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吃饭

    这个拥抱持续了不知道多久,韩应像是卸了浑身的力气,全然把自己交到她的肩膀上。孔见青撑着撑着便撑不住了,可韩应又趴在她肩膀上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她连动都不敢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阳渐渐往头顶上方挪,日光争先恐后地从茂密的树叶间倾泻下来,孔见青额间的刘海下面沁出一层薄汗,撑着身下石板的右手也开始发抖,她有点不舒服。
    “韩应……”而她才刚开口念出他的名字,眼前忽然晃过白茫茫一片光,她整个身子骤然一软,被韩应压着便要向后栽倒,后脑勺直直朝石板磕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韩应回过神来,动作比脑子快,先一步拿手掌护住她的头。只是他身体的重心原本就压在孔见青身上,此时这么一动作,更是难以平衡,他便由孔见青带着一起翻倒在树坛上,他的身体就压在她上方。
    孔见青眉头拧作一团,口齿间溢出痛楚的哼声。
    韩应怔了一瞬,见她脸色苍白,嘴唇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他吓了一跳,心神终于从无边无际的悲痛中抽离了几分出来。他迅速从她身上起来,又把她拉起身坐好,皱着眉问她:“你怎么了?”
    孔见青勉强笑了一下,强打着精神:“不知道,就是突然有点晕……我没事。”
    “你没吃早饭?”韩应垂下眼眸问她。从凌晨五点他眼睁睁看着爷爷抢救无效离开人世到现在,六个小时,他一直都恍恍惚惚的,也并不想哭,就是难受,像被困在一个愈来愈紧的牢笼里,怎么挣脱都挣脱不开,又像身处一个荒凉的沙漠中,怎么往前跑都看不见尽头……哪怕孔见青抱住他、安抚他,他的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直到现在,理智和思维才终于回归一些,他终于能够正常思考。
    不难判断,孔见青这个样子,像是低血糖。
    果然,孔见青跟犯了错一样,心虚地说:“嗯,没吃……我早上太着急了,没记起来要吃东西。”
    韩应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握住她的手:“先去吃饭。”
    孔见青不动,她有点委屈地望着他:“对不起啊韩应,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在这个时候给你添麻烦的。”
    她好笨啊,莽莽撞撞地从l市跑到m市来,可是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如何在韩应需要的时候给他支撑和陪伴?韩应一定很烦她。
    他哑然失笑:“为什么要道歉?青青,我该谢谢你才是,你不知道你……”
    你不知道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安慰。
    看不到生路的黑暗里,你是从天而降的唯一的那道光。
    可他没把这些话说给她听,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想给我添麻烦的话,现在就去好好吃饭。”
    孔见青忙不迭从树坛上下来站好:“嗯,去吃饭。”这个时候,他说的话就是圣旨,她只想顺着他,于是乖乖地跟着他往路边的饭店走去,而韩应一直握着她的手,一路上都没有放开,孔见青也全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就好像,她的手天生就该在他的手掌里。
    两人走进路边的第一家饭店,韩应让孔见青自己找座位坐下,自己走到柜台前点单。他并没有询问孔见青的口味,他与她一起吃过许多次饭,她的喜好,他早已烂熟于心。
    不多时,一大碗酸汤牛肉面端了上来。
    金色的酸汤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孔见青的肚子叫得更加厉害,五脏六腑都纠缠在一起。她扭过头疑惑地朝厨房望了过去,自言自语:“怎么只有一碗?我看别的桌子都是两三碗一起上的呀,韩应,你给你自己点的是什么?”酸汤牛肉面一看就是她的,韩应知道她喜欢吃这个。
    “我没点,没什么胃口,你吃吧。”
    他没有一点饿的感觉,也没有一丝想吃饭的欲望。
    孔见青愣了一下,搁下筷子,把牛肉面推到桌子中央:“那我也不吃了。”
    韩应的眉头皱起来,语气不悦:“青青,不要任性,吃饭。”虽然面对她时,他一向有着在别人面前从未有过的耐心和好脾气,但是现在,他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应付她莫名其妙的固执。
    孔见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上他的目光,她摇了摇头:“韩应,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任性的人。”
    “所以?”
    “所以我想任性一次,”她把碗朝他再推过去一点,“这一碗的份量挺大的,够我们俩吃。你吃多少我就吃多少,你不吃我也不吃。”
    她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但她知道,韩应没吃东西的时间比她长。只是她还知道饿,他似乎连饿的感觉都没有了。所以,就算她耍任性的脾气,就算她在他恼怒的边缘疯狂试探,就算她威逼利诱死缠烂打全部用上,她也要看着他好好地吃饭。
    她不会去劝韩应节哀顺变,也不想劝他想开一些,但他如果不想吃饭,她就陪他一起饿着;他如果想要难过,她就陪他一起难过。
    韩应拧着眉头盯着她苍白的脸看,半晌,无奈地拿过两只小碗打算跟她分食:“拿你没办法。”
    孔见青彻底松了口气。
    她特别狗腿地从他手中抢过筷子和汤勺,又把牛肉面和两只空碗全部拖到自己跟前:“我来我来,你歇着。”
    她这么殷勤,韩应当真就全部丢给她来分,他靠住身后的椅背,眼皮不动,目光定定地凝聚在她脸上。
    青青,这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你既然来了我身边,以后就不要想逃开了,你没有机会了。
    吃完饭两个人精神都好了不少,孔见青寸步不离地跟在韩应身边,她终于知道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韩应的爷爷常年独居,家中由聘请的阿姨日常照料生活起居。昨天早上阿姨去早市买菜,回来时找遍了卧室、书房和客厅都没有找到老爷子的身影,去到后院时,才看见韩应的爷爷晕倒在院子里。阿姨惊慌不已,抖着手给韩盛霖打电话,没打通,又给韩应打电话,也是赶得巧,那会儿韩应正打算关机进考场,他接到阿姨的电话,先是让她不要慌,打120叫救护车,然后让她去敲邻居的门求助。挂了电话后,他来不及跟老师详细解释,只说了家中出事,扭头便往外走。
    他是从l市打了出租车直接去到m市的医院的,他到的时候,爷爷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医生说是突发心梗,幸好他昏倒没多久就被阿姨发现,送医送的及时,这才救了一命。
    韩应的爸爸韩盛霖在中午过后也到了医院,待了一两个小时,见老爷子病情还算稳定,他又惦记着下午的市常委会议,跟护工交代了几句便匆匆走了。
    韩应没有理会韩盛霖,只当他是透明人。而他担心爷爷,不眠不休地在床前守了一天一夜。
    到了夜里,不知道怎么,老爷子的病情突然开始恶化,凌晨三点的时候被推进了抢救室。
    韩应的脑子是懵的,他在门外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个小时,直到医生和护士走出来,对他说了句“节哀”。
    古往今来,逝者已逝,劝慰生者的时候说的都是“节哀”,可是从来没有人教过大家要怎样节哀。
    天亮以后,韩盛霖才赶到m市,不止他,很多远的近的有的没的的亲戚也都来了,韩应靠着墙冷眼看着这群几年都没有来看过他爷爷一次的所谓“孝子贤孙”们哭作一团,只觉得分外吵闹。他们哪里是在哭他爷爷,明明就是在哭给副市长看。
    他掏了掏耳朵,独自走了出去,在广场上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坐了不知道多久。
    孔见青找到他之前,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死亡究竟是什么?他从来不信鬼神,不信天堂地狱,不信什么死后化作天上的星星,所以,人死了便是归于虚无是吗?死去的人不存在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想到这里,韩应便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着一般,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没有试过“节哀”,不是没有试过自我开解,他想,或许,他可以认为爷爷还活着,还生活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就像他知道他妈妈生活在美国一样,哪怕很长时间才能见一面,但是知道她还在美国好好地生活着,这就够了。
    可是做不到。他从来都不会自欺欺人。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他再也看不到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握着毛笔在宣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诗句,再也听不到那个沙哑又慈祥的嗓音,再也没办法故意蹭到爷爷身边逗贫,惹得爷爷吹胡子瞪眼抬手去敲他的头,他再嘻嘻笑着跳开。
    他再也没有爷爷了。
    这是他在国内唯一的亲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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