳住吴三桂,不令他心生疑惧,更不让他干拢除奸大计。好在,当今皇上还算聪明,没有急急忙忙地动三藩。但是,如果再进一步,给吴三桂一点甜头,比如说,既然把他的儿子吴应熊招了驸马,索性再多加封几个官爵,让他们父子宽宽心,定定神。等这边除鳌拜清君侧、朝政走上正路之时,再专心致志地去对付吴三桂他们,那就是另一局面了……咳,我今个是怎么了,当着索大人、曹军门的面,这样没完没了地议论朝政干什么?”
伍先生苦笑着摇摇头,哪里想到自己的思想是被眼前这几个人带着走了。
“龙儿,来来来,咱们还是讲书吧?”
听到了想听的话,康熙不觉笑了笑,他向索额图递了一眼色,索额图会意,急急道:“先生刚刚康复,不宜太劳神。太夫人吩咐,龙儿的功课过几天再上不迟,好在来日方长。”
伍次友是个爽快人,见几人起身欲走,也不强留:
“既然索大人如此说,晚生恭敬不如从命。请拜候太夫人安好。”
——
黄昏日落,残阳如血。
回到了皇宫,刚一进养心殿,康熙就低声问曹子清:“给吴六一的密诏可曾送到?”
“皇上放心,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吴六一让我代奏圣上,他决不负圣上眷顾之恩。”
康熙半转过身子,定定地沉下一口气,想了想,笑着吩咐道:“今夜亥时,传他觐见。”
曹子清稍怔,随后拱手一揖,笑道:“皇上放心,奴才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吴大人进宫。”
康熙看了他一眼,眉心舒展,放心地笑了。
——
黑夜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的。
宫殿楼阁错落有致,苍穹中星光点点,一盏盏宫灯在夜风中飘摇。
戌牌刚过。
康熙端坐在御案前,嘴唇微微笑扬,似乎在想着什么,面容里有种不同于往日的精致。
我悄然走过去,将红纱灯放在案角上,一抬头,看到小玄子坐姿沉稳,似乎在发呆,我歪了歪脑袋,低低笑出声。
康熙猛地回神,他抬起眼睛望着我,嘴角的笑容一连变了数变。
我屈膝福了福,准备退下,却被他拉住了一只手。
我抬眸望着他。
康熙笑了笑,脸色恢复了平静,他松开了我的手,低低道:“待会儿,朕要和吴六一下棋,你不必回避了,先去准备棋盘和棋子吧?”
“嗯!”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等到我折身一趟,将棋盘端来时,吴六一已经踏进了养心殿的门槛。
头戴红顶簪缨,身穿江牙海水袍子。昂藏七尺,眉目英豪,两只眼睛如黑豆一般嵌在脸上。最显眼的是罩在补服外头的黄马褂,在灯光照射下金黄耀眼。
将棋盘放在四方桌上,我后退几步,站到小玄子后侧的帷帐旁。
“奴才吴六一叩见皇上、皇后娘娘!”吴六一毕恭毕敬地上前,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千儿。
“起来吧!”康熙轻甩着双臂,举止淡定的走到四方桌前,雅然坐下。
吴六一眨两下双眼,谢恩后起身。
“久闻吴大人下得一手好围棋,曾与金陵国棋手王守泰师徒对奔,竟把对方杀得中盘推枰认输。”康熙一边谈笑,一边招呼他坐下。
吴六一慧黠地笑了笑,走过去,恭恭敬敬的坐在万岁爷对面。
康熙很快的摆开了棋局,轻声道:“如今,朕要同你共下一盘大围棋,且不说敌手是谁?咱们可不能输了。”
“奴才定当不辱使命!”吴六一语气沉沉,盯着棋盘的眼睛一说话便滴溜溜乱转,一脸的精悍硬朗之气。
康熙呵呵大笑:“好!这是绝大的一盘棋,你可要帮朕走好了。咱们不能输给人家!”
“奴才只管照上次的杀法儿,保管取胜!但不知敌手是何人?”
“辅政首席大臣——鳌拜!”康熙压着嗓子,脱口而出,身于往前一倾,笑道,“怎么样,不至于不过瘾吧?”
吴六一笑得正开怀,闻得此语嘎然止住,顿了顿,谦声道:“皇上,您与鳌中堂下了快十年的棋了,难道是今日才开始的么?”
“是的。但若说今日之举,于围棋言,算得上——中盘胜负生死劫,于象脚!是个杀将!”康熙挑了挑剑眉,深眸中涌动着磅礴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
吴六一沉沉地点头,沉默了一阵子,忽然抬起头,一双黑豆眼闪烁有光:“微臣明白了,怎么个杀法儿?请皇上明示?”
“你做朕的杀手锏,如何?”康熙皱眉笑着。
吴六一绷着脸庞,不言语了。
“走好了,红顶子是有你的。”康熙的身子向后一仰,舒展一下眉宇,沉声笑道:“走不好,那咱们君臣二人就一块儿‘顶子红’了!”
吴六一本来就与鳌拜不睦,如今万岁爷要除掉鳌拜,他心里虽然欢喜,面色却忐忑不安。
康熙不再说话,坐直了身子。
吴六一眯起眼睛苦苦思索,暗自下了决心,良久之后,他轻叹一声,从左手袖口里掏出两张纸,展开看着,却是十万两一张的龙头银票。
看着万岁爷吃惊的目光,吴六一忙道,“这是微臣的一个同窗,在班布尔善属下,于昨晚奉命送来的。”
“用的什么名义?”康熙耸了耸眉骨,上下打量着他,“他还说些什么?”
“他还说,鳌拜要举荐奴才做兵部侍郎!”
“兵部侍郎!官居二品?”康熙咧嘴笑了笑,“班布尔善发的黑心财已经够多的了,既然取不丧廉,你拿了来使也很好!”
吴六一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撩起袍子,身子偏侧跪倒在地,急急叩首:“万岁爷明鉴,这些黑心钱,奴才是万万使不得?鳌拜明知道奴才不买帐,却硬来这一套。”
康熙站起身,背起手来回踱了两步,“朕料想着,在军门帐下,鳌拜必定另做了手脚。二十万两银子,明知无用,鳌拜不过用它来买大人轻慢之心而已。”
“皇上圣明,奴才绝不会与那权臣贼子同流合污,可虑的倒是帐下的李、黄二参将,还有张副将、刘守备,这十几个人素来……”
康熙顿住脚步,蹙了蹙眉,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问:“以大人的意思,该如何处置这几个人?”
吴六一闭了闭眼睛,直起身子,提议道:“奴才即日就把他们都打发到福建办差,叫他们作不成耗!”
“那不成!”康熙定定地摇头,眉宇间露出一丝慧光,“鳌拜是何等样人?班布尔善更不可欺!如今时机未到,将军这么一摆布,他们能不猜疑?倒让他们有了防备……”
吴六一面色沉穆,恳言道:“皇上圣虑极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也只有狠下杀招了。”
“起来说话!”康熙抬手示意。
吴六一站起身来,黑豆眼幽光一闪:“杀!死人是作不得乱的!”
康熙的目光越来越深,眉头越皱越紧,他若有所思的踱了两步,脑袋微微一扬,眼神一定。
“唉!虽然狠了一些,有伤阴骘,但也只有如此了。”
吴六一屏息凝神地站着,汗流浃背。
康熙一只手抚着脑门,陷入了沉思中,半响后,他抬起了眼睛,眸色冷峻。
“自今儿始,将军帐下的军官全部到衙应差,将两廊厢房腾出来给他们住。这是其一!”康熙眉宇一展,伸出两个指头,“其二、密布几名心腹校尉,许以高爵、酬以重金,弓上弦、刀贴身,随时应变。”
吴六一听得出神,不住点头。康熙又伸出第三指头,掉头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待事一发,朕即刻颁布密旨,下令将这十几个人一律擒斩!敲山震虎,余下的就不敢发难了!”
吴六一的眼底有压抑的钦佩光芒,拱手对圣上一揖,豪言道:“臣意如此,就这么办!”
康熙双手负于身后,神情凛凛,卓然傲立,周身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
——
吴将军离开后,康熙沉沉地垮下了肩膀,独自步回至御案前坐下。
双手搭在桌案两侧,他低下脸,眼睛盯着某个虚空,神情变得更加沉郁和凝重。
我远远地望着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迟疑了许久,还是决定走过去。
康熙抬起眼睛,闷闷不乐的望着我,许久都不说话。
我鼓起腮帮子,抬起一根手指抵住鼻尖往上一搓,学着猪样子,想逗他一下。
康熙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后慢慢的,一抹大大的笑意自他的脸上如水散开,他咧开嘴,呵呵地笑着摇头,露出碎玉一般的细白牙齿。
总算把他逗笑了,我歪扬着脑袋,笑得一脸得意。
这时候,小毛子捧着茶盘走了进来。
康熙端起茶盏,浅呷了一口热茶,神情放松了很多。
我弯下腰,附在他的耳边,小声告诉他,这就是小毛子。
康熙想起了茶库里斗讷谟的故事儿,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原来不是在茶库里侍候么?”
小毛子欲待退下,听得皇帝问着自己,忙将茶盘往腋下一夹,后退一步跪下道:“奴才叫钱喜信,不过人家都叫我小名儿‘毛子’。——原来在茶库做事,托万岁爷的福,图德海公公抬举奴才现在做了头儿。”
“你就叫小毛子好了,”康熙顽皮地笑了笑,指出,“这比你原来的名字好听得多!”
“喳——”小毛子忙叩头,大声道,“奴才自今儿起就叫小毛子,姓‘小’,叫‘毛子!’”
本来非常平淡的事,小毛子却如此回答,我忍不住“噗哧”一笑,忙又止住。听得小玄子又问:“你母亲的病可好些了?听说你很有孝心,好好儿当差,赶明儿告诉内务府,叫他们再给你换个好差使,不长进的毛病儿也就改了。”
“万岁爷高兴了多赏小毛子几个就有了。在这儿可以天天见到万岁爷,哪有比这更好的差使!”小毛子睁着虎灵灵的眼睛,坦诚地说道,“靠老天神佛保佑,万岁爷大福大寿,四海兴旺,永世太平,万民称颂!”
“哟呵,小毛子,你从哪里学来这些称颂之词的。”我好奇地问。
小毛子忙叩头,大声回道:“奴才这些话,有的是从俗家年帖子上看来的,有的是从茶馆说书先生处听来的,也有的是从臣子奏事时鸡零狗碎抓来的。”
听上去不伦不类,他却说得极为流利。绞动手中的帕子,我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制。
康熙憋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小毛子倒楞了:“万岁爷,奴才没说对么?”
“不错不错!你说得很好!”
待小毛子谢恩出去后,康熙笑着对我说:“这孩子很有趣也很有用,你要多关照他!”
“嗯!”我笑眯眯的望着殿门口。
晚上就寝以后,小玄子又缠绵了我许久,我本来肚子就有些不舒服,到了后半夜,小玄子已经睡着了,我躺在帷帐里,大睁着眼睛,肚子疼得厉害,便悄悄爬下了床,抓起件褂子披上,蹑手蹑脚的向外走去,想倒杯茶喝。
走到了屏风外,宫女长青和碧娥趴在南窗前的卧榻上,睡得很熟。
我不忍心叫醒她们,就摸着黑,走过去倒茶。
泊泊的倒茶声。脑袋昏昏沉沉的,我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居然连茶壶都握不稳,茶水洒了一半在杯外。
腹部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我放下了茶壶,蜷缩着身子依偎在桌角里,咬着嘴唇,暗暗期待这股剧痛尽早离我而去。
终于,碧娥被我的哼哼声吵醒了,她打响火石,点燃蜡烛,大惊着扑过来,低喊:“娘娘,你怎么了?”
我勉力笑着摇摇头,想告诉她我没事,手臂刚刚抬起,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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