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上书房。
金色的壁画悬挂在大殿四周,殿顶的轩辕宝镜熠熠生辉,燃着沉香的熏炉里升起袅袅青烟。
几十架紫檀木的巨大书橱整齐有序的竖立在地毯两侧,书架上排放着古往今来的文史经略。
我慢悠悠的走到了书案前,翻开了案角上那本《楚辞集注》,绛红的硃笔点划,仿佛一朵朵跳动的火焰。能用硃笔在御用书籍上勾画的,还能有谁呢?
我呆呆地笑了笑,掉头望去,纳兰容若和茗惠姑娘已经踏进了那道低浅的门槛。
“表兄,这里就是皇上平日里听政、批本和读书的地方吗?”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响起,纳喇。茗惠玲珑秀雅的身段转了好几个圈,她惊叹着睁大了明眸。
“是。”纳兰容若轻轻回答。
“那你呢?你是皇上的伴读,你平日里就是和皇上一起读书写字咯?”裙裾轻盈的摆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茗惠欢欢喜喜地喊。
我不远不近的打量着这个女子,心中暗暗觉得她和马佳氏、喀丽莎她们都是不同的,她的身上散发着鲜活欢愉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是的,八旗人家的格格都是很尊贵的。她们都有一次当秀女入宫应选的机会,都有可能成为皇上身边最得宠爱、最尊贵无比的宫妃。在娘家时,她们都是父母疼爱、兄嫂谦让、奴仆害怕的“格格主子”。早些年在关外,满洲女子所受的那些束缚和限制,远不像关内汉家女儿那般严苛,关外的姑娘家们更是享有汉人女子想都不敢想的自由:不缠足、不闭锁、能见客、能上街、会骑马、会射箭,虽然经太祖、太宗两代皇帝倡导从父从夫的妇德,毕竟影响不深,习俗难改。
而我眼睛里看到的纳喇。茗惠就是这样的满洲格格,直率、活泼、开朗、洒脱。
我打从心里欣赏这个女子。真的。
纳兰容若带着表妹走到了自己的书案前。
茗惠的眼睛很明亮,就像天山上的冰雪一样。
“这是什么?”她快步上前,双手一撩,拿起了书桌上的一张字帖,细细地看着。
纳兰容若的表情忽然有些不自然,他皱着眉抬起手指,急急地想要夺过表妹手上的字帖。然,茗惠机灵地转了一个圈,闪开了他。
“茗惠别闹了,这是在御书房。”压低了声音,他很谨慎的提醒道。
“御书房怎么了?皇上也是人啊!许他一个人闹,就不许别人闹了。”茗惠不依不饶地笑着,倒退两步一扬手,将字帖举到了半空中。
纳兰容若急了,怔怔地叹息一声,他扭过头来,一瞬不瞬地瞅着我,半响后,才局促地解释道:“让娘娘见笑了,茗惠这丫头打小就这样,说话不懂规矩,是让关外的阿姆宠坏了。”
我淡淡地笑着摇头,告诉他不必太过拘礼。
这时,茗惠绕过书案走了过来,将手中的字帖交到了我手上。
我笑着接了,展开一看。
上面写着一首小词。
《玉楼春。拟古决绝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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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写的?”我明知故问,缓缓抬头,幽幽地看定他,心里别提有多激动。
“……”纳兰容若不说话,星眸里点缀着似水的柔情,凝视我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表兄可是大名鼎鼎的满清第一才子呢!”纳喇。茗惠的嘴角泛起了淡淡的喜悦,她微微探过身来一步,接过我手上的字帖,自顾自地欣赏着。
“哪有什么大名鼎鼎?”纳兰容若婉约地摇摇头,清雅的视线静静的回落在了她的身上,唇角带出一抹极轻极轻的笑容,他低低谦言道:“恐怕也只有茗惠你,才这样恭维我呢!”
“我说的是真心话!”纳喇。茗惠娇俏地眨眨眼睛,蕙质兰心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脸庞,她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表兄,一扭身子,一本正经地坦言道:“在我们关外,满洲的女儿家们,没有不知道你的,你的那些好诗好词,她们都能倒背如流呢!”
“何止是关外的女儿家,其实我也很痴迷你表兄的诗词呢!”从旁插了一句进去,我歪扬起脑袋,笑意朦胧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拜和敬佩。
纳兰容若静静的跟我对视了一眼,神情忽然有些哀伤,他笑着接过表妹手上的字帖,折叠好藏匿在自己的衣袖里。
我稍愣一下,别过脸去,眨眨眼睛,神情忽然也有些不自在。
茗惠微抿着润唇,温婉恬静的笑了笑,然后一转身,自顾自的在一排排书架前仰头看着。
“哇!这么多书啊!皇上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的好书!只怕是藏而不读吧?!”她兴冲冲地问。
纳兰容若怔住了。我忍俊不禁地笑了笑,正待上前解释。
“藏而不读?”有冷峻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
众人扭头一看。
康熙足蹬青缎凉里皂靴,身着石青单金龙褂,腰束金色软带,风度翩翩的走进了大殿。他身后一左一右跟着图德海和曹子清。
纳兰容若肃然起敬的上前、扎千行礼:“奴才叩见皇上。”
“起来吧!”康熙一摆手,颀身玉立,他精神焕发的走到了我的跟前,笑着感慨道:“今儿天色不错,很适合出去走走呢?”
“啊——?”我愣住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小玄子贴近身来,在我耳旁叽里嘀咕了什么,我恍然大悟地咬住唇角。原来是和班布尔善一起秋游的日子定下来了。
下一刻,似乎是注意到了身侧有一道屏息凝神的目光。康熙半转过身子,望着书架前的陌生女子。
纳兰容若起身,静声解释道:“皇上,她就是奴才所说的纳喇。茗惠。”
康熙翘了翘唇角,笑着,点点头。
“刚才是你说朕是藏而不读吧?”
纳喇。茗惠垂了垂眼睛,朱唇微抿,她娇嗔着望了望自己的表兄,安静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康熙一扬眉,笑道:“看你的样子,也是读过书的。”
“史家传记和诗词文集都看过一些。”茗惠坦率地回答,很是自信。
我轻轻地笑了,这姑娘口气倒是不小。
康熙的目光也略微有些诧异。
茗惠歪了歪脑袋,盈盈笑道:“皇上这里有这么多藏书,想读哪一本,应该很难找吧?”
康熙单手背后,朝那一排排高高的书架走过去,“你跟朕来?”
“无论你说哪一本书,朕都可以立刻告诉你,它是在哪个书柜的哪个格子里。”
纳喇。茗惠似乎不太相信,她娇俏地笑歪了脑袋,大胆的跟了上去。
我和纳兰容若也跟了上去。
“《素梅玉蟾》?”茗惠笑着念出一本书的名字。
康熙朝最东面那个书架走去,边走边答道:“明传奇杂剧,槲园居士所著。”
茗惠惊呆了,“在这儿!”康熙已经从书架上取下了那本书,递到了她的面前。
“《四朝闻见录》?”
康熙将手中的书册放回去,折身朝最北面的那个书架走了过去,果然还是让他找到了。
我暗暗吃惊,太佩服小玄子的记忆力了。
纳喇。茗惠歪扬着脑袋,仔细地想了想,还是不肯服输。
“《漱玉词》?”她笑盈盈地念出了另一本书的名字。
“易安居士李清照,她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女词人。”康熙爬上梯子,从顶层的格子里准确无误地取出了那本书,递给她看。
我惊呆了。纳兰容若的脸上也洋溢着敬佩之情。
纳喇。茗惠呆呆地接过康熙手上的书,望着他的眸子清莹莹的闪着的纯真的光芒。
“怎么,朕是藏而不读吗?”康熙从梯子上下来,笑着问。
“是我说错了。我真的没有想到,皇上居然读了这么多的书。”茗惠低着俏脸,语气谦柔下来。
就在这时。
“太皇太后驾到——!”殿门外有太监高声通禀。
书架前的几人整理了思绪,急急往外走去。
殿门口一阵骚动。
两排宫女和太监先走了进来,侍立在两侧。
孝庄在苏茉儿和建宁公主的搀扶下端庄安详的走了进来。
“孙儿恭迎皇阿奶——!”
“奴才恭迎太皇太后——!”
众人急急上前施礼,唯恐有所怠慢。
“起来吧!都起来吧!”孝庄慈爱地笑了笑,免了大家的礼。
我和小玄子率先起身,纳兰容若、曹子清、纳喇。茗惠也跟着起身,站立在一旁。
孝庄的目光很快的落在了纳喇。茗惠的身上。
“哟,这丫头是——?”
纳兰容若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妹,脸上有凝重的表情,正欲开口。
“皇额奶,她是孙儿请来的客人?”康熙笑着上前,冷静地帮了好兄弟一把。
“客人?皇上请宫外的姑娘来做客,咱们大清没有这个规矩吧?”孝庄的脸上挂着惯常的笑意,声音却是无比冷肃的,夹杂着一丝强烈的责备。
“太皇太后,她叫纳喇。茗惠,是奴才的表妹,她喜欢读书,一定要让奴才带她来皇上的书房看看。”纳兰容若并不想隐瞒什么,他说出了实话。
建宁公主规规矩矩的站在老祖宗的身后,听到纳兰容若的这番话,她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莫名其妙的上前两步,似乎想看清楚那个女子。
孝庄脸色冷峻,轻轻道:“你是皇上的伴读,不但要陪伴皇上读书,还要时时刻刻提醒皇上,不要去做出格的事情,绝不是这样为他遮掩着。”
“奴才不敢!”纳兰容若颔首认罪。
孝庄蹙了蹙眉,继而抬起眼睛打量着康熙,笑道:“皇上也太心急了,三天之后就是选秀的日子,喜欢她尽可以选她进来。”
我惊呆了,也傻眼了,因为情况急转而下而感到措手不及。我深吸口气,不由自主地扭头望向小玄子。
康熙看了我一眼,疾步上前解释道:“不,皇额奶,您误会了,孙儿不是这个意思。”
纳兰容若也疾步上前,单膝跪地,俯首道:“是奴才私自带表妹进宫的,皇上原先不知情的。”
孝庄抬起眼睛打量着这一帮子人,继而淡淡笑了,对纳兰容若道:“你这个小东西啊!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不过,有一句话,哀家倒也想问你?”
“太皇太后请讲?”纳兰容若扎地不起,语气无比敬重。
“建宁这丫头精灵古怪,挺招人喜欢的,要是哀家做主,想招你为额驸呢?”
四周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不同的。
我惊得闭紧了嘴巴,康熙淡淡地笑了,曹子清脸色雪白而焦厉,而纳喇。茗惠则浑身一震。
“奴才…奴才和公主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实在不敢高攀。”纳兰容若婉言拒绝。
“好了!”孝庄阖了阖眼睛,叹息道:“哀家也只是随意问一下。”
“不,老祖宗——!”建宁公主却在这时火急火燎地冲了上来,跪在了祖母的面前,她定定地看着身侧的纳兰容若,肩膀因为激动而颤栗起来,恳言道:“我就是喜欢你,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你,从你将那个纸鸢送给我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喜欢你。”说完了肺腑之言,她直截了当的冲孝庄叩了三个响头,颤声喊道:“皇额奶,请你成全我们吧?”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如此直率的表白。
我惊呆了,压根没有想到,建宁这丫头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在感情方面却是如此大胆火热。
康熙手指微抬,英气逼人的眉宇间也有撼动之色。
孝庄迟疑了,表情有些复杂。
纳兰容若猛地提神,深吸口气,他跪直了身子,对建宁平声道:“公主,这样做不值得,你是金枝玉叶之躯,咱们满八旗中有多少贵胄子弟,为什么非要——!”
“那些贵胄子弟有几人能有你这样的才华,这样的人品。”一贯刁蛮骄横的建宁这次温柔下来,她看着他,眼眶里充盈着真挚的盈盈泪水。
纳兰容若不再说话,怔怔地望着她,神色苍白极了。
孝庄审视着眼前的两人,顿了顿,才轻轻劝慰道:“建宁丫头,你还是起来吧!两情相悦是来不得半点强求的。”
“不!老祖宗,求你成全建宁的一片痴心吧?”建宁公主轻咬着下唇,嘣嘣的磕头,豆大的泪滴一颗颗砸落在地板上。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我感觉到眼眶又酸又痛,几乎有了一霎那的冲动,就是开口帮建宁说话。然,下一秒,我又看到了纳兰容若,他那固执的表情就像是在挨刀子一样,凌迟般缓慢的哀伤和悯然泛滥在他的眼底,让他的脸色黯然如心死。
建宁趴在地上嘤嘤地哭泣。
几乎是同时,我和小玄子不约而同的上前,一人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扶了起来。
建宁在我的怀里哭得昏天暗地。康熙看着她,很是心疼,不由得斜下眸子,瞪着纳兰。
“皇额奶,芳儿先送建宁回宫休息吧?”我轻轻地说,拍着建宁的肩膀,试图安慰她。
孝庄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口,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走吧!”我挽着建宁的臂膀,一边帮她拭泪,一边往外走去。
走到了门口的时候,建宁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纳兰容若。见他表情决绝,她肩膀一颤,哭得更伤心了。
——
坤宁宫里。
屏退了宫女和太监,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建宁像个小孩子一样依偎在我的怀里,她哭哭啼啼的给我讲了一大堆我闻所未闻的事情。包括她第一次见到纳兰容若是在御花园里,他坐在湖边的柳树下吹笛子,吹得可好听可好听了。第二次见到他是在龙源楼里,他和一群江南汉族布衣文人在一起,他还打抱不平,出手救了一个卖唱的姑娘。
这些事,我真的是从来都没听说过。
建宁的哭泣声渐渐低下去,她悠悠地回忆着和纳兰容若的每一次相逢和磕磕碰碰。
“嫂子你知道吗?有一次,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纸鸢,静静地坐在湖边发呆。我心下好奇就走了过去。他当时的样子虽然看起来有点失落,但是他眼睛里的光芒却是那么柔和,像潺潺的溪水一样,很迷人。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只是将纸鸢递给了我。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喜欢的东西都是抢过来的,我从二哥三哥那里抢吃的,从常宁那里抢玩的。只有他,他跟别人都不一样,他目光坦诚,真心实意的送给了我一个纸鸢。”
“所以你就喜欢上他了?”我咋舌地问。
“是。除了这些,他还救过我,我私闯围场的那一次,马儿突然发狂了,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额头也磕破了。我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的第一个就是他,他当时面色很焦急,我还以为他心里是有我的。以后每一次见到他,我都很开心的主动跟他打招呼,想要约他一起玩,可是他却总是推辞,春天到了,我想跟他一起放纸鸢,他总是笑着说没空,我追问之下,他才勉强的笑着说有空了会和我一起玩。可是——可是这么久了,他从来都没有主动找过我。”建宁说到最后,小脸一抽,又大哭了起来。
我无奈地叹息着,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轻轻拥紧她。
“嫂子,我该怎么办?”建宁在我的怀里哭泣着问,未待得我回答,她蓦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着窗外,似是想起了什么。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了,因为他心里有别人了。”她悲切地喊,气得跺脚。
我被这丫头一惊一乍的举动搞得晕头转向。
“他肯定是喜欢他那个表妹,一定是这样的。”建宁咬牙切齿地说。
“啊——?”我愣了一下,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纳兰容若曾经求过小玄子,免其表妹进宫选秀。看来,他对茗惠也真是情深意重。我忽然庆幸自己今儿个没有一时犯糊涂,否则岂不是乱点鸳鸯谱,破坏了一段上好的姻缘。
建宁的俏脸憋得通红,不停地跺脚,这地板都快让她跺碎了。
“好了好了。”我双手握住她生气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扳回来正对着自己,笑吟吟道:“纳兰容若不肯娶你,是他没福分没眼光,咱们公主不要放在心上,迟早挑一个比他更好的。”
“就是!”建宁吸了吸鼻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表情有些顽劣。
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我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就试探着说道:“我瞧着,曹子清也挺不错的,他对你可是百依百顺,任你打任你骂的,怎么公主就没把他放在心上呢?”
“他呀!”建宁大力一跺脚,梗着脖子,气呼呼地道:“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就会跟我过不去。我说东,他偏要说西,我觉得他说得有理了吧!他却偏偏嘴软下来,说我说的对。跟他在一起时,我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瞧着这丫头眉飞色舞、刚正不阿的样子。我心中难免失笑,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只怕她心里到底喜欢谁,她自己还没搞清楚呢?居然想到跑去求老祖宗赐婚,真是瞎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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