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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脉脉余晖透过窗户上的花格照了进来。
坤宁宫里传来“飕飕”的舞剑声。
太监,宫女等一干人等纷纷退避三尺。
跳跃的身体姿势,剑风忽上忽下,曹子清的舞剑场面很是精彩。
康熙唇角含笑,目光深如远山,手里把玩着一只羊脂玉扳指,正襟危坐,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一边斟茶,一边近距离的观察他,发现小玄子越来越沉稳含蓄,让人看不清也琢磨不透。
近日来,闲暇的时候,我读了读《帝王心鉴》,晓得帝王的尊严,不仅要靠天意神意,要靠仁义礼智信,还要靠让臣子永远摸不透他的庙谟之深,躬虑之远,越是猜不透的东西便越神秘,越神秘的东西便越是尊贵,这可以说是千古不移的章法。
如今,除了上天赋予他的贵气和雅致外,小玄子的一颦一笑,一抬手,一投足间都隐隐散发出了刚柔并济、沉稳睿智的帝王之气。
可是为什么。
这样优秀英伦的小玄子,却让我心里又爱又怕,感到越来越遥不可及了呢!
心底柔肠百转,耳畔有零落的掌声传来,我强行将思绪拽了回来。
曹子清收住剑势,双指气抿,在怀前一比划,来个鲤鱼打挺,躬身退下了。
建宁公主斜斜的坐在圈椅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笑着得不亦乐乎,夸赞他剑术不错。
曹子清翘了翘唇角,眯着眼睛,笑得一脸得意。
我上前两步,用眼神示意一下。
佩玉轻步上前,恭恭敬敬的给曹子清奉上了一盏热茶。曹子清客气地接了,仰起头一饮而尽,甚是豪爽。
康熙的眼眸清润有神,他站起身来,兴致盎然地说:“甚好,子清,你的剑舞得很不错!朕要跟你比,还有得练呢?!”
曹子清被万岁爷一夸,登时激动得面色发红,他上前两步,准备俯身谢诿,康熙一把拉起了他,笑道:“朕差遣你去办的那件事,可不是说着玩的。”眼神冷定而温文。
曹子清一怔,表情随即肃然下来,拱手一揖慎言道:“皇上放心,奴才已经记在心里了,定当竭尽驾钝之力,不辱圣命。”
康熙抿了抿嘴,笑着点了点头:“遇到难处,可到索额图府中计议,宫中不是什么好地方。”
“喳——!”
曹子清领旨跪安后,建宁公主陪我闲聊了一会儿,也起身请辞了。
他们一走,坤宁宫里顿时安静下来。
窗外暮色笼罩,飘着淡淡的寒烟。
分坐炕桌两旁,摆开了棋局,一边浅饮慢酌,一边对弈。
康熙沉吟许久,落下一子。
我笑了笑,也落下一子。
康熙抬起眼睛,忽然心不在焉地道:“吴三桂又跟朕要军粮了,芜湖这趟差事,确实不好办?”
“那皇上打算派谁去呢!”
“遏必隆。”
“遏必隆大人不是一直抱病在家吗?皇上忽然派他出京办事,只怕他又要心怀不安了……”
康熙不以为然地皱起额头,目光里有寒浅的笑谑,观棋不语。
瞧着他一幅若有所思的沉默表情。
我淡淡地挑眉,暗暗忖度两下,顿时恍然大悟。
这半年来,遏必隆在“病中”冷眼观看,他害怕得罪鳌拜,又不敢明目张胆的力挺鳌拜专权,力持中立。朝中每一件大事发生,他夹在中间,提心吊胆,整个人掰开来、合起来,揉碎了、再捏起来。再这样“病”下去,恐怕他真地要病倒了。现在,接到了办粮务的差使,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出京了,离开这个是非地儿,他怎能不欢喜呢?
良久的压抑,良久的静谧。
我克制住心头的闷痛,抬起眼睛,望着对面的人。
康熙冲我笑了笑,眼中明芒闪烁,静静地落下一子。
——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
第二天一大早,遏必隆头顶红色簪缨帽,身着朝珠和补服,喜出望外的到乾清宫辞驾请训。
康熙传出话来,要在养心殿见他。
看着跪在面前这个形容憔悴的人,见他花白了须发,瘦骨伶丁,仿佛又老了许多,康熙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种怜悯同情之感:是啊,若是硬要这遏必隆与鳌拜公然两军相对,恐怕他也会落得个苏克萨哈的下场。目前他肯执中,还是有良心的。怔了半晌,突然发现遏必隆还跪着不动,轻叹了一声说道:“起来坐着吧!”
“喳——!”遏必隆叩了个头。待坐在软脚矮榻上抬眼看时,曹子清好似一尊护法神挨在康熙身后。毓庆宫调来的孙殿臣等几个新进侍卫也都一个个横眉冷目,十分威武。
康熙身着明黄色的衮服,神态自若地坐在御案前,显得十分潇洒。
遏必隆将视线收回,大力咽下一口凉气。
这时,就听康熙问道:“朕曾打发人去探视你几次,身子可好些了?”
遏必隆脸一红,忙躬身回奏:“奴才犬马之疾,多劳圣躬挂念!托主子洪福,近日已大好了。”
康熙面无表情地笑了笑,端起茶盏,浅呷了一口热茶,一抬头,问:“去芜湖办粮的事,你觉得如何?”
遏必隆忙答:“此事关系重大,奴才此去一定办理妥当。”
“不!”康熙脸色冷变,站起身,从案前走出来,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一石粮食也不能给吴三桂!”
遏必隆被万岁爷这句话震得肩膀一颤,惶恐至极地向前跪倒在地,他哆嗦着嘴角,方欲启问。
康熙揉搓着双手,一仰头,眉眼沉郁地波动,接着道:“他吴三桂缺甚么粮,他自己铸钱,自己煮盐,自己造兵器,云贵川黔四省粮秣喂不饱他十几万人?”
见遏必隆听得发呆,康熙渐渐加重了语气,“缺粮的是北京!京、直、山东驻防八旗绿营五十余万,北京连年天灾人祸,饥民遍地,难道反而不缺粮!”
他将“人祸”二字说得响彻入耳。
遏必隆心尖噗噗乱跳:听朝中大臣说,万岁爷近来整天只知打猎、玩布库游戏,并不大理会朝政,谁料他竟如此熟悉情况,如此明断果决!偷眼看时,康熙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遏必隆心里害怕,忙答道:“圣上所言极是!”
“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康熙嘴角紧抿,抬起一根手指,在空气中重重地点了点,道:“你这一趟去芜湖。一年之内务要办六百万石粮,由运河秘密调到北方听朕调度。如果运河塞滞,还要就地筹银募工疏通。”
遏必隆起身伏地启奏:“倘若朝中辅政及有司催问,平西王派人索粮,当如何办理,请圣上明示。”
“这要你自己想法子。”康熙歪了歪脑袋,沉沉地笑道,“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遏必隆默然不答。
康熙心知其意,双臂轻甩,走到了书案前:“有朕为你作主,不必忧虑。也罢,朕索性再帮你一把。可是朕也要告诉你,要是办砸了,朕诛你易如反掌!”说着拿起朱笔,奋笔疾书,写了一道御旨。
“遏必隆筹粮事宜,系奉朕特旨钦差,内外臣工不得干预,钦此!”写完了,半转身子,甩给遏必隆,“这尽够你应付了。你是聪明人,好自为之!”
见万岁爷不再说话,遏必隆思索再三,终于沉沉地叩首,道:“圣上所谕,奴才铭记在心。目下政局虽然清平,但也有隐忧,南方也不平静,望圣上留意。”
这句话说得倒是挺贴心的。
康熙临案而立,目光清落地点头,笑道,“你明白就好。跪安吧!”
遏必隆一去,康熙便启驾至乾清宫。
曹子清和纳兰容若两人领着五六个虎气生生的小少年在月华门口候驾。远远见圣驾过来,大伙儿一溜儿跪下。
康熙心中甚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曹子清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单手扎个千,奏道:“万岁爷,您要的人奴才已经给您找来了。”
康熙凝眸含笑,上前两步看了看这几个少年,回头问道:“就这几个?”
曹子清忙赔笑道:“奉主子爷旨,过几日才能再添呢。主子到忘了?”
康熙目光微抬,这才想起,忙挥手叫他们起来,逐一问过他们的姓名,然后像一群撒野的孩子一样,高高兴兴的你追我赶着往布库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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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茬苒,转眼已到腊月末梢。
紫禁城已是寒雪素裹,万木萧疏。这段时间里,康熙除了每日悄悄溜到索额图府上去听伍次友评讲《资治通鉴》外,便领着一干子玩伴走狗斗鸡,讲拳论脚,练习布库骑射,甚至扑萤火虫儿、捉蟋蟀,并不理会朝政。弄得一干正直朝臣哭笑不得,却又暗暗纳闷:“圣学何以日进,当真天与神授?”鳌拜表面上算与康熙君臣修好,遇着不大不小的政务也常进来请示,但见康熙一听正事就懒洋洋的,也就一笑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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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皇宫里张灯结彩,礼乐轰鸣,一派喜气洋洋的热闹景象。
红彤彤的灯笼高高悬挂,宫内各处御道铺上了厚厚的红毡毯,对联,彩灯,彩带随处飘扬。
天空是烟花绽放的海洋。
慈宁宫的正殿里,泛起一片笑声。
各宫的主子、所有应邀而来的王妃福晋齐齐聚集在此,共享天伦之乐。
康熙坐在上首的位置,端着茶杯,静听祖母说话,我文文静静地坐在他的旁边,嘴里噙着话梅,话梅甜甜的,酸酸的,真好吃。我心里欢喜,顺手又从碟子里捏起一颗,笑眯眯的递到小玄子的嘴边。
康熙笑着张大嘴巴,一口吞下,咀嚼两下,顿时酸得嘶嘶直吸气。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端坐在锦绣软榻上,两边一溜烟地站着储秀宫的喀丽莎,永和宫里的张氏,马佳氏、卫宫人和几个答应、常在。没有品秩的大宫女墨菊、小娥、蝉妮、红秀捧着中栉在后头侍候。
裕亲王福全和自己的新婚福晋西鲁克氏像一对金童玉女,齐步向前,手中各执一柄鲜红的珊瑚如意,跪进太后。
难得这一对如意大小、形状、颜色都很相近,在洁白的长丝穗的映衬下,更显得红似云霞,玲珑可爱。
孝庄微微一笑,吩咐苏茉儿将如意收好,正要有所表示,裕亲王夫妇各捧着一个玉盘又跪下了。玉托盘里放了一把藕节底、荷花身、莲蓬盖的古色古香的陶壶,旁边是一只同样色泽的荷叶杯。两人同声说:“请太皇太后尝新。”
苏茉儿会意,先提起陶壶向荷叶杯里注入,青碧色的水花泠泠作响,一股幽幽的清香在四周散开了。
孝庄抿了一口茶,觉得很满意,笑着问裕亲王:“这茶是怎样烹煮的?又香又清醇。”
福全一下子答不上来,有点结巴地说:“茶……茶里放了东西……”
“什么东西?”
“这……我也不清楚,问她好了!”福全不觉露出小孩子心性,朝他的福晋一摆头。
“启禀太后,”裕亲王的小福晋西鲁克氏从容地回答,亲切地笑着,露出白灿灿的贝齿,“这水是去冬从松针、竹叶上扫下来的雪,攒在坛子里,烹茶时候,又添了松仁、佛手和梅花三味,水滚三道煎成。”
“怪不得!”孝庄笑了,“这茶可以叫作三清茶了!……”
众人谈笑间。
永和宫的马佳氏身子忽然一晃,双眼紧闭着,向后倒去,幸得旁边的张氏和几位常在赶忙上前搀扶,才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姐姐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张氏一句话引得众人齐唰唰望了过去。
马佳氏脸色潮红,摆了摆手,费了好半天劲,才低低说着没事。
孝庄偏过脸,定定地审视着她的神色,顿了顿,口吻复杂地说道:“身子不适的话,就回去歇着吧!不用在这边作陪了。”
马佳氏的脸色忽然有些惨白,她没有做声,楚楚可怜的目光求救似的望向孝惠皇太后。
皇太后轻轻一笑,也劝慰道:“回去歇着吧!”
“是!”马佳氏拖着娇柔的身子上前,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便带着丫鬟紫云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