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末梢。
窗外寒风婆娑。一枝冬梅迎寒怒放,清香阵阵。
阁子里暖意融融。
炕桌两旁,相对而坐。
不说话,静静的落子声。
我的棋艺实在是很烂,眼看着这一局又要输了。
“芳儿?”康熙忽然低低出声。
“嗯?”我本能地回应一声,唇角轻咬,眼睛苦恼地盯着棋盘。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我惊一下抬起头,眨眨眼睛,望着他。
康熙捏起一棋子望着我,墨眉高挑,眼波温柔如月色,“你会跟我一起死吗?”
“也许吧!”想了想,我模棱两可地回答,落下一子。
康熙静静地瞅了我片刻,眉心微皱,也落下一子,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
我注视着他,平静地补充道:“其实没有差别,人的心一但没有寄托,很快就会枯死。所以为了我,皇上一定要长命百岁啊!芳儿相信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皇上。”语气很轻很淡,却包含了无限的深情和敬仰。
康熙眉目悠悠,顿一下,低柔地笑道:“为了我,你也要长命百岁啊!否则,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目光交汇共鸣的刹那,心里涤荡着激烈的情感。
“皇上是万民的皇上,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也希望皇上能够好好活下去,造福黎民百姓,做开创盛世的一代明君。”我铿锵有力地说,笑眸凝注着他。
康熙轻轻呵气,手指从棋盘上移开,怔怔地覆在我的手背上。
“芳儿?”他悲切地喊,万般不忍。
我温婉地低下眼睛,笑得眼睛湿亮湿亮的。
康熙不说话,唇角微颤,用力抓紧我的手。
相顾无言之时。
有轻快的脚步声从殿门外传来。
扭头一看。
是纳兰容若和曹子清。
两个人都穿着英武的侍卫戎装,刚一进殿,曹子清便笑嘻嘻地喊道:“皇上,伍先生的卷子我弄来了!”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份卷筒儿双手呈上。
康熙一听这话立马笑开脸,他接过卷筒急急拆封,展开看了。
几个脑袋都凑了过来,怔怔地看着这张卷子。
卷首浓墨重濡、黑大光圆五个字“论圈地乱国”赫然入目。
“好字!”我脱口而出的赞叹。
康熙俊眉一挑,点点头,跟着笑道:“好字!的确是好字!朕自愧不如!”
“说来也险”,曹子清缩了缩脑袋,在旁边嘀咕着:“苏中堂瞒了副主考,一房一房下去私查,连房官都屏退了才从里头抽了出来……”
康熙一边听他絮叨,一边展卷细读。他看得太入神,在取杯饮茶时,竟将手插入茶缸里,烫得手一缩,嘶嘶直吸气。
我哭笑不得的将帕子递了过去,他笑着接了,一边擦手指,一边道:“这也不枉了名士手笔。───来,来,纳兰,你念念这段给朕听!”
纳兰容若目光沉静,小心翼翼地接了,略微浏览一番,然后朗声读道:
“夫田地乃养生之本,布帛菽粟,膏腴纨绢皆从土出。黔首小民赖以为食,宗庙社稷赖以富强。而圈地换田之令所到之处,沃野化为麋鹿之乡,阡陌顿生荒榛寒荆。人民流离,百业凋敝,悍而不化者为匪为盗,循法良善者冻饿沟渠。朝廷难征库府之粮,纲纪不张;三军不堪饥馑之苦,何以用命?内忧外患何民平息?民心浮动,国本难固,人怨而神怒,国将不国矣!”
念到一半,纳兰容若脸色微变,停下了。
我深切地看着小玄子。
康熙的面孔苍白,下了榻,背着手来回踱步。
想来,纳兰容若以为万岁爷生了气,便住了口。
怔忪思虑间。
却听得小玄子厉声道:“这么好的文章,他敢写,你倒不敢读?念!”
我坦然地笑,提起陶壶,斟茶。
纳兰容若唇角微抿,只好提高嗓音,又朗声诵道:
“……方今天子圣明在上,自康熙元年至兹,数颁停禁圈换民田之旨。而卒不能止者,盖以朝有乱国贼臣,野有悍顽痞奴,表里为奸,狼狈相结。……城狐社鼠霸民产业,吮民膏血。自王莽凤年以来,千又五百余载,未尝有此乖戾之政焉!”
纳兰容若读完后,合上卷宗,眉心紧皱,神色忽然有些忧郁和隐忍。
而曹子清的脸涨得通红,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康熙款步走过去,将策卷拿回,展开手上,自己又细阅一遍,喃喃说道:“句句金石之言!句句发自肺腑,朝中有几人能像他这样敢于吐露真言!”
曹子清忧心忡忡地看着万岁爷,低低答应道:“是啊!就是上书房的熊老夫子和范承谟先生也不敢如此直言。这些愤懑之言简直是搓着人的脊梁写出来的。”
“你说得对,”康熙一边将策卷递回,一边叹息道:“朕的身边就是缺少这样的师傅。”
曹子清笑了笑,忙答道:“皇上放心,伍先生近几日就在京城,奴才一定把他给你请来。”
“那好。”康熙一甩手臂,走到榻前坐下,笑着吩咐道,“先将这策卷拿去让苏克萨哈看看,让他先留着。如若泄露出去,伍先生还能活命?”
“是!”
君臣之间谈话谈得正投机。
图德海公公捧着一卷奏章,跑进来,跪下身奏道:“启禀皇上,索尼老大人病重了。”
“什么?”我无意识地呢喃,一时间根本回不过神来。
身旁的小玄子神色大变,一撤裾袍,立起身问道:“怎么样?”
“只怕不好呢!”
“你去看看,果真不好,赶紧来告诉我。”
曹子清从旁插了一句道:“万岁爷既然这么着急,何不御驾亲临呢?”
康熙急急躁躁地原地走了两步,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便吆喝着让图德海出去备轿。
“皇上——!”身旁静默不语的纳兰容若突然开口,语气谨慎:“皇上去不得!”
“怎么了?”康熙转头望着他。
“皇上一去,索尼老大人就只好出缺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康熙身子一震,僵在原地。
我呆呆地望着纳兰容容,唇角下垂,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纳兰容若看了我一眼,沉下心,谏言道:“臣子濒死,主子御驾探望,乃是殊荣,不死出得死!”
这在“祖宗家法”里讲得明明白白。康熙从小听这类事多了,当然懂得。想了想无可奈何,他只好复又坐下。
“索尼老大人虽然年迈,只要有他在,鳌拜这厮便张狂不起来。要真的还能痊愈,朕去了,岂不反而害了他?”说到此,康熙五脏俱焚,颓丧地摆摆手。
图德海起身后退,欲离开。
“等一下!”我急急出声,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望着小玄子。
众人沉默下来,图德海愣在原地。
“我想出宫!”我轻轻的说,语气虚如棉絮,眼神却是执拗而清莹的。
康熙望着我,稍稍迟疑一下,便恳切地点点头。
“纳兰,子清,你们两个护送芳儿回索府去,赶天黑宫门关闭前回来。”
“是!”单手扎千,纳兰容若和曹子清齐齐领命。
——
天空皓白,飘着晶莹的雪花。
宫中长街上。
披着斗篷,戴着雪帽,我急急踏雪而行。
雪花冰冰凉凉,天地间一片模糊。十米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
红墙绿瓦上积雪沉重,一阵寒风袭来,“嗤啦嗤啦”的往下落。
费力地喘着气,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身后忽然传来急急的踏雪声。我没有回头,提着裙摆往前跑。
“娘娘!”曹子清在后面喊我,身边带着几个小厮,簇拥着一顶青绒轿子。
我暗暗觉得我这样走起来,肯定比坐轿子要快,就是不想回头。
埋着头,正自顾自走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靠近,身后一人赶了上来,与我并肩同行。我扭头一看,是纳兰容若。
单薄的衣衫,漫天飞雪中,他的面容越发衬得斯文儒雅,风神俊朗。
我笑了笑静默不语,仍然径自走着。纳兰容若也不说话,目光浅淡,随我徜徉在风雪中。
“等等我!”曹子清一边呼喊,一边磕磕绊绊地从后面追了上来。
三个人步履匆忙,并肩而行,整个世界安静的只剩下我们踩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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