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年。
开春之后,北京接连几个艳阳天,腊梅残开,北海的浮冰融融,像是要开冻的模样。小孩子玩的木头冰划子都不敢往上放了。丝丝春风吹过来,虽说还有些寒意,已经不是那么沁骨沁髓了。
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虽不算什么大节气,但只要兴致好,人们总能寻出玩的理由来。
换上了一身松松垮垮的男装,我带着三个丫鬟和几名家仆,手摇着折扇,兴冲冲地一起去游西山了。
其时正是"早阳春",乍暖还寒,柳丝带黄。几人信步而行,不觉转到西河沿一带。
这里前明是个大码头。市廛栉比,店铺鳞次,百艺杂耍俱全,地摊上摆着宁砚、明瓷、先朝的金箸玉碗、镂金八宝屏和阗碧玉瓶,还有海外舶来品紫檀玻璃水晶灯、报时钟、铜弥勒佛、鼻烟壶、名人字画……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一行几人原为找清静,不想撞到这里来了,这儿竟比西门内更嘈杂了许多。
家丁和侍卫们从容不迫地跟在我们身后。
良辰和美景定是长时间没有出来了,兴致竟比我还高,嘻嘻哈哈地跑跳着,东瞅瞅,西看看。
蝶衣依偎在我的身旁,见小主子兴致不高,便说:“格格,那边河上的风光好,咱们不如到那边去。”
我惊得差一点窒息,一把捂住她的嘴,强调道:“出来时,不是说好了吗?要改称呼,不能叫格格也不能叫小姐,要称呼‘公子”?”
“哦......”那丫头反应过来,掰下我的手,呼哧两口气,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俩人正说着,忽然听得左边敲锣声响起,一大群人轰然喝彩,那声音好大好响亮。
眼珠子咕噜噜一站,我好奇心大,跑过去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个江湖卖艺的演武。
那男的有四十五六岁,打了赤膊,在走场子。他划开了人圈子,将辫子往头顶挽一个髻儿,就地捡起两块半截砖,五指发力一捏,“嘭"的一声,两手的砖头立时粉碎。
好厉害哦!我张大嘴巴,蹦跳着拍拍手,大叫着:“好——!!”
轰轰然响起的叫好声,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人群踮起脚尖,你推我搡着向前涌动。
我扯着脖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兴高采烈的东张西望,蝶衣紧紧张张的跟在我身边。
“公子,咱们出去吧!大家都在外面等着呢!!”她小心翼翼地规劝。
“去,吆喝大家都过来瞧一瞧!这个人很厉害呢!”我满不在乎的扬了扬手臂。
蝶衣无奈地叹息,手指玩弄着自己的发辫,见我不肯离去,只得乖乖地安静下来。
人圈子中。
那卖艺的汉子双手一拱,行一揖,豪言道:“小老儿初登贵地,人生地疏,全仗各位老小照应,在下虽有几手三脚猫功夫,并不敢在真人面前夸海口,有个前失后闪,还望看官海涵!”说罢,指着站在一边的女孩说:“这是小女湘莲,今年十七岁,尚未聘有人家。不是小老儿海口欺人,现让她坐在这几墩麻饼上,有哪位能将她拉起来,便奉送君子做妻做妾做奴做婢,悉听尊便,决无反悔!”
我不觉惊呆了,看那女子,娇艳中带着几分泼辣刚强,虽无十分容颜,却也楚楚动人。只见她手握发辫站在一边抿嘴含笑,并不羞涩。听得爹爹说完,便在场中走了一个招式,细步纤腰如风摆杨柳,进退裕如,似舟行水上,内行人一看便知,端地轻功非凡。她扎了一个门户,便分腿蹲坐在一叠有七八个麻饼墩上。
乌压压的一片人,你推我搡着,都很好奇,却没有人敢出一试。
半天,忽然一个强壮的汉子冲出了人群,跳进圈子里,脸红脖子粗地说道:“俺来试试!”他一边说着,一边抢身上前去挽起姑娘臂膀,运力就拉,不料那女子的将臂一甩,那汉子立脚不住,竟一个筋头栽出五六尺外。他狼狈地爬了起来,憨厚地一笑,拍拍身上的土说:“这不能算,那用的是巧劲!”
观战的老者气定神闲地笑着摇头:“阁下不妨再试试。”
那汉子迟疑了一下,便又走上前拉这姑娘,谁知任凭他怎样使劲,那女的虽是来回转动,身子却像粘在麻饼上。汉子挣得满脸通红,女子却在咯咯地娇笑。汉子无奈地叹息,正待松手认输,老者却说:“阁下如有同行朋友,不妨多叫几个人合力来拉。”
汉子见他如此说,心底一明,点点头,将手向人群一招呼道:“五哥,四哥,大侄子,你们都来帮我一把!”
话音刚落,人群中几个人应声而出。
有两个人约有三十多岁,那年轻的也有二十五六,个个膀宽腰圆,虎气生生,一起走上前去。
我和蝶衣看得正出神,不禁暗暗替那姑娘捏了一把汗。
那姑娘从怀中扯出两根彩绳,一手拿一根,露出四根头来交给四个人,这等于是两个人合拉她一只手。正待要拉,那年轻人说:“这不成,她手一松我们都得跌个鼻青眼肿。”
老者哈哈一笑说道:“松手为输。”
一场角力又开始了,四个壮汉各拽一个绳头,使足了劲儿朝一个方向拉,那势头真有千斤之力。但那女子坐在麻饼上纹丝不动,任凭四个人左拽右拽,全不在意。时间久了,几块麻饼吃力不住,只听得咯嘣嘣一阵响,被压得裂成几块。
围观的人足有上千,看到如此精彩的表演,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我乐哈哈地鼓起了掌。
蝶衣也忘了丫鬟的矜持,跟随众人大声喝彩:“好!好!!”
圈子里的五个人僵持了一会儿,那姑娘将丝绦慢慢向怀里一收,又猛地一抖,四个人把持不住,一齐松手,跌得人仰马翻。
众人又是一阵轰然叫好,老者便翻过铜锣收钱,我出手也算阔绰,撂出一大锭银子。
那老者怔怔地看我一眼,感恩地点点头,将那锭银子拾起来塞进怀里,再去索其他人的。
正在这时,圈外忽然大乱,几个腰悬宝刀的彪开侍卫一边推人,一边用鞭杆捅着看热闹的人,“闪开!闪开!穆里玛大人来了!”
听得“穆里玛”三个字,蝶衣不觉脸色微变,悄悄用手指捅捅我,唧唧耳语道:“公子,这里不好看,咱们走吧。”
我正看到兴头上,哪里肯走,摇摇头坚持道:“不妨事,咱们再看一阵子再走。”
蝶衣咬住嘴唇,只好又安静下来。说话间,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已闪出一条通道,那穆里玛大人面色粗狂,滚鞍下马,将马鞭子随手扔给随护,他捋了捋乌黑的马蹄袖,走上前去问:“老头子,这是你的女儿?”语罢,那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便直勾勾盯着湘莲不放。
老者一见是位贵官,忙作揖,憨厚地回答:“回老爷话,这是小人爱女湘莲。”
“好啊!”穆里玛嘿嘿冷笑,扬言说道:“听说四个壮汉子都拉她不起,功夫也算了得!”
老者额头有虚汗,忙陪着笑脸道:“承爷夸奖,她不过练了几天内功,叫行家见笑了。”
穆里玛横着眼,把湘莲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端详了一阵,回头对随护说:“这姑娘长得满标致的嘛!在下倒想领教一下她的内功!”说着,上前便去扯那女子。
二人刚一搭手,只见湘莲忽地将手一缩,甩出一条丝绦。穆里玛邪异地冷笑一声,仍用手去抓她的衣服,湘莲脸色惊羞,让无可让,一翻身滚到一旁,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来,探手推辞道:“别耍歪门邪道,拿出真功夫来!”
众人听了立时哗然,惊呼声一片。
老者向前跨了一步,给穆里玛大人请了个安,低低慎言道:“爷的手段高强,我们服了,求老爷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穆里玛漠然一笑,脸色阴青,吆喝:“方才你说的话不算数啦?是我将她拉起来的,她就是我的!怎么,我就配不上她?”
老者一手扶起爱女,另一手拽住穆里玛的衣袖说道:“老爷,您如用硬功拉起她来,小人自没说的,你用毒指环暗器,这……”一语未终,穆里玛不耐烦地将手一挥怒叱:“本官没功夫听你老杂毛啰里啰嗦,把人给我带走!”
两名亲兵闻声狂扑过去,架住了湘莲的双臂。
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不成!
我急得跺脚,咬牙切齿着,正待冲出去理论一份,蝶衣似乎料到我要做什么,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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