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紫禁城里锣鼓升天,彩帜猎猎,洋溢着新春佳节的喜庆气氛。
慈宁宫里灯火鼎盛,来了的,去了的,热热闹闹,一片欢声笑语。
排列在门檐外的东西两庑的中和韶乐乐师,神情如痴如醉,奏起了优美而舒缓的礼乐。
殿南搭舞台,戏舞杂耍百技并作,欢呼鼓掌声一浪叠过一浪。
各个亲王、贝勒、贝子、率福晋进茶进酒,孝庄太后十分高兴,便格外开恩,筵席打破了以前筵宴男女分席的常规,凡是夫妻便同在一席,这就成了一次真正的家宴。
夜深雪冷。
在李嬷嬷和几个太监宫女的护送下,我披着白绒斗篷,提着紫金小手炉,从慈宁门里走了出来。放眼望去,灯火辉映,彩带飞舞,鼓乐喧天,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道不完的吉祥如意。
往前走了两步,寒风吹在脸上跟刀刮一样疼,手指抚上铜狮子,我站在红灯笼下打哈欠。
李嬷嬷笑了笑,温温静静地上前,帮我扯好了披风的貂帽。
穿过了一条条彩灯高悬的长廊,绕过一座座巍峨庄严的宫殿,走过月华门……
一路上,遇到的太监宫女纷纷跪地请安,我笑着抬手,叫大家都起来,不必多礼。
耳畔的鼓乐声越来越遥远,脚下是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嵌就的有精巧花纹的石径,扫得非常干净。我抖擞着精神,一边吸鼻子,一边加快了脚步。
石径两边的花坛里花叶凋残,只剩下枯枝干茎在寒风中瑟缩,惟有松柏树依然青翠苍劲,给冷清清的御花园增添了几分肃穆的神秘色彩。
途经永和宫的院外时,我顿住了脚步,忽然起了一股冲动。
马佳氏身体不适,我作为皇后,去看一看她,跟她联络联络感情,也是合情合理的。
李嬷嬷明白了我要做什么,便招呼着挑灯的小太监,在前头照明。
我深吸口气,又深吸口气,然后静静地跨出了第一步。
拱形石门外的树荫下,有唰唰的落雪声从枝头降落。
两个小宫女背对着我,鬼鬼祟祟的走来走去。
寂静的院落,空气清冽逼人,只回响着这两个小宫女的花盆鞋底敲打在石径上的清脆声音,和她们那风吹竹林似的低吟絮语:
“已经这么久了?”
“他什么时候走啊!”
“唉,我这眼皮直跳,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呢!”
心中狐疑,我慢慢地停下了脚步,那两个小宫女也在这时回头,一看到了我,竟然脸色大变,上气不接下气的就直冲过来,拦住我,“噗通”好大一声给我跪了下来,然后就扬着声音叩首大喊:“皇后娘娘吉祥!”
这一句皇后娘娘吉祥,威力可不小。
连前面廊下,屋门外侍从的两个小太监也吓坏了,屈膝跪倒在地,叩首哆嗦。
我心中疑窦大起,正待询问清楚。李嬷嬷反应非常快,两三步冲过去,一把推开了屋门。
树枝上的雪光照了进去,廊檐下红蒙蒙的灯光也照了进去。
门内的两人慌慌张张的各自跳开。
我惊呆了,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什么。
李嬷嬷眼尖,已一眼看到,马佳氏的手,分明刚从那男子的面颊上移开。她在抚摸他的脸!
我惊诧地瞪大眼睛,还来不及反应。马佳氏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她猛一抬头,看到那么多人都在望着自己,更是大惊失色。跄踉着一退,竟把绣桌上的托盘给撞得跌落下来,点心散了一地,托盘也碎了。
“大胆!”李嬷嬷一声暴喝,震得整个屋子更加安静。
眼角溢出了绝望的泪光,“不——!”马佳氏痛呼出声,猛冲过去,将那男子紧紧地护在身后。
我手脚僵硬的看着她,一时间无法做出任何举动,而被马佳氏护在身后的男子却在这一刻一咬牙,挺身而出,声嘶力竭地喊道:“要杀要剐随你们便,不许伤害秀珍。”
秀珍是马佳氏的名字吧。我这才知道。惊骇、痛楚、无奈、悲惨……各种情绪汇合在一起,像一把大火,从我心口迅速的燃烧起来,焚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好大的胆子!”李嬷嬷气得浑身颤抖,面色阴沉而凌厉:“他是什么人?说!”
马佳氏被李嬷嬷这一声暴喝,吓得全身发抖,手指紧揪着那男子的衣襟,她用力咬紧嘴唇,玫瑰色的血瓣,立刻沁了出来。
李嬷嬷脸色冷峻,一扭头看着我,忽的笑了笑,客客气气地道:“皇后娘娘,兹事体大,容奴才前去向太皇太后禀告,请她老人家裁夺。”
“不成!”我急急地开口阻拦,等到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明一些,我勉力稳住神志,轻轻道:“今夜是除夕,所有皇亲国戚都在老佛爷那儿,你这一去,岂不是扫了大家的团圆喜庆。”
“这……”李嬷嬷缩了缩肩膀,迟疑着点头。她深知这件事应私下处理,不宜闹得满城风雨。
我抬起眼睛,打量马佳氏身后那男子,他穿着戏服,脸上有残留的浓妆,不难猜出他的身份是什么。
“求娘娘开恩啊!我与表兄数年未见,今夜密会,也只是叙叙家常而已,并无任何过分举动。”
马佳氏双腿一曲,满目诚恳地跪下来,连滚带爬,匍匐到我跟前,哭声哀求。
看着她这个样子。
我闭了闭眼睛,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呼吸一阵阵艰涩,忽然觉得好悲哀好悲哀。
“娘娘,求您饶过我们。”马佳氏哭着低喊,拼死地在地上磕头。
“秀珍,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那男子又疼又怒,气冲冲的想要扶起自己的表妹,马佳氏的泪水流得更急,她死命攥住了他的衣服下摆,让他也跪下来。
“娘娘,求您开恩。”
“后宫有后宫的规矩!”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来。
马佳氏惊惶得不知所措,她跪在那儿,泪流连连地看着我,肩膀簌簌发抖,忽然安静下来。
李嬷嬷见这样,更是怒不可遏,她冲上前去,往马佳氏面前一站,怒瞪着她,大声说:“他到底是谁?清清楚楚的报上名来!”
“嬷嬷明察,秀珍真的没有说谎…表兄只是进宫看看我而已…”泪水布满脸庞,马佳氏神色惨白,唇片上上下下发抖。
“皇后娘娘,你饶过我们主子吧!她进宫数载,皇上一直没有临幸她,主子每日以泪洗面,奴婢们看了心里也很难受!”身后一小宫女哭泣着叩首,急急地说。
“掌嘴!”李嬷嬷怒声接口:“娘娘没问你话!你多什么嘴?”
“喳!”那宫女低泣着应了一声,就立刻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一巴掌接着一巴掌。
这样的仗势,让我头脑发懵,禁不住大声的喊:“住手!”
李嬷嬷一惊,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
“不必这样小题大做?”咬了咬唇角,我深抽一口气,眼波一转,笑了,声音变得无比的清醒:“今夜是除夕之夜。本应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才是?”略一沉吟,我再度定睛看着马佳氏,好美丽的一张脸,哭泣时恰如梨花带雨,那么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谢娘娘开恩,谢娘娘开恩!”马佳氏一个劲地叩首,哭泣着,声音颤抖而紧促。
“娘娘,这万万使不得,一旦开了先例,这后宫可就乱了套了。奴才以为,事关皇家颜面,必须严惩,以儆效尤。”李嬷嬷不依不饶,言词激烈。
我心里真的很烦,我后悔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看到这些。
曾经听说,这皇宫表面上金边银边,底下全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可是,我自认为我生活的环境还是比较温馨祥和的,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那嬷嬷以为,该如何处理,杀了他们吗?”我笑着问,声音冷肃。
“这……?”李嬷嬷局促地皱皱眉,顿了顿,笑着搪塞道:“娘娘息怒,奴才的意思是,待验明了真身,查清事情的真相,再处置他们也不迟。”
我愣住了,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
高大的乔木叶落殆尽,密密的枝桠伸向阴沉的天空。
我心事沉沉地往前走着。随护的宫女太监们,脚步又轻又小,大气也不敢出。
“唉,真没想到这永和宫里那一位至今仍是完璧之身,宫外的黄花闺女们十有八九都想着进宫当妃子,可是又有几人知道,这进了宫,就等于活守寡。大把大把的青春时光全被无情的岁月给消磨了,到时候,人老珠黄,更不招人待见。”李嬷嬷那张利落的小嘴,吧嗒吧嗒地一个劲儿地说,语气里完全没有了方才的狠劲和怒劲。也许在验明马佳氏的真身时,她就已经醒悟了,也傻眼了。
“唉——!”我摇了摇头,无谓地笑着,垂下了眼帘。
…………………………
烟雾笼罩的坤宁宫。
我沉沉地松下了肩膀,摇摇晃晃地跨进了殿门。
头晕脑胀的拐进了东暖阁,刚一抬起眼睛,就看到良辰和美景坐在垫子上,嘶嘶地哭泣着,蝶衣蹲在她们旁边,一边叹息,一边为她们擦药。
发生什么事了。
我探着目光,快步走了过去。
三个小丫头扭头,一看到我回来了,盈盈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转。
“怎么了?”我心急如焚地问,惊愕地望着美景脸蛋上交错的血痕,再看看良辰,她的胳膊上,鬓角上也有淤青的肿痕,金红色的缕衣衣角也被扯去一大片。
“你们被人欺负了,谁打你们了?”我怒冲冲地问,感觉到眼眶因为难过都烧痛起来。
“娘娘,我们没事!您不用担心!过两天就好了!”良辰擦了擦眼泪,勉力地笑着。
“快点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胸口急剧地起伏两下,我满怀凄楚的问,抬起手指轻轻抚慰着美景脸蛋上的血痕,这一看,就是被人用手指扣下的。
“娘娘…我…”美景嘤嘤地哭,抬起拳头揉着眼窝,结结巴巴的,不说话了。
我闭了闭眼睛,将目光投向蝶衣,我知道她从来不会说谎的。
蝶衣无奈地跟我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低下脸蛋,很小声很小声地道:“晚上宫里头很热闹,我们三个人出去看烟火,在殿南的戏台前,碰到了储秀宫和永寿宫的几个小丫鬟。本来大家聊得好好的,最后却因为……因为……就打了起来。”她刻意将中间那一段含糊了过去。
我懵住了,脚跟一软,瘫坐在地板上。
“娘娘,奴婢们只是气不过她们说您的不是,才跟她们打起来的。”美景急急地开口,哭得眼睛都肿了起来。
“娘娘,您待我们一向宽厚仁爱、和蔼可亲,从无严词厉色,也从不摆高人一头的架子。我们所有人对你都是真心实意爱戴感激的。她们那样说您,奴婢们真的很气不过,心里好恨!”
良辰咬了咬唇角,在旁边心酸地嘀咕着。
“她们说我什么?”我嫣然一笑,故作轻松的问,一脸的满不在乎。
蝶衣怔了怔,可怜兮兮地扁起嘴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轻轻道:“她们说娘娘霸着万岁爷不放,不给其他各宫主子机会,说娘娘挖空心思,讨得太皇太后和皇上欢心,争宠有术、固宠有方,还说古往今来,难得有娘娘这样的狐媚子,能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
我沙哑地笑出声,耳畔轰轰作响,心脏一寸一寸地裂开。
“她们还说,娘娘这么专宠,却至今仍未怀上龙子,是不是……”
这些话太尖酸刻薄、太赤…裸裸了,仿佛一把寒冷的匕首,捅到我的心肝肺叶上。我紧紧地闭下眼睛,浑身猛的一哆嗦,热辣辣的眼泪就滚落下来。过了好半天,我才控制住身子的颤抖,深深叹了口气,蹙蹙眉头笑着说:“舌头长在别人嘴里,她们爱怎么说是她们自己的事?你们不用放在心上!也不用跟她们一般计较!”一边说着,一边起身。
“娘娘——?”有人呼喊我。
我晕晕乎乎地往前走着,什么都听不到了,视野里泛起大片大片的黑雾,一头栽了下去。
“娘娘——!!”
………………
乾清宫。东暖阁。
炭火通红,气氛幽静。
一只烧得红红的铜炭盆搁在廊外,炉沿上摆着几块大卵石。图德海弯着腰,将烘烤得极烫的卵石用火钳子夹着,一块块裹在棉笼内,小心翼翼地捧着,走进寝宫,将棉笼塞入滚龙棉被。
图德海回过身来,垂着身子道:“万岁爷,被窝暖上了。”
小太监张万强在榻旁噗嗤笑了一声。
图德海听得笑声,抬起脸来,这才发现康熙不在屋里,忙问:“小强子,主子呢?”
张万强长着一张机灵灵的孩儿脸,笑道:“回图公公话,我也纳闷着呢?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万岁爷就不见了呢?”
“刚才谁来过了?”图德海冷静地问。
“安亲王岳乐来见过主子?”
“王爷都对主子说什么了?”
“不太清楚。”
话音方落,深宫内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爆竹声,“砰——啪——”
图德海和张万强吓了一跳。
通往上书房的御道边,一只年轻的手握着一支爆竹,药捻子嘶嘶地喷着火。爆竹猛地一纵,直窜过高高的宫檐,在夜空中炸开。
“砰——啪——”
子时已过,在这皇城的深夜听到这爆竹声,响得竟是如此惊心动魄。
放爆竹的是康熙,他快步走着,边走边放,显得兴致勃勃,一路上又连着爆响了三声。
跟在后面的是安亲王岳乐和几个内廷太监。他们显然有些跟不上康熙的步子,走得气喘吁吁的。
安亲王岳乐脸色平静,一边气喘吁吁的跟着,一边笑着说:“皇上,让奴才替您放吧!要是伤着了皇上的手,奴才可是死有余辜了。”
康熙穿着一身便服,戴着圆结顶便帽,清秀俊美的脸上闪着一对晶莹生光的眸子,显得英气逼人。他从太监手上又要过一支爆竹,边点上火边笑道:“皇叔,这放爆竹叫大起的主意,可是你出的,要是朕的手真的炸了……”
“皇上,炸了炸了!”岳乐惊喊。
康熙不慌不忙地把手往外一掷,爆竹猛地窜上夜空,声巨如雷。
“这一声响得痛快!”康熙仰头笑着,继续道:“真要是炸飞了朕的一只手,朕可就成了千古一帝了——独臂皇帝康熙是也!”他哈哈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鲜活之气。
安亲王岳乐却笑不出来:“皇上,这几声大响,想必把那些个睡着的值夜章京都叫起了。”
康熙微微笑着:“是吗?这几声响,就把睡着的人都给叫起来了?那好吧,给朕记着,从今往后,每逢朕半夜叫大起,或是凌晨有急事让你们做,朕都要放爆竹!——皇叔,你这个主意不错,是怎么想出来的?”
岳乐嗫嚅着,一脸苦相,显然有话不好开口。
康熙半转身子,看着他:“怎么了?”
岳乐急忙跪下:“启奏皇上,放爆竹叫起的事,奴才只是说了个笑话,没曾想到皇上当真了。”
康熙撇了撇嘴,笑道:“这不挺好的吗?比敲锣更有意思。净敲锣的没好戏,朕不喜欢锣,朕喜欢爆竹。这爆竹也是人间的绝品,要么不响,要么就敢响到天上去。”
岳乐轻轻道:“奴才听说,宫中放爆竹,不光是为着半夜叫起……”
康熙从太监手上接过一支爆竹,正要点火,停下手,问:“那为着什么?”
安亲王岳乐壮起了胆,直言道:“启禀皇上,宫中放爆竹,是为了驱鬼!”
“驱鬼?”康熙一愣,笑了:“莫非朕的皇城之中,也有鬼。”
岳乐脸色惨白,自知失口,已吓得一身冷汗。急忙又跪下:“奴才是老糊涂了!这皇城之中,没有鬼魅。”
康熙轻轻一笑:“起来吧!——你没有糊涂,这宫里真要是有鬼,放几声爆竹把鬼撵了,岂不是好事?”
岳乐如释重负,暗暗吁出一口气。
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当立的两人扭过头望去。
图德海公公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在万岁爷跟前伏倒,跪禀:“皇上,坤宁宫的小顺子方才来奏,说皇后娘娘……?”话语未完,一口凉气卡住,剧烈咳嗽起来。
“皇后,皇后怎么了?”康熙笑着问。
“娘娘身体不适,突然晕倒了,怎么唤也唤不醒。”图德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康熙一听这话,骤然变了脸色,顿了顿,才镇定地问:“宣太医了吗?”
“宣了。”
康熙闭了闭眼睛,手指微握着转过身,大步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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