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站在原地饮泣不已却丝毫不动,李贤的脸色一片青白,佯装的怒气本来就是勉强,心里全是心疼和不忍。只好别过脸去,再不看她,压着声音道:“还不走,莫不是来看本宫的笑话吗?”他从来在自己面前都只称“我”,如今以东宫太子自称,无非是刻意保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一个男子总不愿意在心爱的女子面前表现出最颓废衰败的一面,这样会让他尊严全无。
她却反而取下了幕离,将其递到了夕儿手中,似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激昂。
“事到如今,还需如此忌惮吗?”暮贞上前了几步,走至他身后。李贤即使没有回头,也能清晰感受到她的气息,缠绕在这本该压抑的空气中。她就在他身后,他却不敢回头去,紧紧抱住她,诉尽离肠。他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听到暮贞的声音轻轻悠悠地传来,胸口就像是受到了重击,疼痛地难以呼吸。相见本就困难,竟然还是这样的时候。他扬起骄傲的头颅,自监禁之日起便平静到可怕的情绪,终于在见到她后尽数被摧毁。
再也控制不住,他转身,展臂将她紧紧拥在了怀中。
隔着数年的疏远和分离,她自己也没想过有一日,他们还会有再次相聚的机会。还是熟悉的气息,虽然比以前消瘦了一些,还是相似的心跳,却有着更苍凉的调子,虽然他还是他,但是一切都在改变,唯有彼此的心意没有变化。
“明允,无论如何,我会陪着你的。”她将泪水藏在了他的衣襟中,稳着声音,缓缓承诺。这一次,她下定了决心,无论前路如何,她再也不会放手了。锦上添花的事她不屑去做,但是雪中送炭她甘之如饴。之前离开,现在回来,都是这个原因。
终于有机会细细地看她。她摘了幕离,头上依旧带着帽子,想是以为他不能接受如此的她,她有意无意的护着头上。他确实不敢看到落发之后的她,不是因为她所想的原因,而是因为这样的她让自己觉得无比自责和愧疚。
他微微停驻的目光,让暮贞想起了什么,慌忙遮住了自己的容颜。她近来憔悴的厉害,晨起时已发觉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岁月如此无情,她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罢了。
“原以为可以护你此生,却没有想到你所有的坎坷和磨难都是我带给你的。如今……明明你已经和我没有了牵扯,为何要回来,继续受我的牵累。”他拉开了她的手,指了指外面,“你看看我如今的处境,可以说是朝不保夕,或许明天等待我的便会是一杯鸩酒,一领白绫或者一道腰斩弃市的圣旨。”
皇子的身份,天生就是荣耀和危机并存的,荣耀时便是凡人难以企及的尊贵,但是若是一着不慎,结局之惨淡连田舍夫也不如。谋反之罪,即使是圣上亲子也无法脱罪,天家的父子不是父子,从来都只是君臣。当初圣上执意立他为太子,无非是让他制衡天后,如今他落败,便如同一枚弃子。接下来圣上还有选择,无论是显还是旦,都会是下一个李贤,也会是下一个已经去世的孝敬皇帝李弘。兄弟四人,同病相怜,生活在冰冷无情的皇宫中,可怜又可悲。
李贤所说,暮贞又何尝不知道。
“若是鸩酒,我陪你饮,是白绫,分我一半,若是腰斩……”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腰斩又如何,无论什么样的死法,结局都是一样。碧落黄泉,两个人一起携手,便是温暖的。”
素来清冷的一个人,说着这些死生契阔的誓言,却是滚烫又真挚的。她的心或许一直是这样,只不过因为处境的压抑和他带来的不安全感,让她始终在自我保护。用无情来保护着深情,用逃避在保护着成全。
“贞儿……不值得,我也不会允许你这样做。光顺还小,仍然需要你保护,若我死了,替我好好照顾孩子。天后虽然狠辣,对你还是很好的,帮我保全血脉,莫要去做傻事!”
他说得凄凉,她的心乱成了一处。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话:“究竟是生更艰难,还是死更艰难?”若是生能愉快顺遂,自然是生更容易,可若是生意味着无穷的痛苦和磨难,那么,还是死更容易一些。从父亲去世的那一日开始,她便已然觉得了无生趣,她出家不过是为了避世,掩饰着自己一日又一日灰败的内心。那时候,她只期冀着他好,现在这一点希望也快要没有了。
他不让她陪着自己,却不知已经替她选了一条更艰难的路,可是这条路上有他们唯一的孩子,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你让我如何……”她喃喃道,想了许久,哀叹了一句,“我明白了,你放心便是。”
离开宗正寺时,大雨倾盆而下,结着雨雾的空气浮动着令人悲伤绝望的气息,天地一片苍茫,她抬头,几乎忘了身在何处。为什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