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一阵静谧,没有人再说话。
伍先生的话语难免引得在场的文人墨客心中酸楚。
我看到小皇帝独自啜饮,神情淡漠而冰冷,似乎是掩藏着难以言语的心事,心中不觉苦闷和伤感。刚转过头,却一眼憋见侍卫曹子清饮酒甚少,酒到口边,只略略沾唇便又放下,遂笑道:“听闻曹大哥一向是海量,今儿个不肯开怀,莫非是酒不好?”
见我在万籁俱静中发话,曹子清捏着酒杯的手指一颤,目色恍惚,半响,才平静地望向我,笑了笑,悠悠道:“我身体不太好,早已有戒酒的打算,今儿瞧着大伙高兴,不得已才喝了几杯。”
“哦——?”我咬了咬嘴唇,似笑非笑。
话音刚落。
小皇帝却抬起明眸,怔怔地瞅着手中的青瓷杯,朗朗一笑,扬眉揭短道:“何必呢,今天你就和他们比个输赢!”
我见小玄子来了兴致,心中一热,乐呵呵地倒了一杯热酒,递了过去,说道:“曹大哥哪有什么病!龙公子说你能饮,还能混过去?”
曹子清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小皇帝,又别扭地瞅了一眼我,尴尬地锁住眉宇,笑道:“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他也算是言而有信,一连喝了三杯,杯杯净可见底,顿时脸颊滚烫如红晕。
我看着曹子清绯红的脸颊,嗤嗤一笑,捧起杯子,刚打算回敬一杯,却被小皇帝一把扯住了衣肘,手中的酒杯也被夺了去。
“干嘛?”我诧异地瞪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
龙儿不说话,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微微笑着,一仰头,独自啜饮了我那一杯。
我心中纳闷了半响,却也明白过来:小皇帝肯定是不想让我沾酒,怕我醉了出洋相。
怔忪间。
伍次友的书童离席出去,一会儿摇头晃脑地捧着一个掣签筒过来,说道:“这是专为孝廉们解闷儿用的酒签筒。咱们也掣签饮酒取乐如何?”
伍先生起身,一扯衣袖,爽朗地笑道:“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不过论功名论酒运。数我年长,我先来!”说着便俯身,从签筒里拔出一支来,攥在手里一看,然后微微一笑,默默不言语。
我好奇地探过头去,笑嘻嘻地问:“伍先生抽得是什么签?”
伍次友只是自斟自饮着,夹一口菜塞进嘴里,不语。
曹子清心底一急,起身欲拿签来看,伍次却将手摇了摇。
曹子清笑问:“这么神秘,难道不许人看?”
伍次友咽了菜,只微笑点头,仍不答腔。
旁边有人耐不住,说道:“先生这是打哑谜呀?你说出来,该谁喝,谁就喝呗!”
伍次友仍不言语,只顾夹菜往口里送。
席上,四面八方,不断有人催促。
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转,我扬言笑了笑:“我猜这签必定不雅,所以先生不肯说。”
伍次友仍旧笑着摇头。
只有龙儿嘴角微扬,不动神色,饶有兴趣地抱着双肘,静观其变,不吭声。
半晌,伍次友把签递给我,我瞪大眼睛一看,上面写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语不饮,言者三杯。”心中惊骇,我暗叹一声,呆得说不出话来。
算一算,席上也只有伍次友和小皇帝不曾说话。
曹子清苦笑一声,道:“这签也批得太毒了,我是不能再喝了!咱们重新换个玩法吧!”
大家又接二连三地喝了三杯,伍次友、小皇帝和曹子清已有些醉醺醺的了。
我趁着小玄子不注意,偷偷喝了几杯,嗓子眼顿时一阵烧辣,脸上也泛起了红晕,心中暗暗叫苦,拍了拍胸脯,我悔青了肠子,古代的酒也太难喝了吧!
曹子清摆了摆手,模糊不清地说:“我是已经醉了,喝不得了!”
伍次友却叫道:“没醉!喝这么一点酒怎么会醉得倒人?当年在扬州城我与明珠大哥和兄弟何铁柱三人长饮雄谈,评论时事,喝过三大坛酒,那才叫痛饮承欢!”说罢不胜感慨,忽然猛地将案一击,气势汹汹地道:“不言时事也罢!老贼不死,国无宁日,民无宁日!”
我被那拍桌子的声音震得脑袋里一阵轰隆,坐直了身子,双手移开雪腮,使劲揉了揉眼睛,才清醒过来。
小皇帝见伍先生拍案而起,吃了一惊。后头的话,他没听清楚,手指一点桌面,忙问道:“老贼是谁呀?老贼和时事有什么关系,老贼偷了时事么?”
曹子清见伍次友先生神色发狂,知是醉了,忙道:“表台,你说的什么话,今儿个怎么啦?”
伍次友站稳了摇摇晃晃的身子,举着酒杯,手指轻晃,接口说道:“我说得是大实话!鳌拜便是当今国贼,鳌拜不死,清室永无太平之日!”说完,脚下一个踉跄,几欲跌倒。
曹子清脸色大变,急忙上去扶住他:“先生确实是醉了,有些口不择言。”
小皇帝见曹子清上前恳言了一句,要搀着伍次友去后堂歇息,忙探出手制止,一边起身,一边冷定地问:“鳌拜从龙入关,功劳卓著,怎么先生倒以为他是国贼?”
伍次友已是醉眼迷离,见这孩子盘根问底,像个小大人,倒觉有趣。便应口笑道:“自古权臣,哪个没有功劳?乱国之臣,非国贼而何?残民利己,非民贼而何!这个圈地之法,实在害人不浅。北京城里乞丐成群,城外却是千里沃野成了狐兔之乡!瞧着吧,此次朝廷策试,我必痛陈圈地之弊。”说完一拍桌面,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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