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夜。
乾清宫,东暖阁。
屏风高竖,灯火闪亮,暖意融融。
一身明黄色的圆领衮服,康熙伏案摹字,挥笔如飞,兴致极高。
图德海率领几个小太监一溜烟的进殿,康熙连头都没有抬,似乎是无暇顾及。
图德海挥了挥手,太监们将被子筒搁在床榻上便躬身退下了。
“皇上…皇上!”四下瞅了瞅,图德海哈着腰,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书案。
“下去吧!没你的事了!”康熙眉目振奋,反复欣赏,认真琢磨着,款款落笔。
“已经放下了!”图德海欠着身子,很小声地禀报了一句,面色焦灼而不安。
“什么?”康熙似乎没清楚他的词儿,顿了顿,冷肃地从字帖中抬起眼睛来。
图德海并不敢直视万岁爷,忧心忡忡地低下眼睛,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康熙见他面色唯诺,索性埋下头,继续写字,不想理他。
“这是皇太后的意思,奴才也只是照办了。皇上…皇上…您早点歇着吧?”图德海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说完了,安安静静地往后退去。
“慢着。”康熙冷言吆喝,这才回过神来。
图德海惊住,不敢乱动,眼睛也不敢抬。
不远处的床榻上,被子里的女人捂得受不了了,低低地吟叫了一声。
康熙眉心轻锁,放下手中的笔,大步走过去,轻轻地掀开被子。
一张美丽而惶恐的陌生面孔露了出来,怯怯地凝注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康熙倒抽一口冷气,转过头去,瞪着身后的人。
图德海埋着头,结结巴巴地回道:“皇太后说皇上身边应该多几个女孩子相伴,所以命令奴才,将永和宫里的马佳氏接来给皇上侍寝。”
康熙一听这话,悚然地抬起手指,大力搓了搓额头,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
顿了顿。
“送回去。”三个冷漠的字眼顿出唇角,不怒自威。
图德海心中骇然,抬起慌张的眼睛望着万岁爷。
康熙双臂轻甩、面无表情的从床榻旁走开,回到了书案前,摆摆手,一叠声道:“送回去!送回去!”语气冷硬,不容反对。
“别呀!万岁爷!”图德海往前颠簸了两步,急得一脸惨样,低低谏言道:“外面天寒地冻的,路不好走,方才在中宫门口,有个小太监滑了一跤,差点跌倒。这人都洗干净了,也送过来了,皇上您还是……”图德海的嘴唇飞速地蠕动,还想再说些什么,万岁爷一道凌厉阴狠的目光递了过来,他面色惨白,乖乖地住了口。
康熙双手扣着书案,居高临下,定定地望着他,面容带笑,目光冰冷:“你近来是愈发啰里啰嗦,也愈发胆大妄为了,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奴才不敢!”图德海吓得面目凄然,噗通一声跪下了,战战兢兢地伏地磕头。
康熙挺直了腰身,从书案前走出来,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雪光,低低道:“从永和宫到乾清宫才几步路啊!你倒是挺会抄近道的,从中宫门口过!”
图德海叩首不起,支支唔唔地道:“…那条路…往常奴才们走惯了……压根没想到碰巧就让皇后娘娘给撞见了。”
康熙这才变了脸色,大幅度扭头,直勾勾的盯着趴在地上的奴才。
“你说什么?”浓眉紧拧,紧绷的字眼里透出从未有过的慌乱。
“夜深雪冷的,皇后娘娘孤单单一个人蹲在雪地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奴才们恰好经过,被她给拦下了,但是娘娘贤良淑德,并没有过多刁难奴才,还笑吟吟的让开了道。”
图德海话语刚落。
康熙勾紧下巴,当胸一脚,将他狠狠地踹倒在地,然后折身大步往殿外走。
“皇上…皇上!”图德海哭腔叫喊,扶着塔帽,连怕带滚地跟了上去。
康熙抑郁地快步走着,表情复杂,有怒有惊也有悔,喃喃自语着,什么也听不见了。
——
大雪纷飞,朔风怒吼,天地间一片灰黯。
宫中横街上。
风刮在脸上跟刀割一样疼,嘴唇冻得簌簌抖索,我的脑海里一片混沌的白雾,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听不见,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我要出宫去。
哪怕回到索府,哪怕躲在一个没有人的黑暗角落,只要不呆在皇宫里,去哪儿都行。“娘娘,请回宫吧!”侍卫们重重封锁道路,晚如一座座冷峻的高山,挡在我身前。
雪花飞舞起来,冷风凛冽袭人。
“都让开!”握紧拳头,我跺了跺脚,拼命地叫喊,泪珠失神地滚下来,冻结在脸上。
“娘娘,天儿这么冷,当心冻坏了身子,请回宫吧!”
“娘娘,请回宫吧!”
没有人理会我的哀求,没有人愿意放我一条生路。
“都给我让开!”我心急如焚,失去了理智,狂叫不休。
没有人动。
我横下心来,毫无预警地拽住一个侍卫的胳膊,使劲一个肩摔,将他狼狈地撂倒在地。
洁白的雪花溅满了戎装,那侍卫在冷硬的地面上打滚,疼得直哼哼。
显然是没料到我会动手。
其余众侍卫脸色微变,迟疑着,却不敢正面和我交手,只是原地站着,截住我的去向。
我挥拳踢脚,大打出手,一路横冲直撞。
侍卫们吓坏了,躲的躲,拦的拦,跌跌冲冲,蹒蹒珊珊。
手指被钉扣擦伤,我忍住眼泪,咬着牙,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了两步,颌下蓦地一阵冰冷。
我震了一下,浑身打个冷颤,定睛望去。
那是一柄白光闪耀的利剑。
横在我的脖颈上。
剑尖的寒芒凛凛地逼向我的喉间。
我轰地声脑子发懵,窒息地杵在原地。
“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那人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浑浑噩噩地抬起眼睛,看到的是一双温润儒雅、清清澈澈,凄凄然然的眼眸。
纳兰容若。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我感觉到胸口涨得要裂开了,泪水哗啦啦地涌落下来。
纳兰容若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颤了颤,话语含在嘴里,却哽咽着没有发出来。
雪花轻轻柔柔,映照着他光洁苍白的脸庞。
“娘娘,请回宫吧!”千言万语终究化为一句生疏的辞令。
耳膜里有轰轰的啸响,我手足僵硬的倒退了一步,凄蒙的泪光渐渐遮住了视线,嘴唇紧抿一线,纳兰容若在我的眼睛里变成一道模糊的影子。
他也认为我应该回去吗?
为什么所有挣扎的力气都瞬间消失了。
纳兰容若翻转手腕,抽剑驻地,目光哀伤而黯然。
我蜷缩着身子,粗重地抽着气,僵硬地蹲下身去,告诉自己不能哭,可是眼泪还是不听话的拼了命的往下坠。
雪花漫天飞舞,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万物没有呼吸,静悄悄的死去了。
“娘娘,回宫吧!”身后,几个追过来的小宫女伏跪在雪地中,哭声请求。
心坎一阵阵剧痛的痉挛,就在我闭上眼睛,绝望地瘫软身子,往地上坠落时,一只手即时揽住我的肩身,将我大力压入了自己的怀间。
我闷哼一声,怔忡间,身子忽然一轻,已然被那双温暖的手臂从雪地上抱了起来。
“芳儿?”急促滚烫的呼吸声压在我的发顶。
身子微微颤栗,我哽泣着,艰难地仰起头来。
亮眼的明黄色衮服刺痛了我的双眼。
“对不起!”用力拥紧了我,凄然的道歉声隐藏着一丝愧疚的颤意。
我低低地呵气,胸口仿佛有块千斤巨石压下,压得我不能动,只是痴痴地望着他。
雪空沉寂。
“唰唰唰—!”
侍卫们齐齐俯首,单手扣地,称臣跪拜。
“今天晚上的事,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康熙语音低沉,眉宇间流露出惟我独尊的傲气。
“是——!”
康熙折身不语,大踏步往回走去。图德海举着伞,磕磕绊绊地跟上。
途中,走过跪地扎千的纳兰容若身边时,康熙停下脚步,看着他。
纳兰容若抬起眼睛,气息沉静从容,迎住对方不冷不热的眼眸。
康熙眉眼收缩,低低地笑:“你立了大功,朕要好好奖励你!”
纳兰容若肩膀微颤,在雪花中低下头,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是喜还是忧。
我伸长脖子,无意识地睁大眼睛,斜斜凝望着纳兰容若。
康熙冷哼出声,用力拥紧了我,我的脸蛋重重地埋回他的臂弯内,登时喘不上气来。
在他铁箍一般结实的臂弯里,我忐忑不安地咬住嘴唇,可怜兮兮的安静下来,有些害怕。
“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冷清清的回荡在阴沉的天幕下。
几只白纱灯笼在风雪中晃动着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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