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交加,门廊里的大红灯笼剧烈摆动。
烛火在身后隐隐闪动。
小皇帝安安静静挽住我的手,注视着外面的落雨。
“皇上,还是进去睡吧!明天还要早朝呢?”我扯了扯他的袖子,很小声很小声地嘀咕着。
康熙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雨空,笑容空空的:“我睡不着……雨水这么大,又有地方要遭殃了?”
我歪了歪脑袋,悠悠地笑:“也许是老天爷在落泪呢?”
小皇帝扭过脸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老天爷在为谁落泪呢?”
“为了天下的百姓,也许是它自己伤心了,忍不住了。”埋在他的怀里,手指玩弄着他腰际的玉穗子,我扁起嘴巴,语气悻悻的。
“老天爷不是伤心,是太开心了。”小皇帝恍恍惚惚地笑了,精神忽然抖擞起来。
“为什么?”我本能地问,惊奇地望着他。
康熙用力拥紧了我的肩背,笑谑地挑挑眉,眸底深处却有些凄凉:“因为老天爷看到,我们两个幸幸福福地依偎在一起呀!老天爷一直在看着我们呢?”
我眼眶一热,温婉甜蜜地笑了,紧紧地抱住他。
雨声和遥远的雷声。
夜色中,雨点在院落里溅出一片白灿灿的水花。
一阵冷风席面而来。
小皇帝伸手抱紧了我,下巴抵住我的额头,“芳儿,冷不冷?”他轻柔地笑着问。
我扬起脸凝视着他,痴痴地笑着,呆呆地摇摇头。
在你的怀里是最温暖的,怎么可能冷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们进去吧!睡不着的话,可以数绵羊,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数绵羊?”
“真的,我保证,数到一百多只,你肯定就睡着了。”
看着我一本正经地样子,小皇帝不说话,哧哧地笑了。
——
康熙四年,十月初。
康熙大婚之后,首次出宫,行南苑围猎。
这是一次皇帝亲临、王公贵族都必须参加的大规模围猎,在京师以北延庆县的广袤密林中举行。
五彩缤纷、声势浩大、绚烂至极的打猎队伍。
号角吹响,旗帜翻滚如浪,马蹄声杂沓矫健。
几千名武将,无数的侍卫将广阔无垠的围场层层封锁。
当长号和觱篥声遥遥传来时,行进中的队列立刻左右闪开,让出大路,侍立在两旁。
帝后的仪仗热热闹闹地穿过,小康熙本人骑着一匹雪白的烈马,在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等国戚皇亲的簇拥下,飞驰而过。我的马术实在是不精,为了配合小皇帝,我今天专门换了一身行头,窄袖水红缎裙,护卫的漂亮短褂,腰里系着一条蝴蝶结长穗带,头发简单挽成圈髻,以十二颗等圆的莹白珍珠扣住。
和小皇帝并驾齐驱着。
百官和周围的侍卫都跪下了,不敢抬头。
我用眼睛的余光发现,曹子清,纳兰容若都在,二阿哥,五阿哥也在。眼光再度扫了一扫,护卫中有一张俊美的脸蛋在我眼前一闪,是建宁公主,她大胆地朝御驾观望,看到我看她,顿时吓得脸都白了。
我投给她一个顽皮中带着慧黠的笑,原谅了她的不法行为,使她张口结舌。建宁公主穿着护卫的漂亮短褂长袍,格外俊俏可爱,只是夹在那些彪形大汉的将士中,太显得娇小玲珑,实在不怎么隐蔽。
日出之前,号炮三响,令旗一招,万余名合围将士齐声吼叫,一时角鸣鼓响,旗帜飞动,声势浩大,惊天动地。
方圆数里的包围圈迅速缩小,围中被轰赶出来的鹿、狐、兔、黄羊,漫山遍野、乱窜乱跑。
黄色的斗篷随风飞舞,小康熙一马当先,气势恢弘,挥手发令:“出猎!”
人群欢呼着扬弓搭箭,跃马挥刀,纵横驰骋,尽情追逐,粗犷兴奋的呼喊和马蹄声、马嘶声、兽叫声、号角金鼓声搅成一团,随着扬起的黄尘飞上高空,在天地之间震荡。
我激动得手脚都在痒痒,跃跃欲试。小康熙却一直将我保护在身后,不让我出风头。
“哎呀呀——!”我骑在马上,推搡着他的肩背,不满地踢马肚子,小脸皱得跟梅干似的。
小皇帝拨转马头,望着我,微微笑,眼底的光芒却是不肯妥协的。
我气鼓鼓地瞪着他,表示自己的抗议。
这时。
“咻——”的一声。
一只梅花鹿从草丛里飞窜而过,撩起了小皇帝的兴头,他夹马一跃,奋力追赶。
“哇塞——!”我欢喜地呐喊一声,玉手挥动鞭子,正要驾马追上去。
“嗷——!”一声恐怖的嘶吼声从身侧的灌木从中传来。
我浑身惊悚,呆呆地扭头看,只见一只受伤的花斑豹朝我扑了过来。
天啊!
我惊得一个冷战从背脊滚过,脸色惨白,拨马便逃。
豹子愤怒地咆哮着,紧追不舍。
“芳儿?”康熙一声大叫,纵马返冲过来。
事情太突然,周围的所有人都吓呆了。
在合围之后、开猎以前,皇帝已命令虎枪手用排枪将包围中的猛兽全部击杀。这只豹子想必只是受了伤,受伤的猛兽却是十倍的危险!
我扭头望了望,看到那只张开的血盆大口在奋力追赶着自己,顿时吓得差点晕厥过去。
“芳儿?”
“皇后娘娘?”
“芳儿姐姐!”
周围不断有人喊我,用不同的称呼,不同的音调。
身子前倒后仰,我感觉到胯下的马儿已经疯狂了,手指紧紧地揪住马鬃,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差点停滞,心尖突突直跳。
康熙、纳兰容若、曹子清纵马急追,几度搭弓射箭,青铜翎箭插了一地。
那花斑豹反应异常灵敏,左突右冲,凌厉地躲开密集的箭簇。
侍卫们就地一滚,齐刷刷地放箭。
已经够不着了!眼看花斑豹离皇后娘娘越来越近,将士们怕伤着人,也都不敢放箭了。
我扬起脑袋,胯下的骏马不受控制,偏偏冲到为围猎而挖成的二丈多宽、一丈多深的壕堑边,人群失声惊呼。
不死于豹口,也要摔下深堑!
我惊骇地瞪圆了眼珠子。
“芳儿?”康熙仰天狂叫,闭上了眼睛,
生死关头。
脑子里混乱的思绪被求生的本能揪得清醒。
我咬紧嘴唇,猛力一勒缰绳,又突然放松,同时举鞭向那雪白马胯下狠狠一抽,大喝一声:“旋风,冲过去!”
骏马纵身一跳,跃起四尺来高,前后蹄拼命地张开,几乎成了一条线,如同展翅翱翔的鹰,一瞬间飞过了壕堑。
当马的四蹄踏上壕堑另一面的土坡时。
身后传来了亢奋的喝彩声。
人群为皇后娘娘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机警地逃出险境而欢呼。
花斑豹追到壕堑边,凶恶地一声怒吼,原地打了个圈子,阴沉沉地按了按两只前爪,俯下身子,肚皮贴到了地面,跟着后臀耸起,长尾一竖,眼看就要跳过壕堑。
吆喝声嘎然而止。
所有人都张大嘴巴,换上惊恐的表情。
在豹子纵身离地的一刹那,一支飞箭尖啸着,“嗖”的一声,直贯豹子咽喉。豹子一声哀号,从半空中摔进壕堑。
“万岁!万万岁!”四面响起欢呼。
我惊魂未定地喘息,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直视而去。
壕堑外侧赶来一队人马,在许多穿黄马褂的侍卫们簇拥之中,小康熙端坐在雪白的御马上,正在收弓。刚才那准确有力的一箭,就是他亲自射的。
他远远地望着我,身形有些孤寞。
身子像片树叶子似的颤抖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我骑着白马兜了一圈,怔怔然说不出话来。
康熙骑着马,绕过壕堑,奔了过来。
“是不是吓坏了?”雪璁马原地踢踏,他急切地问,注视着我。
我慢慢地抬起眼睛,正好迎上他又惊有忧的目光,心底顿时泛起一丝羞愧。
差一点就死掉了吧?差一点就离开这个时空了吧?
我心虚低头,心头怦怦乱跳,攥着缰绳的手心捏出了汗。
小皇帝显示是惊讶与我方才的表现,他剑眉一挑,微微笑着,正要再问什么。一名御前侍卫来禀报:安亲王赶出一群梅花鹿,请皇上快去开射。
康熙清俊的脸上闪动着气宇轩昂,看看壕堑对面的猎圈,人人马鞍上都挂了猎物,而圈中野兽仍然纷纷奔逃,多不胜数。他立刻下令道:“围开一面,任其逃窜,给来年留下种兽!”
“是——!”众人齐应一声,随着那个御前侍卫催马而去。
小皇帝拨转马头,两匹马首位交错靠在一起。
他轻轻凑近了我。
心里乱糟糟的,我闷闷地歪了歪脑袋,惊羞交加地低着眼睛,不敢看他。
想必方才,我奔逃时,狼狈的样子被他尽收眼底的了吧!真是糗大了!
就在我胡思乱猜的片刻。
小皇帝默笑不语,双手一伸,将我拦腰抱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啊——!”我被他的突然袭击惊得一愣一愣的。
“你的马术进步得很快!”目光灼灼如火,带力的手臂紧紧地勒住我,他径自调转了马头,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小玄子——?”冰凉的指尖在他的袖肘上摩挲着,我鼓动两下身子,心痒痒地睁开眼睛。
“嗯——?”
雪璁马驮着两人慢悠悠地走。
见我不说话,小皇帝仰望晴空,双手控缰,牢牢地将我圈在怀前,唇边有舒缓下来的温柔笑意。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他轻轻问,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似乎可以听见他激烈有力的心跳。一种如温泉般的热流涌遍了全身,我心有余悸地喘息着,可怜兮兮地仰头望他,心跳越来越慌乱,似乎是犯了傻。
差一点就离开了他。我怎么舍得。
我不说话,眼睛里又酸又涩,轻轻的嗯一声。
几个御前侍卫抬着花斑豹的尸体从旁经过。
小皇帝拥紧了我,眉心忽然皱得很紧很紧,显然也是被方才的情势吓着了。只是在众人面前,他惯于保持沉稳淡定,不愿意暴露出自己的脆弱和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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