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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黄色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白玉砌阶栏杆。
来来往往的轿子,挂着羊角灯的花蓬马车。
由户部司官维持秩序,花枝招展、娇艳婀娜的秀女们排成两列,踏踏的走进了东华门幽深的门洞。
御花园,静怡轩。
阳光温柔而绚烂,唧唧喳喳的鸟叫声从枝头传来。
一排排,一列列。
当选的秀女们姿容秀丽,体态端雅,笑容甜静而美丽,晚如春日含苞待放的花蕾。
内务府总管梁九功手里拿着花名册,一一钦点着:
“正白旗万舒哈氏,镶黄旗乌雅氏。”
“镶黄旗阿古达氏,正黄旗纳喇。茗惠。”
苏茉儿姐姐的手里端着一个红漆托盘,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十支竹片。竹片有的是红色,有的是绿色,红色的上面刻着金色的‘留’字,而绿色的上面刻着墨色的‘弃’字。
我默不作声的跟在孝惠皇太后的身边,目光从那些秀女的脸上平平扫过,看得眼花缭乱的。
皇太后一相中谁,就停下了脚步,小太监上前,取过一个红牌子递给那秀女。那秀女笑不露齿,温婉地屈膝施礼,然后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到另一边去。
第一轮挑下来,选中了十二位满洲格格。她们恭顺地排成一溜长队,去内务府进行才艺展示。
我瞧着基本上没我啥事,暗暗吁出一口气,笑得一脸轻松愉快。
巳时一刻,日光凄迷如火。
体元殿内静悄悄的,才艺展示完毕的四位秀女垂手静立成一排。
我坐在圈椅上,摇着扇子,听着珠帘外宫廷女官的高声禀报。
“顶至脚掌七尺一寸,肌理滑腻爽洁,脚踝丰润纤美。”
光听听这些动听的词语,就不难猜出站在帘外的那位秀女一定是国色天香的大美女。
“姑娘,脱下长袍。”
“不,不要!我不要!”有意外的惊喊声透进来。
“脱,这是规矩!”李嬷嬷严厉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我心下思虑了一会儿,站起身来,透过珠帘望去,还是看不清楚那姑娘的脸。
“姑娘,脱吧!看姑娘这胚子,说不定日后还能做娘娘呢!”宫中女官笑盈盈的劝道。
“不!我不要脱衣服,哪有你们这样的,把人里里外外都看了。”那秀女扯着嗓子抗议。
我噗嗤地失笑出声,然而,只是笑了一下,心弦噶然绷紧,便再也笑出不来。
好熟悉的声音,好爽朗的气息,我约莫猜出这姑娘是谁了。
帘子半卷起来,一张张如花似玉的俏丽脸蛋映入了我的眼帘。
李嬷嬷快步走进来,躬下身来,在我耳边小声抱怨道:“从来没见过这么犟的丫头。”
我微微笑了笑,正色打量着那纳喇。茗惠。
她站得直直的,娇嫩圆润的小脸憋得雪白,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勇士。
我面带浅笑,静静地看着她,暗暗琢磨着该如何完成小玄子交待的那桩差事。
李嬷嬷瞅了茗惠一眼,附在我耳边小声蘑菇道:“娘娘,这姑娘鹤立鸡群,奴才看是今天的魁首了,您看,要不要留下她的牌子?”
“先让她们下去候着吧?”我静声吩咐。
李嬷嬷站起身子,速速一摆手,“都下去吧!”
“是!”其他三个秀女低眉顺眼着,一溜烟的走向侧边的大堂,女官们也屏声退下了。
只有纳喇。茗惠,她一动不动的站着,乌黑的大眼睛里突然泛起了莹莹的泪光。
“皇后娘娘,我要去见皇上!他答应过我的!他答应过我的!”她殷切地叫喊。
我没由来的震住。
“姑娘别心急啊!一旦选上了,见过老祖宗就能见着皇上了。”李嬷嬷不愠不火的上前笑劝。
纳喇。茗惠咬着下嘴唇,固执地摇着头。
“嬷嬷,还是放她出宫去吧!皇上说过,不让留她的牌子。”我叹息着说,有些无奈。
“为什么?”李嬷嬷本能地问,我看了看她,噤声不语。
就在这时,苏茉儿姐姐忽然进来了,先是冲我笑着福了一福,然后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茗惠。
我心中暗暗一惊。怎么连老祖宗也惊动了。莫非……这下可糟了。
纳喇。茗惠三天前进过宫,一闯一闹,上至老佛爷和康熙,下至苏茉儿姐姐和内务府总管梁九功,几乎所有人都记住她了,实在是太引人瞩目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应了苏茉儿姐姐的提议,带着纳喇。茗惠去慈宁宫见老佛爷。
一路上,我好意好心地提醒她,在太皇太后面前,千万不要提及她和纳兰容若的事情,八旗的规矩,各家的女子不经选秀,是不能自行婚配的。老祖宗对祖制规矩看得极重,在选秀之前,私定终身都是灭门之罪。话可能重了点,但绝不是危言耸听。
纳喇。茗惠轻咬着嘴角,梗着脖子板着脸,目光晶莹欲滴。
瞧着她一副爱搭理不搭理的样子,我的火气咯噔的冒了上来,喘口气,低低道:“不要摆出一幅无所畏惧的样子,你阿玛远在盛京当差,你远方伯父纳兰明珠官居二品,你的表兄纳兰容若既是皇上的伴读,又是皇上的御前侍卫,纳兰一家子人都在这京城里,除非你能够不顾他们的死活,否则,你就必须听进去我的这番话?”
纳喇。茗惠顿住脚步,怔怔地看了我一眼,闭下眼睛不吭气。
“走吧!”我拉起了她的一只手,引着她往前走去。
慈宁宫里流淌着肃穆的气流。刚一进门,我就发现气氛不太对劲。
我连了几步上前,屈膝行礼。纳喇。茗惠跟在我身后跪下。
“起来吧!”孝庄一转身,走至榻前坐下,端起一盏茶自饮起来。
我谢恩后起身,本来想要搀扶起茗惠,可是这丫头倔强的跪着不动,我搀不动她,只好放弃。
孝庄放下了茶盏,眉眼一斜一抬,淡淡的打量着跪地的女子。
“哟,怎么还跪着呢?”声音很柔和,面色却是冷峻的。李嬷嬷站在茗惠的身边,巧言答道:“老祖宗,这丫头没见过世面。许是吓着了。”
孝庄轻轻一笑,泠泠问道:“茗惠姑娘,你愿意进宫陪伴皇上么?”
纳喇。茗惠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几个紫色的齿印,她定了定神,开口说道:“求老祖宗放我回去吧!”
“说说为什么?”孝庄冷然一声,打断了她。
“奴婢自幼没有额娘,阿玛把我放在京中的伯父家寄养,伯父一家人视我为己出,待我恩重如山,现在伯母体弱多病,奴婢想留在伯母身旁侍奉他,求太皇太后恩典,放我回去吧!”
“倒是个孝顺的姑娘。”孝庄点了点头,眼睛眯起,忽然拖了长音,凛声道:“不过,姑娘家最要紧的就是讲实话,可你说的就不是实话。”
雷霆一怒之下。
我浑身惊栗,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暗暗觉得事情可能闹大了。
纳喇。茗惠也急了,肩身乱颤,膝行上前几步,向孝庄叩头道:“奴婢没有欺瞒老祖宗,奴婢说的全是实话。”
“啪——!”孝庄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咕噜噜转了好几圈,说:“哀家且问你,你的表兄纳兰容若是不是求过皇上,让他在选秀时,网开一面,放你出宫。”
茗惠浑身颤栗地仰起头,挥泪如雨。
原来老祖宗什么都知道了。
我又惊又慌,又一时想不出对策,只得惊惶地上前两步,开口辩解:“老祖宗,绝对没有此事!”
孝庄侧过眸子,望着我,“当真?”犀利的一个词眼。
我愣住了,在她逼人的注视下,心虚地低下了眼睛。
孝庄站起身来,原地踱了两步,低沉的语气中透出一丝傲然:“在这宫里头,有哪件事可以从头至终地瞒过我?”
我乖乖地闭了嘴,心尖砰砰直跳,手里的帕子都攥湿了。
纳喇。茗惠豁出去似的挺直了肩膀,脸上流淌着泪水,直言道:“老祖宗圣明,您不是也说两情相悦来不得半点强求吗?奴婢心里已经有了表兄,就不可能再容得下第二个人。”
孝庄冷眼厉色的扬了扬眉,看着她:“好一个两情相悦!他纳兰容若再通文墨,也只不过是我爱新觉罗家的奴才,是奴才——就要守奴才的规矩。”
纳喇。茗惠急吸口气流着泪,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神志有些错乱。
就在这紧急的时刻。
“皇上驾到——!”殿门外有太监高声呐喊。
一身银白色的龙纹长袍,康熙单手背后,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朝皇祖母请安。
孝庄免了他的礼,脸色很不悦。
康熙紧急掉过头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跪泣的纳喇。茗惠,坦言向祖母解释道:“皇额奶,孙儿无心再纳嫔妃,还是放她出宫去吧?”
孝庄侧过身子,看着玄烨,脸上现出一抹悲怆之色,“奴才终究是奴才,皇上想要因为跟一个奴才的交易,而破坏祖宗的规矩吗?”她厉声质问。
“孙儿不敢!”康熙轻轻颔首,语气低沉下来。
孝庄闭了闭眼睛,似乎是有些累了,良久的沉默之后,她凝声说:
“未经选秀的姑娘胆敢私论婚嫁,应该拿去内务府问罪,那明珠夫妇怂恿包庇,轻了罢官免职,重了就要流放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苏茉儿,传令下去,让刑部侍郎格尔达进宫,将殿前侍读纳兰容若押去刑部议罪。”
一语出,所有人都惊在了原地。
“求老祖宗开恩啊!”双腿一软,我惊惧之下,想也没想就跪下了。
康熙看了我一眼,也急急道:“皇额奶,此事是孙儿考虑不周,还望皇额奶息怒。”
“老祖宗,您是善心的菩萨,求老祖宗开恩,饶了他这一回吧?”我仰着头,可怜地央求道。
孝庄面色冷硬,一动不动。
纳喇。茗惠也吓坏了,混乱地哭泣着,连滚带爬的扑到老佛爷的脚下,凄声喊道:“求老祖宗开恩,这不关表兄一家的事,是茗惠一个人的错,茗惠愿意进宫服侍皇上,求老祖宗放过他们?求老祖宗放过他们?”她不停地磕头,泪水滚滚如雨。
“敬酒不吃吃罚酒!”孝庄没给她好脸色,摆过头去。
“皇额奶,求您了!”我悲切切的,含着泪喊。
“皇额奶,孙儿真的知错了。”康熙眉心皱起,一撩锦袍,沉重地单膝跪下了。
此情此景下,孝庄的身子晃荡一下,手指抚住额头,眼底有无奈的痛和深切的苦。
……
一场风波过去后,慈宁宫里恢复了平静。
孝庄躺在胡椅上,神情迟暮而哀伤。
我忐忑不安的坐在她的身侧,轻轻帮她捶腿。
孝庄侧过头,呆呆地看着我,半响后才低声说:“皇上越来越大了,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我这个皇额奶已经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皇额奶,您别多想了,好好歇息吧!”我勉力笑了笑,试着劝慰她。
孝庄摇摇头,疲惫地笑着:“芳儿,在你眼里,皇额奶是不是个棒打鸳鸯的恶婆子?”
“没有没有!芳儿才不会那么想呢?”我立刻反驳,一本正经地道:“皇额奶永远是最慈祥的,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我们好,是不是?”
“傻孩子!”孝庄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蛋,笑容异常虚弱,轻轻道:“皇额奶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只要看看你们年轻人的眼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们这些孩子,阅历尚浅,看待问题没有那么世故深沉,内心的感情纯真火热,就像烧起来的火,质朴得让人感动。皇额奶方才说了那番狠话,定是吓着你们了吧?”
看着老佛爷诚挚亲切的眼眸。
我抿起唇角,娇俏地笑了笑,小声回道:“是有那么一点点。”
孝庄轻轻笑了,抓起我的手在衣襟前拍了拍,一仰头,低低慨然道:“百姓家过日子是走一步想两步就够了,在这宫里,是走一步要想上十步,难啊!”
我挺了挺肩膀,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孝庄怅然的叹下一口气,岁月在她的眼角印下深深的皱纹:“皇上亲政才刚刚一年,朝廷局势动荡不安,皇上心里也苦,他要坐稳江山,就绝不能走错半步。违反祖宗规矩,将选中的秀女私放出宫,如果被那些八旗****爷们知道了,他们免不了又要大做文章了。”
我惊呆了,眨眨眼睛,哪里能想得这么深远。
孝庄满目沧桑地拍了拍我的手:“王爷们要是搬出祖规家法,连我这个老太婆都要避让三分,何况是历练尚轻的皇上。”说到最后,她黯然地阖下了眼睛,“为了玄烨,为了大清的基业,我这个老太婆哪怕是不近人情,也得时时刻刻瞅着他,看着他,提醒他,好让玄烨一步一步走得安稳,走得长远。”
老佛爷的一番话让我无地自容,让我惭愧万分。
静静地低下了眼睛,我感觉到胸口堵塞着一股酸闷的气流,让我整个人都难受起来。老祖宗虑事深远,她为玄烨操的心远远甚于我。而我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给玄烨招来祸端。我真的感到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孝庄睁开了眼睛,看到我静默不语,黯然垂泪。她失神地笑了笑,抬起手指为我拭去泪花,轻轻道:“皇额奶看得出,你的一言一行对玄烨都很有影响力。有你这么聪明贤慧的姑娘陪在他身边,皇额奶就算死了,也放心得很。”
一听这话,我的心脏彻底绞了起来,痛得泪水哗啦啦流下来。
我无比依恋的抱住老佛爷,低低喊道:“皇额奶,皇上离不开您,芳儿也离不开您,你会长命百岁的,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孝庄不说话,浑身颤抖两下,豆大的一滴泪,缓缓滑下眼角,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哀伤而又安详地笑了。
……
此次秀女遴选完毕后,留待宫中的除了纳喇。茗惠外,还有辅政大臣遏必隆的女儿钮祜禄。东珠和员外郎董达齐的女儿董清如。茗惠和董氏住在储秀宫,和博尔济吉特氏住在一起。而钮祜禄。东珠因为身份特殊,住在日精门东侧的承乾宫,和她同住在一起、负责照顾她起居饮食的有常嬷嬷和几位常在、答应。
晚上,就寝以后,康熙借着灯,孜孜不倦的读书。我无聊地玩弄他的辫子,一边夸他艳福不浅,一边问他为什么不进行册封、且不说新来的几位姑娘,那马佳氏和张氏进宫都好几年了,如今都是有身孕临产的人了,皇上总该有所表示吧!不册封为妃嫔,至少也封个贵人头衔什么的吧?
康熙瞄了我一眼,不解释,只是将被子拉上来裹在我的肩头上,像哄小孩一样拥住我,让我乖乖睡觉。我扁着嘴使劲摇晃他,喋喋不休的追问。他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双手将书一合,放在榻旁的桌上,然后将灯熄了。
四周一黑,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成了睁眼瞎。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森然的声音贴着耳际传来,康熙用双臂将我搂在怀里,气得开始磨牙。
“不知道。”我眨着亮盈盈的眼睛,很轻很轻地笑,估计耳根子都红了。康熙徘徊在发怒的边缘,手指攫起我的下巴,他闷哼了一声,呼吸急促起来,貌似要吃人了。
我咯咯一笑,从他的怀里翻了个身,滚下了床站在平地上。康熙似乎就喜欢陪我闹,他张开双臂,气急败坏地扑下来抓我。
我左手搁挡,右手切掌,在他闪过来的瞬间有意跟他过了几招。康熙的应变能力很强,脑袋一偏身子一斜,我几乎没有打中他,却反而被他揪住了手臂。手臂快速一回,将我扼进自己的怀里,他自信无比地笑了笑,低低吐息道:“芳儿,你不是我的对手。”
“谁说的!”我背对着他傲然地回击一句,准备使出自己的杀手锏。康熙不说话,手臂忽然从我的身前微微松开了。我暗暗得意,趁其不备,双手抓着他的手臂,顶着肩身往前一掷。
康熙纹丝不动。
我咬咬牙,鼓了半天劲,还是拽不动他。
怎么回事,这一招肩摔怎么不灵了。
我喘着粗气,懊恼的回头瞪他。
“你的这几招防身术是跟曹子清学的吧!可惜基本功不扎实,也只能对付几个小罗罗。”
怎么可能,在索府的时候,那些门卫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进了宫以后,我记得连大内侍卫都不是我的对手。怎么眼下。
我歪着脑袋琢磨了半响,还是决定再试试。可惜我的双手还未拽到小玄子的手臂。那家伙猛地一弯腰,将我横抱了起来。
我倒抽一口冷气,嘴里不服气的叽里咕噜,吐出一大串连自己也听不懂的满语。
康熙哧哧地笑了笑,一转身,快步往床边走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苦思冥想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最后终于得出了结论,一定是我平日里不勤加练习,所以武艺荒废了。对,打从明儿起,我也要去布库房练练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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