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不知为何,来坤宁宫请安的人忽然多了起来,络绎不绝。
除了建宁公主和五阿哥常宁外,裕亲王福全和福晋西鲁克氏也常常来陪我聊天解闷。昨儿个,储秀宫里的喀丽莎、永和宫里的马佳氏、永寿宫里的张氏、卫宫人以及众多的常在、答应,也笑意盈盈地来了一趟,又是请安,又是寒暄,搞得我受宠若惊,坐立不安的。
熹微的晨光洒在金黄色的殿瓦上,清晨的窗外传来间歇的啁啾鸟鸣,欢快而清脆。
我神清气爽的跳下了床,在屋子里绕着走了两圈,扭扭腰肢,活动活动肩膀的胫骨。
良辰美景、佩玉翠环她们都很高兴,欢笑声异于平日。她们服侍我更衣梳洗完毕,然后慢悠悠的搀扶着我,坐在了榻旁的软毡胡椅上。
我告诉她们我已经没事了,可是几个小丫头依旧是小心翼翼的,仿佛在呵护一件宝贵的瓷器。
美景端着红漆圆盘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三只带耳的青瓷小碗,腾腾地冒着热气。
一碗参汤、一碗莲子粥、一碗奶茶。
按规矩,我乖乖地埋下头,先喝了参汤,又喝了奶茶,然后捏着小银匙慢慢搅着莲子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
“娘娘这些日子吃东西都没有今儿香甜。”美景在旁边高兴地说。
我莞尔一笑,呵呵地吐气:“说真的,我今儿觉着好多了……这两天我瞧大家都挺高兴的?”
“娘娘病好了,奴婢们心里都快活。”
“不是这个。”我冷眼儿瞧,总觉得她们好像有什么好事儿瞒着我。
美景把脑袋一偏,笑道:“娘娘的心灵巧到十二分了不成,一猜一个准!”
“别这么鬼头鬼脑的了!快说!别招骂!”我语气一横,嘴里威胁着,脸上笑着。
美景眨了眨眼睛,弯下腰凑近了我耳边,幸灾乐祸地说:“娘娘还不知道呢,万岁爷可是帮咱们出了一口大大的恶气,把那几个乱嚼舌根的怨妇好好惩治了一番?!”
“什么?”我暗暗吃了一惊,惶惶然抬头,急急道:“你能不能说得清楚点?是不是唬我呢?”
“奴婢们怎么敢对娘娘说假话!”美景满面得意,晃着脑袋笑道,“昨儿个,储秀宫、永和宫那几位不是都来了,她们见风使舵的真快,皇上一怒一狠,她们都怕了!”
心尖儿怦怦直跳,我一瞬不瞬地瞅着碗里的莲子粥,顿了顿,又抬起头望着窗外,阳光那么明亮那么刺眼,我忽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脑神经也在顷刻间绷得很紧很紧。
美景发现我神色的异样,不解地问:“娘娘你这是……奴婢们这几日可都为这个快活死了!……”
我呆呆地回过头,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
美景错把这当成了鼓励,要害话儿直截了当地便冒了出来:
“这不明摆着吗?娘娘是皇后,是这后宫的主子,她们敢跟娘娘作对,准没好下场!……”
听了这话,我猛地打了一个冷颤,浑身的血液都冷凝起来,忽然觉得好冷好冷。
美景还在旁边大放厥词。
过了好半天,我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深深叹了口气,蹙着眉头说:
“该死!你看你都胡说了些什么!”
美景摸不着头脑,被我严厉的训斥吓住,赶紧收敛笑容,跪了下来。
“美景,你到我身边这么些年了,我有亏待你的地方吗?”
美景大惊,连忙叩头,急急惶惶地说:“娘娘待奴婢是真真切切的好!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娘娘的大恩大德……”
“皇上是一国之君,他的一言一行都关系到皇室荣辱,江山社稷。身为皇后,我能做的就是帮他扫去后顾之忧,而不是给他制造麻烦?后宫姐妹们如此不和,本来我就难辞其咎,如今她们表面上服服帖帖,心里还不知道埋下多少怨恨的种子,你当真以为,这是件好事?”
“……”美景瞪着眼睛,什么也答不上来了。
我沉沉地垮下了肩膀,摆摆手道:“都下去吧。”
宴食撤去,屋子里伺候的宫女太监们神色骇然,纷纷跪安,退下了。
四周登时安静下来,安静的心里空荡荡的。
我抬起双手拖着两腮,趴在桌子上,沉思起来。
我表面上保持平静,心里却翻腾起暴雨狂风,久久不能平息。
我想的比我说的要多得多。
是我大意了,一直以来,都是我大意了。如今我避无可避。
小玄子是天子,是一代帝王,我既然爱他,就应该接受他的一切,容纳他的一切。如今,能够呆在他身边,能够为他分忧解难,我无怨无悔,心里很知足很知足。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美景在院里忽然喊了一声:“万岁爷来了!”
紧接着,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就传到我的耳边。我太熟悉他的脚步了,立刻站起身,边走边整鬓角,拉扯衣裳,要出寝宫迎接。可是康熙已经进来了,在门边将我抱进了怀里。
他温柔的举动让我心头一暖,叹息着将头靠在他怀里。
脚下的步子慢慢挪动,康熙抱紧了我,笑得眼中亮芒闪闪,低低道:“看不到你,我就觉得心神不宁。快说,你到底给我灌了什么迷魂汤,让我的眼里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个人。”
我故作霸道地撅嘴,用手指戳他的胸口,笑道:“嘴巴越来越甜了,这些话都是跟谁学的?老实交代。”
康熙歪了歪脑袋,一脸委屈样:“哪有跟别人学,都是些肺腑之言,一看到朝思暮想的芳儿,我就脱口而出了。”
心花怒放着,我咯咯地笑,雪腮上泛出一层淡淡的红晕。
康熙拉着我坐到榻旁坐下,开始滔滔不绝的谈论昨儿个伍先生讲评的那段史书。
他讲得酣畅淋漓,我听得越来越有意思。
渐渐的,引到关于《三国演义》的话题上来了。小玄子对此很有兴趣,说:“有人把《三国演义》列为六大才子书之一,倒也有点眼光。只看青梅煮酒论英雄一节,何等神采,何种笔力!太宗皇帝令人将此书译成满文,还命百官将士通读,大有深意啊!”
“是啊!”我仔细地想了想,笑道:“曹孟德虽然被世人骂为汉贼、奸雄,但是,他却真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
“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对吗?”康熙一口接过来,两人用的都是书中原话,不觉相视而笑。
窗外的阳光明媚耀眼,照得人暖烘烘的。
隔着方桌相对饮茶。
康熙兴致勃勃地从袖口掏出几张纸,埋头瞧了瞧,然后递过来说:“昨儿个,我去风氏园抄了这几首诗回来,你看看。”
我轻轻接过来,捧在手里阅读一番,深思了会儿,然后盈盈笑道:“这些都是前明遗老怀念故园的伤情诗。皇上怎么对这些感兴趣了?”
康熙望着我,目光里既有惊异,又有疑惑,还有深切的敬意和爱怜。他竟一时说不出话了。
我被他灼灼如日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嫣然一笑,轻轻问道:“伍先生怎么说?”
康熙口风一转,神色郑重下来,沉沉地说:“伍先生说,这些人骨气是有的,才气更不必说,只可惜不识大体,不随潮流,不顺民情,不明天理,也不懂得过是劫数造化所致,眼下还说不上如何劝化他们……”
一听这话,我明白了过来,早就有所耳闻:青州暴民于七之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下去;江南遗老一个个硬着脖子立志不食大清之粟……这一个一个的难题几年来一直压在小玄子的心头上无从排遣。
如今伍先生这番话,正好点在小玄子的心病上:先皇顺治是在马上得的天下,可康熙却不能在马上治之。前明的这些宿儒名流不肯为大清所用是件大事。对他们不能一概斩尽杀绝;但也不能由着他们散处林泉,去吟风弄月,指斥时政。那样,可惜了人才还在其次,搅乱了人心便不得了了。
康熙站起身,若有所思的快步踱了几个来回,站住,紧皱黑眉,望着窗外,说:“要对付这些明朝遗老,朕该如何是好……”
我敛目思忖一番,轻步走上前,笑着劝慰道:“伍先生也不赞同这些人的做法,不过,人各有志,他们又没有几个人,皇上何必为此忧心呢?再说,现在也不是想这事的时候呀。”
康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这事要想得远一些。你应该知道,他们都是些人才,弃置山野朕心不忍。而且正道不行,就会生邪。”
我心头大震,站在原地凝神细听,愿闻其详。
康熙笑了笑,掉头望住我:“芳儿,你听说过洪承畴江南罢宴的故事吗?”
这个,我还真没听过。
于是,康熙便向我讲了这个清初轰动一时的故事:
顺治七年的时候,多尔衮攻占江宁,南方半壁河山,尽归清朝,全国大局也已粗定。多尔衮回北京面君述职,留下洪承畴镇守金陵。这洪承畴呢,原是明朝崇祯皇帝的亲信大臣,担任蓟辽总督,统兵山海关外,抵抗清军。不料将骄兵情,战事失利。以致全军复没,洪老头也当了清军的俘虏。崇祯皇帝是个刚愎自用的人。朝政混乱,耳目不旺。他听信了传言,以为洪承畴必定会骂敌而死,便命人在京城为洪承畴建立新闻社祠堂,还亲自写了一篇《悼洪经略祭文》,要御驾亲临,祭奠这位明朝的大忠臣,以此鼓舞士气。不料就在开祭的那天早晨,传来洪承畴已经归顺清廷的消息。气得崇祯差点儿背过气去。
这洪承畴投降之后,确实为清军入关立下了大功。多尔衮把他留在金陵,就是想利用洪承畴在前明的威望,号召江南士子,归顺大清国。洪承畴因为自己深得顺治皇上和多尔衮的信任,也志得意满,在金陵城内,大宴三日,犒赏全军将士,祭奠南征亡灵。前两天,一切顺利,可是到了第三天的中午,正在吃西中间,突然门上通禀,说有一个姓吴的门生,要求见老师洪大人。把他引进来之后,他一不见礼,二不饮酒,却对洪承畴说:
“老师鞍马劳顿,学生也屡经战乱,学业都荒疏了,近来得到一篇绝妙文章,想与老师一同赏析。”
洪承畴一听,就不耐烦了。这儿正吃酒呢。看什么文章啊。便说:
“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文章了。”
“不妨,老师稳坐,待学生读给您听。”说完,从袖里掏出一卷文书,朗声开读。这一读不要紧,把洪承畴弄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满座的人,也无不变色。原来,这篇文章正是崇祯皇帝亲自写成的那个《悼洪承畴祭文》。洪承畴一气之下,把那个姓吴的杀了。
故事听完了,我大吃一惊:“这个姓吴的怎么如此大胆!”
“不是大胆,朕看是有骨气。如果当时朕也在场,绝不能让洪承畴杀他。”康熙扼腕地痛惜道。
我淡淡地锁眉,“为什么,他们忠于明朝,反抗大清,皇上也能赦兔吗?”我暗自窃喜地问。
康熙长叹一声、正色说道:“自古以来,文人学士都重气节。他们读了书,抱着个忠臣不为二主的想法,杀,能杀得完吗?假如我朝能喻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们打消这个念头,不分满汉,共扶大清,文人学士。皆为我用,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胸中流淌着滚滚的热流,我连连点头,发自肺腑地感叹道:“皇上圣虑极是。但是,万岁爷自身的龙位乃第一要务。这一头顾下来了,才好去想别的事情呢。”
康熙惊讶万分,目光沉痛而深情,顿了顿,他上前握住我的手,复杂地笑道:芳儿,你说得不错,如今外患未尽,内忧日迫,朕的皇位岌岌可危。——那些远虑,都是太平天子想的事,当前,朕还有更当紧的事要去做呢?!”
我婉然而笑,将脸蛋埋进他结实的胸膛,聆听者他胸腔里心脏的搏动。
康熙怔怔地抱紧了我,压低了声音,笑道:“等到春暖花开了,朕就带你出宫去,策马踏歌而行,呼吸呼吸山野的新鲜空气,好不好?”
“好啊!”我甜甜地笑,激动翻了,脑袋像顶牛一样抵着他的肩窝。
康熙笑着低下头,双手环着我的肩背,用充满怜爱和宠溺的目光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道:“朕不要你受到任何一点的伤害,朕希望能把一切能够给你的都给你。朕要你好好的,朕不要你难过,不要你受委屈,朕要你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心里的感动是如此强烈,我轻咬润唇垂头不语,静默片刻,然后抬起羞腼的眼睛望着他,诚恳万分地说道:“皇上对芳儿已经很好了,能陪在皇上身边,芳儿很知足知足,真的。”
康熙目光晶莹地笑了笑,热切地将我纳入怀中,他抱紧了我,呼吸声都压低了。
不知为何,在他温暖柔情的怀抱里,我的心坎忽然难受起来,不觉从头到脚都剧烈地颤抖了。
“皇上,芳儿有一事相求,希望皇上能恩准。”半响后,我努力压住心头的锐痛,笑容从容地低低开口。
康熙微微松开了我,笑了笑,惊讶地道:“什么事啊?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他似乎不太理解我的反常举动。
我深吸口气,然后清醒万分地看着他,谏言道:“芳儿恳求皇上,对各宫主位普施恩宠,不使六宫生怨。皇上如今子嗣不旺,继统承位不能无人。这实在有关社稷安危,皇上切不可因为私情而误大事……”
康熙震住了,笑容变得牵强,冷热交织的目光深深地凝视我,良久一言不发。
我平定一下心绪,双手抱住他,像个小女孩一样把面颊贴在他的胸膛里,声音哆嗦的笑道:“皇上不必多心,芳儿不会生气,也不会觉得委屈,既然是你的皇后,就应该有所担当,这些年来,没有照顾到后宫众姐妹的情绪,是芳儿的过失,以后不会了。”我举手起誓。
“唉——!”长久的沉默之后,康熙抬起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感慨道:“历代多少宫闱惨变,莫不起于夺嫡争宠。像你这样的,真还没见过呢……”
抬起手指揪了揪他的衣领,我两眼崇拜的望着他,卖乖似鼓了鼓腮帮子,巧言笑道:“小玄子是千古明君,芳儿也要做一代贤后吗?”
“哦!”康熙模棱两可地点点头,忽然凑近了我,坏坏地笑道:“看来,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你应该为朕生一位皇太子啊!”
“啊——?”我受惊似的后退,一边摆手,一边咯咯地笑道:“我才不要生孩子呢?生孩子可痛苦了?你去找其他妃子吧!”
康熙暗暗咬唇,双手叉腰,气急败坏地眯起眼睛。
我一边得意洋洋的甩着帕子,一边乐悠悠地后退,没曾料想到,脚下被榻旁的胡椅一绊,来不及呼喊,整个人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康熙的嘴巴一张一闭,抬起拳头抵住鼻梁,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我嘶嘶地吸口气,手指拢在后腰,笑得一脸狼狈。他趁势扑过来,将我从地上抱起来,不由分说的放在了旁边的软榻上。
“你干什么?”我两眼防备地瞅着他。
康熙一伸手将床榻前的帷帐轻轻放下来,然后爬过来,虎视眈眈的凑近了我。
我瘫坐在床上,眨了眨眼睛,暗暗提高了警惕。
“生孩子?”他低低地笑了,从后面抱住我,一边闻着我秀发上的香气,一边动手去解我衣襟前的盘扣。
生孩子。
听了这话,我脑袋充血差点昏死过去,用力打开他的手,叫嚷道:“喂,现在是白天啊!”
“没关系的。”他来了个恶狼扑食,将我摁倒在枕边。
“不要啊!”我大声叫嚷,抗议他的专制行为。
“不要吵。”他薄怒带笑的低吼一声。
我哑然无语,乖乖地安静下来,心里却暗暗地琢磨着,要是我趁其不备、来一个肩摔,将他从床上摔下去,会是个什么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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