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热闹闹的新年已过,转眼间冬去春来,到了康熙五年间。
这一年,八旗中爆发了影响极大、后果极其恶劣的换地运动。
清军入关后,延续关外的旧习,曾在京畿五百里内圈地,分配给东来的诸王勋臣兵丁人等,原定八旗地土,各照左、右翼次序列分给。
当时,睿亲王多尔衮打算驻在永平,下令留下永平的地土未圈。同时又将镶黄旗应得左翼而靠近河北省永平的蓟、遵化、迁安等州县较好土地,分配给隶属自己的正白旗;而把原该属于白旗的右翼之末的保定府、河间府、涿州府所属雄县、大城、新安、河间、任丘、肃宁、榕城等县的较差土地,分给御前镶黄旗。
这件事引起了黄旗上下官兵的不满。多尔衮死后,在镶黄旗中,就有人议论他分地偏袒不均。
出身于正白旗的苏克萨哈听到一些黄旗人要求换地的议论,默不作声。而鳌拜却认定有机可乘,立即将已分定的黄白两旗的土地,再行调换分配。索尼与遏必隆等黄旗旗主顺手推舟,一同附和鳌拜的主张。
鳌拜派遣旗人向户部呈文诉请将蓟、遵化、迁安的正白旗诸屯庄改拨镶黄旗,把保定府、河间府、涿州府的镶黄旗诸屯庄换给正白旗。如所换的地土不足,别圈民地补充。
大学士兼户部尚书苏纳海阅览旗人的诉讼后,立刻上奏说:圈地分定已历二十余年,旗人安业已久,且康熙三年,又奉旨不许再圈民地,请将八旗移文驳回,力罢换地之议。
康熙帝览奏后亦认为换地扰民,开令停止。鳌拜决意之下,将换地的主张和苏纳海的奏疏一并谕令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等会议议定奏闻。康亲王杰书等议复,旗地有沙压水余地十五万四千垧余,先前佐领尚未踏勘明白,待踏勘后造册再议。
至此,因为换地运动,黄白两旗的矛盾到达了白热化的阶段。
——
窗外,日光炽烈,树叶新绿。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和安亲王岳乐坐在卧榻两旁,隔着矮桌,一边下棋一边聊天。
少年天子眉目忧愁,迟疑了许久,方才落了一子:“朕以为,圈地令原是先朝陋规,太祖去世时即欲蠲除。今入关定鼎,抚有华夏,更应休养生息,扶植桑农,富国强民才是。”
岳乐面带笑容:“皇上仁爱,是百姓的福气。”
康熙啧啧地摇头,目光不以为然:“仁爱?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说要施行仁政,除了口舌上的功夫便是笔墨上的功夫,有几个下手真的去做了?又有几个是做成了?史书上倒是振振有辞,做得成做不成全是他们的理!做还是不做也没有什么区别,仁政还是暴政全都由着天命。”
“天命固然不可抗,然而,凡是有所作为的天子无不……”
岳乐话语未完,康熙便接了口:“无不尊乎天命,顺乎民意,施雨露于天下,挽狂澜于即倒,筑千秋伟业,传万代之荣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哪个天子耳朵旁边听不到这些话?我知道,我都知道!”
安亲王闭紧嘴巴。
沉默。只能听到落子的声音。
康熙因为圈地的事弄得很烦心,下着,下着,面色越来越漫不经心。
“皇上……您今天是怎么了?”岳乐指了指对方刚刚落下的一子。
康熙神情沮丧,随手悔了一步棋,闷闷不乐,没有说话。
岳乐悠悠地劝道:“有些话,不敢谁爱听谁不爱听,总免不了要那样说的。老百姓居家过日子都有数不清的礼数,更何况是朝廷的事情,口舌上的功夫还是笔墨上的功夫一项也不能缺,一丝都不能少……皇上要施仁政,把仁政挂在嘴上又有何妨?”
康熙叹气道:“皇叔!你没听明白朕的意思。”
岳乐落子无语。
康熙盯着棋盘,淡淡道:“朕尊乎天命,可是天命何在啊?”
岳乐回道:“天命不在别处,它就在您的心里。”
康熙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像是深解其意,又像是不解其意。
“顺乎民意……民意又何在呢?”
“民意不在别处,民意在皇上的手上。”
康熙一听这话,忽然不高兴了,上半身从矮桌上出溜下去,整个人摆成个“大”字,摊在卧榻上了。
“皇上……?”岳乐吃了一惊,绕过矮桌,俯到对方身旁,推了推他。
康熙苦笑着连连摇头,孩子气地打了个滚儿,仍旧仰面朝天躺着。
岳乐着急了,恳言道:“微臣出言如有不当,您尽可责罚……!”
康熙自嘲般的挑眉,慢腾腾地坐起身来,回到了矮桌前,捏起一枚棋子,笑谑地瞅着。
“你说得不对,民意根本不在我手上,你说棋子在我手上还可以,你说民意在我手上简直是胡扯!民意在老百姓的手上!不!在百官的嘴里!他们挑着捡着说好听的,那我宁愿什么都听不见。有鳌拜挡在前头,我就是聋子!是个瞎子!也是个傻子!”
“皇上……”看着情绪激动的万岁爷,岳乐感到吃惊,但是他竭力保持着自己的镇静。
“不下了!不想下了!”康熙手指一落,目光僵直,将棋子丢在棋盘上。
岳乐低低道:“输赢就在一线之间,怎么不下了?”
康熙闭了闭眼睛,大声道:“你总是让着我的棋,我还怎么下?下出输赢来,又有什么意思?!”
岳乐收拾棋盘,不说话,让对方冷静下来。
康熙怔怔忡忡地坐着,表情像一个失落的孩子。
“棋盘上的真真假假不过是个玩笑,皇上何必当真!”岳乐面带微笑,试着缓和气氛。
康熙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苦笑着道:“……人人巧言令色,连你都不给我拿出真的来,我还能信谁呢?”
“皇上心里不痛快。”
“是!很不痛快!当朝天子的指令不过一纸空文,我一想到那些大臣们各个都看着鳌拜的眼色行事,我就……”康熙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皇上想杀人吗?”岳乐平静地问。
康熙被点中要害,哑口,愣住了。
“所有的暴政都是从这儿开始的,他们以为杀人能让人畏惧,畏惧能逼着人说出真话、殊不知畏惧让人更不敢说实话,害怕杀头的人只有撒谎才能踏实一些……”
康熙一时无言以对。
岳乐心平气和地微笑:“皇上稍安勿躁,无论听到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自己也能分辨出来。”
四周安静下来。
康熙双手抱肘,出神的趴在矮桌上,嘴里嘘着气,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
康熙五年,二月末三月初。
鳌拜以“辅臣称旨”的名义,派遣八旗满洲、蒙古、汉军都统、户部满汉尚书及满侍郎一员,都察院左督御史及满洲左副都御史一员,文科给事中或汉每科各一员,一同前往实地踏勘八旗旗地。
四月末。都统贝子温齐等查勘八旗压水淹不堪耕种之地情形复杂,镶黄旗旗地尤为不堪。
七月间,议政王大臣会议一再审议镶黄、正白两旗换地一事。认为,镶黄旗既有顺义等四县地,应将所移涿州壮丁,即于顺义等处民地圈给,其河间等七县所移壮丁,应将正白旗,蓟州、遵化等地拨给,不敷,将夹空民地拨给。
换地圈地的条款一经确定,鳌拜立即派遣苏纳海,侍郎雷虎,会同直隶、山东、河南总督朱昌祚和巡抚王登联酌议圈换。苏纳海四人受命之后,立刻前往蓟州等处,履亩圈丈。他们露宿帐篷,每日督率属僚,会同户部官员及旗下章京,在野外忙碌圈丈近一个人,仍然“茫无头绪”。
几个月下来,不论旗人、汉民一闻圈地换地,人心惶惶,叫苦连天。旗下原来得到好地的,更害怕迁移。拨换以后的地亩,有的认为新圈土地贫瘠,反不如旧得原地肥美;有的认为今儿圈得新地,仍旧是最不堪的。各旗官丁视择肥薄,皆呶呶有词,终日相持不绝。
到了隆冬,各个旗地官员率领所属沿乡绕村,栖止庙宇草舍,守候行圈。穷苦百姓则被迫离弃庐井草舍,在冰天雪地中流涕转徙,号泣之声,闻于数里。更为严重的是,拨换令颁布之日,正直秋耕季节,蓟州、遵化等地方圆四,五百里内的旗民百姓,闻风即将拨换土地,就把待耕土地,“尽抛弃不耕”,旗民失业者数十万人。
一时间,“勘地之忧”甚嚣尘上。
——
夜深。
数十盏宫灯在风中飘摇。
天空飘起了雪花,晶莹剔透的雪花,大地上一片旷古的煞白。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正襟危坐,阅览奏折,朦胧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神色无比凝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动也不动,身子似乎僵硬了。
茶盏里的茶水已经凉了。
我提起陶壶,重新续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给他。
康熙神色不动,手指撑着桌面站起身来,走到窗户那边去,望着外面的雪空发呆。
我埋下身去,随手整理着书案上的东西。
书案上平摊着两份奏折。
一份是河南总督朱昌祚呈上,声称:臣等履亩圈丈,将近四个月,而两旗官兵,较量肥瘠,相持不绝,且旧拨房地,垂二十年,今换给新地,未必尽胜于旧,口虽不言,实不无安土重迁之意。至被圈夹空民地,百姓流离失业,尤有不忍见闻者。臣何敢越职陈奏,但目睹旗民交困之状,不敢不据实上闻。“
另一份是直隶巡抚王登联,奏称:旗民皆不愿意圈换,自闻命后,旗地待换,民地待圈,皆抛弃不耕,荒凉极目,亟请停止。”
飘雪的轩窗前。
康熙负手而立,神情冰冷而迷茫。
静静地走了过去,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一只手,怔怔地看着他,想要化解他的忧愁。
康熙回过头来看着我,目光颤了颤,滚滚的热泪,就夺眶而出了。
我惊呆了,傻眼了。
两人的眼光就这样交缠着,彼此深深切切的看着彼此,好久好久,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紧紧紧紧的互视着。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个无助的样子,我的心忽然痛得揪成一团,泪水也汩汩流下。
康熙抬起手,猛地将我纳入怀里,唇齿间沁出悲哀的泣鸣。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潸然泪下,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
我不想看到他这么难过,我想要为他排忧解难,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一刻,我恨我自己,恨我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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