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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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便被父亲软禁了。
两天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悄悄溜了出去,然后去了表姐的营帐。
那个时候,我觉得很矛盾。
一方面,我觉得她不应该夺走父亲对母亲的爱。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如果母亲知道父亲爱上了其他人,大概是会觉得开心的。母亲已经离开太久了,父亲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母亲一定会祝福父亲的。
我的心里,其实也是祝福父亲的。虽然,我察觉到表姐她并不开心,她的脸上只有绝望,但那绝望中又透着决绝,像个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士,明知道绝无生还的可能,却还是为了心里的那个信念,毅然决然地选择出发,选择赴死。
那天表姐对我说,没有人可以被替代。我知道她说这句话,是出于心底的善良,安慰我她并没有抢走我父亲对母亲的爱。
我只是苦笑着说,我没有听懂。因为我知道,父亲爱上她,绝对不是把她当做容貌相似的替代品。
母亲一生下我就去世了,所以我对母亲没有任何记忆。因此,曾经我一有机会,就会去找从前见过母亲的人,主动询问他们对我母亲的印象。
大约因为母亲只活了十七年,死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少女,还没有太多展现自己独特性格的机会,所以我得到的回答总是很笼统,那些相似的回答可以被总结归纳为:“一个善良可爱、美丽大方的好姑娘。”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善良可爱、美丽大方的好姑娘,这委实算不上什么特征。
父亲喜欢母亲什么,我并不知道,因为这样的话我不太好一丝直接去问父亲。不过我确信,母亲在父亲心里肯定是特别的,至少整个草原,只有母亲这一个出生高贵,长着汉人面孔,还时常穿着白裙子的美丽姑娘。
母亲的一生是简单的。从生,到死,几句话就可以概括。
但是,表姐她不是。
她像一首精妙的汉词,起承转合,字字珠玑,无论怎么读,都是美的——不能是诗,必须是长短错落的句子。
她更像一本唐传奇,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让人想要一口气读到结局——但是人不是书,三两日怎么可能结局,所以让人忍不住想要永远读下去。
小时候我崇拜我那位早早离家去了南方的姨母。如今,我突然发现自己对另一个认识并不久的女人产生了相似的崇拜。虽然此时我并不知道,她们的身上恰恰流着相似的血。
我沉默许久之后,这才鼓气勇气问她,萧白雪会不会在婚礼上出现然后将她抢走。
赛马那日父亲说过,如果他赢了萧白雪和谢凌风就要她嫁给他。而且这些日子,当我回忆起从前和萧白雪相处的点滴时,终于开始察觉萧白雪待她很不同。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悄悄和我说,让我阻止萧白雪过来。
我当时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了她。等我离开她的营帐,我才明白,婚礼是父亲的陷阱。父亲确定,萧白雪他们一定会来救她,所以父亲设好了局,等着他们过来。
但是,我偷偷溜进表姐的事情很快就被父亲知道了,对我的看管愈加严厉起来,我没能找到任何传递消息的机会,我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将消息传给萧白雪,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我唯一觉得安慰的是,我至少知道了他此时还是安全的。
…
很快便到了婚礼的那一天,
那天晚上,我看着父亲牵着一位凤冠霞帔的女子,慢慢从门口走了婚礼用的大帐。
那是一套汉人的嫁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嫁衣,艳红到仿佛会燃烧起来的底色上,用金线绣着华美精巧的图案,将婚礼的气氛烘托得盛大而隆重。
因为这场婚礼本身,给人的印象很是匆忙和草率,从通知众人到举行仪式,一共只有三四天。但是,好在因为燃灯节和冬捕节的原因,九大部族的首领和贵族们都齐聚龙骨湖畔,宾客都是现成的,需要准备的也仅仅只是搭建一座大帐而已,三四天已经足够了。
站在我身边的乳母悄悄告诉我,那是外祖母当年穿过的嫁衣。宣布婚礼之后,父亲向外祖父借了这套嫁衣,然后派人星夜兼程赶往外祖父的家中取了过来。
命运总有惊人的相似。五十年前,身为九王之一的外祖父,不顾家中的反对,娶了身为汉人的外祖母。五十年后,身为可汗的父亲,娶了一个汉人做了可敦。
外祖父的目光落在新娘的身上,眸中有隐约的泪痕。那是外祖父第一次见到表姐。我想,那一瞬间,外祖父一定从那个穿着嫁衣的身影上,看到了曾经身穿嫁衣的外祖母和母亲,看到了外祖母年轻的面容,看到了母亲尚且稚嫩的脸庞。
我满心忐忑地看着婚礼仪式的进行。因为我知道,父亲在大帐外布置了数万骑兵,就等着萧白雪他们过来。我只能在心里暗暗向上苍祈祷。
一直到婚礼仪式结束,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宴会开始之后,外祖父让我搀扶着他到父亲那里去。
外祖父的语气格外慈爱,殷殷祝福。表姐满脸漠然的神色终于渐渐转为了柔和,甚至带了些许伤感。
那一刻我并不知道,父亲和表姐已经知道了表姐的身世。那分明应该是至亲之人的见面,却显得如此平淡。
宴会进行到一半,大帐中间不知何时摆上了琴桌和一张七弦琴。表姐穿着那身艳红的嫁衣,跪坐在了琴桌前,然后轻轻拨动了琴弦。
那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动人的琴音,悠扬婉转,带着圣洁庄严的感觉,像是用梵文唱颂的佛经。
我觉得那琴声和弹琴的女子给人的感觉很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空。
直到我到了南疆,才知道那曲子是一首名叫“洗尘曲”的佛乐——洗尽红尘,了悟俗世,往生十方净土。并且,我也在同时知道,表姐曾经用这支佛乐来杀人。
外祖父的目光落在那张琴上,然后慢慢移到了弹琴之人的身上,眼中涌起了浑浊的泪水。
想必那个时候,外祖父应该已经认出了那就是外祖母的七煞琴,并且在同时已经猜到了弹琴的人就是自己的外孙女。如此相似的容貌,再加上那张七煞琴,外祖父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外祖父从座位上站起身,又坐了回去。他那时候大约是想去和表姐相认吧,但又觉得太突兀了,所以想等到那支曲子弹完。
但是,琴曲还在继续的时候,大帐外就已经响起了喊杀声。我的心立刻跌进了谷底,我知道是萧白雪他们来了。
很快有手执武器的士兵进入大帐,护送着宾客们立刻撤离,我想要留下来,但是士兵抓住了我的手臂,不顾我的反抗,强行将我带离大帐。
我被士兵们带到了很远处的一个山谷中,那里准备了很多休息用的大帐。
有好几个贵族对发生的事情表示疑惑,场面一时便有些混乱,于是我趁乱偷了一匹马,然后立刻赶往了方才举行婚礼的地方。
接近天黑时的草原已经开始寒风呼啸,远处山峦黑沉沉的影子犹如蛰伏的巨兽。恐惧自心底里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而我只能努力在风里睁开眼睛,向着前方奔驰而去。
我到的时候,场面极其混乱,我冲进一层层的包围圈中,首先看到的是一座高台,四周被堆积如山的尸体环绕,其情其状,惨不忍睹。我知道,那是方才举行婚礼的大帐所留下的高台,上面还留着一张琴桌。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那么多的尸体,胃里翻江倒海,立刻用手捂住了口,差点吐出来,一只手紧紧抓住马鞍,身体低伏在马背上,才没有跌下马去。
几天之后我才听人描述那天的场景,知道表姐那天是如何坐在千军万马、尸山血海之间,弹奏出夺人心魂的曲调,将前赴后继向她扑过来的敌人变成环绕在高台外的尸体。
对我讲述这些的那个人说,那一天,他们仿佛看到了地狱。
那天我冲进包围圈,走过那个高台,然后就看到了被骑兵和弓弩手围攻的表姐、萧白雪和谢凌风三人。
我的目光落在萧白雪的身上,他的白衣上染了飞溅的血迹,像是我在祖父那里见过的汉画寒梅图,洁白的宣纸上点染了艳红的梅花。
弓弩手因为我的突然闯入而被迫停了下来。于是我立刻跪在了父亲的面前,乞求父亲放过他们。但是,父亲神色严厉地斥责了我。看着父亲脸上的怒火,我立刻知道继续哀求并没有用。
于是,我转过身去劝说萧白雪。我的想法简单,我觉得既然一切的症结都在那颗鲛人泪,那么只要萧白雪他们将鲛人泪归还,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父亲并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人。
但是,萧白雪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我,拒绝了我的提议。他说,那颗鲛人泪比他的生命还重要。
我觉得他一定是疯了,那只是一颗珠子,连珠子里放的究竟是什么都没有人知道。
我转向其他人,质问他们为什么为了一颗奇怪的珠子而疯狂。
表姐的神色格外和缓,她说,公主,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会比生命更加重要,将来有一天,公主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对他们来说,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此刻在我心里,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就是萧白雪的生命。
于是我只能继续哭着去乞求父亲。但是,父亲只是强行让士兵将我拖到了一旁。
对萧白雪他们的攻击立刻重新开始,而我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但是就在我心急如焚,在心里暗暗祈祷他们能够顺利地逃出去的时候,就见萧白雪突然和我的父亲交上了手。
我的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白色的刀光。虽然我已经知道萧白雪是江湖人,但是我没有想到一个人的武功会高到这样令人觉得恐怖的地步。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父亲的胸口插着一柄长刀,身体摇晃着猛地从马上坠落。
我挣脱了侍卫的钳制,冲过去扑倒在父亲身边,父亲已经陷入了昏迷,侍卫们手忙脚乱地为他处理伤口。
父亲温热的血还留在我的手上,我看着面前混乱的场景,脑中一阵晕眩。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我有些茫然的转过脸去看向萧白雪。
他高高坐在马上,脸上再也没有了从前温柔的笑意,只是平静地垂眸看着我:“公主,我的真名叫萧白雪,日后公主可以来南疆找我报仇。”
这多么可笑,我爱上了他,却直到此刻才知道他的真名。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冷漠,像是头顶森冷的黑色天幕。似乎在他使出了那些令人感到恐怖的武功之后,他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再不是从前温暖干净的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在使用南柯的时候,他就从萧白雪,变成了顾檐梅。
但是那一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看着他冷漠的脸,听着他冰冷的声音,觉得胸腔中像是被人塞进了一把冰碴,太冷了,太疼了。
当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那是父亲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便突然觉得,那冷,那疼,都变成了更加冷和疼的恨意。
如果他们没有出现在草原上就好了!
萧白雪他们已经趁着这混乱的场面,开始往包围圈外面冲去。
我想要命令骑兵截住萧白雪他们三人,但是饿哦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胡乱冲杀的骑兵冲散,然后向着两个方向分头突围而去。
我的目光紧紧的盯着萧白雪的背影。整个草原上散布着密密麻麻的骑兵,他抱着怀中的红衣女子,冲进了那片骑兵之中,像铁球滚过荒草地,而那些骑兵纷纷跌落马下,犹如倒伏的荒草,空出一条巷道,然后那一白一红两道身影便顺着那巷道,迅速往前移动,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那一刻,他已经彻底地走出了我的生命。
我的第一次爱情,它来得那样快,又消失得那样快,就好像雨后的彩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