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楼是家规模挺大的酒楼,平常,是富商巨贾、名人墨客请客宴会之处,出入的人还非常整齐,不像一般小酒楼那样混杂。所以,小皇帝在宫里呆闷了,会摘掉宝石顶戴,打扮成平常贵公子的模样,带着几个随护溜出宫来,逛逛街,来嘉兴楼里坐坐,喝点儿酒,吃点小菜,听听评书,看看楼下街道上形形色色的百姓。
自从在这里见到了伍次友先生,听他广评时事,高谈历史后,小康熙更是爱上了这里,每每一有空,就喜欢来这里坐坐,无论碰的上碰不上伍先生,他出门在外的心情总是惬意舒爽的。
曹子清自是不想忤逆了万岁爷的雅兴,他和伍先生又是好朋友,所以每一次在小皇帝出宫前,他总要提前和伍次友通通气,于是,总是很巧的,小康熙总能在这里见到他想见的伍先生。
赶往嘉兴楼的一路上。
曹子清在我的耳边唧唧喳喳了半天,夸赞着龙儿少爷如何如何勤勉好学,如何英明神武,伍先生听得多了,也渐渐的对这位龙儿公子起了好奇之心,便问:“你们家少爷平日里除了读书做学问,还做什么?”
“这个嘛?”曹子清诙谐地摸了摸下巴,眼珠子激灵灵地打转,顿了顿,才笑眯眯地回答:
“我们家少爷是文武双全,习武射箭,马上左右开弓,百发百中呢!”
“喝!”伍先生拧住眉宇,不由得吃惊:“年纪不大,学问不小,连武艺也不错,真是难得!”
我在旁边半天也插不上一句话,不禁觉得有些没劲,只得悻悻地耷拉着脑袋,做聆听状。
曹子清和伍次友有说有笑的聊了一路。
到了嘉兴楼。
店小二引着我们上了楼,来到了一个雅致的包间,包间三面环着屏风,一面临窗,坐在桌前,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大街上繁荣热闹的集市景象。
“伍先生!”一身神采奕奕的公子哥打扮,小皇帝笑着起身迎客,他的身后站着纳兰容若,一袭青衣,眉眼如画,淡笑如菊。
“哦,芳儿也来了。”小皇帝跟伍次友打完招呼后,这才看到了我,顿时笑得比花还灿烂。
去年腊月一别后,我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了,只觉得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彬彬有礼的,脸庞华贵温和依旧,却隐隐透出些大男孩的成熟气息。
“都坐下吧!”曹子清招呼大家纷纷落了座,然后挽起袖子,自己捡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了。
“伍先生,这次朝廷策试如何?”刚一坐下,小皇帝便开口问。
“唉!不提也罢!!”伍先生摆摆手,语气颓然而无奈。
“一次未中,难道先生便永不应考了?”小皇帝摇摇头,淡淡一笑,沉吟道:“先生吟的诗中有两句最耐人寻味:‘借得西江明月光,常照孤帆横中流!’以你的诗情才华,迟早会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
“你见过我的考卷——”伍次友愈听愈不明白。这朝廷策试的卷子都是由翰林院的学士们批阅的,这龙儿少爷怎么就知道他应试的诗句呢!
“哦!”曹子清赶忙笑着打圆场:“先生那两句诗是我告诉我家公子的,你不是也经常挂在嘴边吧!我多听了几次,就记住了呗!”
“是是是!”小皇帝也急急接了一句。
“……”伍先生的恻隐之心微微一动,这龙儿少爷身上似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气质,爽朗质朴中带有雍容华贵,使人亲而难犯,然,他性格直率,终究没有多想,只是一笑了之,坦言道:“眼下也无需多说,依我之见,还是等到老贼过世再考也罢!”
老贼就是鳌拜!!
又扯到朝堂之事来了,难免令人心有余悸,曹子清心中惶恐,哈哈笑着打马虎眼,他急急扭转了话题:“我们家龙公子就喜欢听伍先生评说历史,先生今天打算讲哪一出啊?”
朗朗的笑声回荡在耳侧。
从落座到现在,我双手托腮,静静地坐着,样子很乖巧。沉默是金,智者寡言。
小皇帝时不时瞄我一眼,见我不说话,他倒满是欣赏的,似乎就喜欢看我发呆的样子。
我倒来了兴致,索性装一回淑女,逗他乐乐。
纳兰容若亦是一言不发,他静静地瞅着伍先生,似乎对他的博学多才又好奇又仰慕。
伍先生浅呷了一口热茶,看到这么多人都在等他开口,便微笑着从袖口里掏出了一本《后汉书》来,摊在面前,说:“今天暂且讲一讲范晔的《后汉书》。”
“好!”大家纷纷鼓掌表示赞同。我没读过《后汉书》,瞪了瞪眼睛,也表示了浓厚的兴趣。
伍次友侃侃而谈,简要地剖析了西汉致亡的原因,笑道:“范晔的《后汉书》中有不少篇章是绝妙好辞,可以永垂于不朽的。只可惜了一件事,大损了他自己的声名。”
龙儿蹙眉,不解地问:“只要是好文章,岂能随人事而转?”
“有啊!”伍次友朗声答道:“这便是一个明证。范晔吃亏在一个‘傲’字上。他在狱中给自己的侄子写了一封信,信中曾炫耀自己的《后汉书》比班固的《汉书》还要高明,是‘天下之奇作’,说《后汉书》里中等的篇章,也不次于贾谊的《过秦论》,连自己也选不出合适的词儿来形容这部奇书,自古史书中没有一部可与《后汉书》媲美的。你们听听,他吹了多大的牛?若自视过高,反变为狂妄无知,其所以受人轻视,本源就在这里。这也实在是范晔紫自毁前程所致。”
讲完这一过节儿,算是介绍了《后汉书》的作者,伍次友接着便粗略地陈述了帝纪世系,一个一个夹着自己的看法按史作了评介。
讲到质帝八岁登基时,小康熙的眼中忽闪过一丝笑容,双手按膝,身子向前探了探,问道:“那岂不是和当今皇上一个模样吗?”
曹子清知道这个典故,十分忌讳,连连递送眼色示意伍次友敷衍过去。伍次友哪里晓得这意思,啜了一口茶接着道:“这小皇帝聪颖过人,如能长成,必可成为一代圣主……”
曹子清看了一杯茶过去,忙笑道:“伍先生,是不是串讲以后,再一个一个从头掰起?”
伍次友早察觉出来,不悦道:“小寅子怎么这么鬼鬼祟祟的。先生讲书哪有你插口的理,难道没有听过,观棋不语、临文不讳吗?”
康熙见贴身侍卫挨了训,也笑道:“对!对!这有什么呢,质帝是质帝,当今圣上是当今圣上嘛!”
曹子清一听,只好红了脸笑笑,嘟着嘴,坐下听讲。
伍次友笑着横他一眼,这才接着道:“这可惜,这位质帝年幼,却锋芒太露,当面指斥大将军梁冀为‘跋扈将军’,被梁氏恨之入骨,暗以毒饼为饵,死于殿中……”他长叹一声,扼腕道:“实在令人惋惜呀!”
小皇帝听到这话,心中怦然乱跳,想起前几天在毓庆宫因为汤若望之事和鳌拜廷争的情形,他还真有点后怕起来。
伍次友见他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像是走了神的模样,便笑道:“咱们不讲这个人,接着讲桓帝罢。”
小皇帝忙探手,急急道:“不,不,我还想请问先生,那梁冀专横如此,既然害死了质帝,因何没有夺位自己当皇帝呢?”
“因为当时清议初起。”伍次友笑道:“人们的口舌厉害得很!再加上东汉气数未尽,王莽前辙犹在,梁冀不能不有所顾忌。”
“清议”是什么意思?众人不解,胡乱眨眼睛。
小皇帝也不懂,又接口问道:“怎么个清议法?”
伍次友笑道:“清议就是大臣和百姓批评朝政的议论,后汉清议走了邪道,成了空谈。但质帝时,民间百官中,尚有不少不畏死的壮士敢于大胆非议朝政。”
小皇帝哦一声,心下思忖了一会儿,又问道:“就拿质帝来说,要想除掉飞扬跋扈的梁冀,他该怎么做,才算是上策呢?”
听得此问,伍次友不由诧异地望了一眼龙儿少年,很奇怪他为什么揪住这个问题不放。沉思了一会儿方回答道:“审度当时时势,梁冀恶贯满盈,四面树敌,已经触犯众怒,人心丧失。若能韬晦等待时机,外作大智若愚之相,内蓄敢死勇猛之士,结纳贤臣,扶植清议,时机一到,诛一梁冀,只要用几个力士便就可以了。可是,质帝年幼,性子太急,结果自己丢了性命。”
小康熙听着,轻轻地嘘出一口气,不禁微笑颔首。
“先生说的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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