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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了午膳。
我和小玄子并肩趴在疆域图上,一边下跳棋,一边研究韬略攻城之术。
图德海欢欢喜喜地跑进来,禀告说胡太医请来了。
康熙惊了一下,一骨碌地翻身起身:“这么快!”
“已经到隆宗门了。”图德海欠身回答。
我风风火火地爬起来,一边喊快,一边拖着小玄子起身,让他走过去,在榻上躺好。
玄烨虽然极不情愿装病,可是眼下看到我这般正儿八经的架势,他微微一笑,乖乖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唇角黯然下垂,瞧起来还真是一幅憔悴不堪的病样子。
我眯起眼睛,嘻嘻笑着,打量了他片刻,然后掏出一条黄绢带子,给他勒在额头上。
康熙张大嘴巴,想反抗。我唉了两声,将他抬起来的手按回去,笑道:“听我的准没错?”
“可是——!”他大概是觉得这个样子有些滑稽吧!
我笑眯眯地告诉他:“这个样子很可爱哦!”
玄烨别扭地皱着眉,古古怪怪地瞅着我,抓着我的手不放。我心疼地叹息一声,抿了抿唇角,转过身去,吩咐着让宫女碧娥端盆凉水过来,佯装要给他敷冰帕子。
图德海站在榻旁,瞅着我们俩打打闹闹,忍不住偷偷笑出声。
少顷。
门外有太监通传。
曹子清带着胡太医一先一后,步履轻快地走进了殿门。
我坐在榻旁,温温静静地抬起眼睛,打量着这个走过来的胡太医。
山羊须,个子不高,又矮又瘦,珊瑚顶珠,仙鹤补服,远远瞧着,倒是挺有精神的。
我暗暗地琢磨道:这个胡太医真的是内功高手吗?为什么曹子清那样极力夸赞他呢?
这次召见胡太医,是小玄子临时决定的事,也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连查问底细都来不及。日前听曹子清的口气,只知道这胡太医原是终南山的道士,他怎么会出山还俗,而且托了内廷黄总管的路子进了太医院,就没人知道了?黄总管可是与平西王吴三桂有渊源啊……
来不及多想些其他的,曹子清已经带着胡太医走了过来。
我理了理思绪,正襟危坐,颔首微笑。
因为圣旨是下给曹子清的,照例还是曹子清回话缴旨。
曹子清款步上前,翻下马蹄袖,单手扎个前,奏道:“启禀圣上,太医院胡宫山奉诏来到!”
康熙躺在榻上,弹开眼睛,看了一眼这个其貌不扬的瘦矮个子,问道:“你就是胡宫山?”
“是。”胡宫山撩起官袍,跪地叩首:“臣胡宫山奉旨诊视圣疾。”声音不大,中气却极为充沛。
康熙点了点头,轻轻道:“朕冒了点风寒,也不用看脉,开一剂方子疏散疏散便会好的。”
胡太医抬起眼睛,注视了一下康熙,说道:“臣斗胆请诊圣脉,不然,断断不敢行广方法。”
瞧着挺敬业挺坚持的,我温婉地笑了笑,取过一个黄袱小枕放在榻边,康熙无力地叹息一声,很听话的将手臂搭了上去。
胡太医叩了叩首,膝行近前,情思静虑,闭眼先叩了左腕,又请过右脉摸过了,才跪着退下,伏地叩头道:“据臣拙见,皇上此症并非风寒所致,乃是郁气中滞,神不得通。不通则疼,主目眩头胀,颇似着了风寒,其实不然。”
“原来是这样啊!”我恍然大悟地眨眨眼睛,释然地舒口气,吩咐道,“快去拟药方子来。”
那胡宫山叩头道:“回娘娘话,皇上此症不须用药。臣有小术一试,如其无效,再行方不迟。”
不用药便可治病。
我瞪直了眼睛,心里豁然大亮,暗暗道,中招了。
康熙也大感兴趣,撑起半个身子,衰弱地问道:“你有何妙法,快与朕用来!”
胡太医点点头,道,“请娘娘扶起皇上,静坐不动即可!”
我弯腰上前,将绵枕拉过来,蹭在小玄子的背后,搀扶着他坐好。
胡太医双手高拱,离康熙头部有三尺远,动也不动。
图德海在旁看他为万岁爷捣鬼治病,暗自纳罕,连躲在帘后的小太监张万强都看呆了。
曹子清倒是一派气定神闲,想来他是知道,胡宫山是在运内功为康熙祛病。
我起初时也觉有点好笑,慢慢地,却看到小玄子的额头浸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面色也比方才清润了许多,看来是奏效了。
足足有小半个时辰,胡太医吁了一口气放下手来,伏地叩了个头道:“万岁,请睁开龙目”
康熙心定神明,睁开了清清亮亮的眼睛。他抬起手指解掉头上黄绢带,晃了晃头满意他说:“真看不出,你还会法术!”
胡宫山忙道:“此非法术,乃臣过去所练的先天内气功,逼入龙体,自能法邪扶正,舒筋活络。”
在旁的一干人等无不惊叹出声。
康熙的神情异常轻松,他原本就是要考查一下胡太医的功夫,现在越发相信,便问道:“你精于内气功?”
胡宫山坦言笑道:“不敢言精,微臣只略知一二而已”
康熙笑了笑,振眉道:“你现在便演示一套给朕看看。”
见小玄子命胡宫山起身练功,我先自站起,轻轻走到一旁站定。
“臣不敢放肆!”胡宫山一边答,一边双手轻按,立起身来,却无动作,只是微笑不语。
众人互相看了看,正诧异间,忽然向地下一望,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胡太医在起身一刹那问,运内力一按,双手、双膝、双脚着地的六块方砖却已龟裂下陷!
“当真好厉害厉害!”我竖起一根大拇指,诚心诚意地感叹出声,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好好好——!”康熙眉目振奋,鼓掌大笑,“真是海水不可斗量。有这般能耐,岂能久屈人下!你好自为之,朕有用你处。”
图德海见皇上如此欢喜,便取了最上等的封子——二十两黄金——捧了过来。
康熙摆摆手,率真地道:“这样的好汉不能用钱打发。”语罢,抬起一只手,指着案上一柄麟麟盘蛟的玉如意:“这个赠给胡太医!”
图德海躬身走过去,双手将玉如意拿起,捧过来,颁给胡宫山。
胡太医激动得手脚都在哆嗦,忙叩首谢恩。
望着胡宫山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
我欢欢喜喜地转过身,趴在榻前,一边帮小玄子拭汗,一边好奇地询问他方才是什么感觉。
康熙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笑着道:“一开始只觉有一种清凉麻甜的感觉,从太阳穴、印堂各处浸润进来,渐渐的麻麻的感觉消失了,满心只觉凉风习习,如秋日登高,杂念和忧虑一洗而尽。”
“看来,这个胡太医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啧啧地夸赞道。
康熙双手扶膝,下了榻,出了一会神,感慨道:“此人功力很深。过去朕对此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曹子清赔笑道:“此乃主上洪福。”
康熙怅然若失,低低道:“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为朕所用?”
魏东亭道:“君子喻以义,小人则喻以利,皇上待之以礼,敬之以义,何患他不为我主所用?”
康熙慎思着点点头。
我探了探头,爽朗一笑道:“曹子清,能说出这番话来,看来你的学问大有长进嘛!”
曹子清脸一红,抬起手指挠了挠脖子,憨厚地道:“还不是因为受了皇上和娘娘的熏陶,多读点书,总是好的。”
“孺子可教也!”我抿了抿嘴角,点头,对他的上进行为表示肯定和赞扬。
康熙笑了笑,又问道,“子清,方才你说的‘义利’倒是提醒了朕。依你看,这班布尔善与鳌拜是不是真的一伙?”
“奴才瞧着是一伙的。”曹子清回答得很肯定。
康熙摇摇头,蹙眉道:“未必!班府里养着几十名卫士,行动诡密,连鳌拜都不知道。”
我深感震惊,咬着嘴唇陷入沉思,班布尔善是皇室近枝,鳌拜篡政夺权,于他有甚么好处?
曹子清惊道:“皇上怎么知道……”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康熙的眼神高深莫测,他负手而笑,沉吟道:“再过一个月便是中秋了,你得便儿约他一下,与朕一同出去踏秋一游。日子暂不定死,到时再告诉他,朕倒要瞧瞧这班布尔善葫芦里装的是甚么药。”
“这样不妥吧!”我歪了歪脑袋,笑声嘀咕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何况皇上乃万乘之君,怎么可以亲临险境呢?”
“这个不妨的。”曹子清笑道:“娘娘也太小瞧我们了,难道我们就白吃皇上俸禄不成?”
“这不是吃俸禄不吃俸禄的事。”我毫不让步,鼓起腮帮子:“不出事便罢。就是碰了万岁爷一根汗毛,你悔断了肠子也来不及!这事还得经太皇太后定夺!”
“这个自然。”康熙薄笑一声,若有所思地挑起眉毛。
我埋下头,手里玩弄着丝帕,开始打自己的鬼主意。
康熙漫步走过来,抬起手指挑起我的下颚,望着我的眼睛,笑道:“去是一定要去的。天天就在这几处地方转,你不觉得闷吗?子清你先作准备好了,腾便微服转一遭儿也无妨。”
曹子清在旁哈哈一笑,乐悠悠地道:“主上尽自放心,奴才这就下去准备。”
语毕,一转身,径自退下了。
四周安静下来。
“真的要去啊?”眼睛盯着脚下的花盆鞋,我又小又轻地问。
“嗯。”康熙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回答得很认真很诚恳。
我扁起嘴巴。
他轻飘飘的近距离凝视我:“看来,芳儿是不想陪朕一起去咯?”
“什么?”我惊喜地瞪大眼睛,激动得手脚都在痒痒。
玄烨笑了笑,右手揽过我的后颈,忽然压下脸来,热切的吻住了我。
我惊呆了,提拳捶打着他的胸膛,渐渐的,意乱情迷之中,如棉絮般酥软在他的怀里。
——
傍晚时分,火烧云染红了西方的半边天,一轮残阳高悬在宫楼上。
养心殿,上书房。
纳兰容若从书案前起身,快步行上前,将写好的碑文双手呈给康熙。
“请皇上过目。”
康熙的眼底闪过一丝惊异之色,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接过了纸张,转身走到圈椅前坐下。
纳兰容若微微欠身,静静地退至一旁站好。
纸张上,隽秀温雅的墨色字体,一行行目读而过。
“我国家肇基东土,祖功崇德昭格。皇天恢宏,景运於万年。笃生我皇考皇帝睿圣首出,奄有万邦。大孝弘仁武功文德,配两仪而轶千古。我皇考视满汉如一体,遇文武无重轻。下诏求言,虚怀纳谏。修太宗圣训、顺治大训,通鉴全书,孝经衍义等书,以教天下臣民。皇考以精明理政务,以仁厚结人心……我皇考惟是兢业祗慎,无一日自暇逸也。顺治十八年正月不豫,圣受二十有四,在位十八年,葬孝陵,豫定于昌瑞山……皇考遗命,山陵不崇饰,不藏金玉宝器。”
康熙双手展着纸张,细细地品读,时不时露出赞赏的眼神。
“首崇满洲,满汉一体,既不得罪亲贵又不伤及国体!文采斐然,写得不错!”
四周鸦雀无声,只有绚烂的彩霞透过窗户照进来。
“俗话说,一言以兴邦,一言以丧邦,难得你写出这么好的兴邦之言!嗯,不错不错!!这碑文写得毫无可驳之处!很好!全都写到了朕的心里!”
康熙连连点头,赞不绝口地站起身来。
“谢皇上夸奖。”纳兰容若谦和的颔首致意。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兴致勃勃的走到自己的御案前,将纸张放下:“朕要赏你,重重的赏你!”语气坚定而威凛,康熙一甩手臂转过身来,喜悦地扬扬头,琢磨着该赏些什么。
“奴才不敢。”纳兰容若瞧着皇上开心,自己也开心起来。
康熙高兴的抿了抿唇角,深思半响,然后定定地笑了,豪言道:“纳兰,你说,你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皇上当真?”纳兰容若扬眉微笑,眉宇间不自觉的升起欣喜的曙光。
“君无戏言,说吧!你想要什么!”
纳兰容若微笑着低了低眼睛,深吸口气,然后轻轻开口道:“奴才不求别的恩典,只是,只是有一件事想求皇上。”
“什么事?说吧?”康熙负手而立,蹙了蹙眉,笑得玩世不恭。
纳兰容若迟疑一下,接着道:“奴才有个远房表妹从盛京来到了京城,她叫纳喇.茗惠,是此次待选的秀女之一,奴才想请皇上免其进宫选秀。”
康熙眉骨一挑,似乎是没想到是这一茬子事,沉默片刻后,扬言笑问:“你喜欢她?”
纳兰容若思量片刻,轻轻道:“奴才与表妹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玩伴。”
康熙居高临下的点点头,笑着,若有所思的指出:“人当有鸿鹄之志,朕本以为你是想要跟朕讨一个可展抱负的仕途,没想到你呀!只想要一个红颜知己。”
纳兰容若轻轻一笑,吐露心言:“奴才以为,十年寒窗可搏得功名,十年寻觅却未必能寻到一位自己所爱的女人。”
康熙负手而立,望着他:“这个纳喇.茗惠就是你心里所爱的女人吗?”
纳兰容若垂眸笑了笑,静静地回答:“奴才喜欢茗惠,但是,这跟爱一个人还是有所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
“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奴才以为,一个男人可以喜欢很多女人,但真正爱的只有一个。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无时无刻地牵挂她思念她,就会一心一意地盼望她幸福美满,即使她不在你身边,即使你已经触摸不到她,即使知道今生今世无法在一起,但她的一颦一笑还是会如影随形地牵动着你的心灵,随着岁月的流逝变迁,那份爱不会消散,只会越发浓郁,它已经深藏在心里,变了一份珍贵的祝福。”
“说得好!”康熙脑袋微微一扬,神采翩然地笑了笑:“不过有一点,朕跟你不太一样,朕如果爱一个女人,就一定要把她留在身边,朕会给她最高的地位声誉,给她关怀备至的宠爱。朕会让她的呼吸心跳跟朕连成一脉,而不只是远远地望着她。”
纳兰容若怔然苦笑,直言道:“这也许就是帝王与奴才之间,身份地位悬殊,造就的差异吧?”
康熙微提了一口气,端起一盏茶,注视着他的眼睛:“不过,既然你只是喜欢纳喇.茗惠,并不爱她,为什么还要向朕求这个情?”
“因为…奴才的表妹坦白的告诉奴才,今生今世,她只想跟自己心爱的人纵马江南,没有人可以委屈她的心,如果进了宫,她是断然不会快乐的。”
这话康熙算是听明白了。
不愿进宫选秀。
“你那个表妹未免自信过头了吧?进宫选秀的秀女多的是,哪能就刚好选上她呀!”康熙叹下一口气,缓缓踱步到御书案前,将手搭在桌案两侧,笑道:“好了,朕说话算话,答应你了,那个纳喇.茗惠不必进宫了。”
纳兰容若喜不自胜,上前扎个千,颤声道:“奴才叩谢皇上。”
康熙不再说话,目光重新落在了碑文上,嘴角连闪着深深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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