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檐梅在身后金色的宝座上坐下,一手撑在扶手上支着额角,目光落在广场尽头的台阶处,神色格外闲散平静。
千音阁的弟子分列于广场的两边,整个广场上除了风吹动衣摆的轻响,不闻一丝杂乱的声音。
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这才见一群人出现在广场的尽头,衣着服色各异,大约有一两百人。
卫肃小声对顾檐梅禀报道:“每个门派都派了十个人左右来了广场这边,剩下的人都守在了广场之外。”
顾檐梅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那一群人走上台阶,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趾高气扬的模样,连踏步声都格外响亮。
往前走了几丈,那群人才看清广场上的情形。偌大的广场,万人分列两边,正中间大殿前的高台之下,两排二十八个席案,整整齐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正等着他们前来。
众人的神色略微变了变,脚步声便不似方才那般响亮了,手不由得按在了武器上,然后向前走去。
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从前也来过这片广场,只觉得今日的广场较从前似乎生出了许多不同来,但仔细去看,又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那座灿烂辉煌的苍梧殿,金瓦金柱、气势恢宏,殿前也依旧是那片汉白玉铺就的广场,白砖白阶、冷凝威严。
那群人走到席案正中的空地上,这才停下来。
顾檐梅自宝座上站起身,白色的礼服在风里轻轻飘扬,上面金线绣成的银杏叶仿佛在随风翻飞,折射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如同神祇临世的宝光。
直到这个瞬间,众人才知道方才感受到的不同究竟在哪里——
这广场上多了一个人,顾檐梅。
只需要“顾檐梅”这三个字,就足以让人心惊胆寒,哪怕此地是空无一物的荒原,也会让人生出威严和恢宏之感。
顾檐梅微微低眸看向面前的那群人,道:“大家远道而来,未曾相迎,委实怠慢,还请入座。”
清雅绝世的容颜,孤逸冷峭的身姿,唇边有一抹浅笑,弧度淡然平和,谦谦君子,瑶木琼枝——
那躯壳,依旧还是清圣萧白雪。
可是,那躯壳之下,是顾檐梅的灵魂。
台阶下,那群人当先站着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男人,乃是白泉山庄的庄主周勤。白泉山庄实力雄厚,尤其在长桑谷占领平仲山之后,白泉山庄大有统领东面的趋势,故而此次前来平仲山,一众门派都隐隐以白泉山庄为尊。
周勤往前一步,对顾檐梅拱手为礼,待要开口,却面露犹豫之色:“……老朽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还请示下……”
他们今日来,并非为了参加典礼,而是有其他的目的——
确认此时站在苍梧殿前的这个人,究竟是“顾檐梅”,还是“萧白雪”。如果是“顾檐梅”,就把他变成“萧白雪”。
他们已经在一两个月之前得知,萧白雪就是顾檐梅。这应该算得上百年来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消息,十多年前的腥风血雨仿佛历历在目,十多年前关于顾檐梅的传说依旧让人胆战心惊,无数人在得知消息的三天后,依旧彻夜不能寐。
半个多月前他们又得到消息,千音阁将在夏至这一天举行盛大的典礼。这一次,他们终于决定做点什么。于是所有人一拍即合,迅速在江湖上散布消息,集结人马,直奔平仲山而来。
顾檐梅看着周勤,自然知道周勤那句话的深意,却只是微笑着道:“在下——顾檐梅。”
顾檐梅此言一出,台阶下的众人都变了脸色,顿时陷入了紧张戒备的气氛。
周勤微微皱眉,但很快舒展开来,笑得谦和得体:“见过顾阁主。”
顾檐梅道:“庄主客气了。我看大家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不如坐下叙话,略备薄酒,不成敬意。”
顾檐梅话音落下,很快有人端了酒菜摆在席案上。
周勤犹豫片刻,道:“多谢阁主盛情。”说罢,率先走向了东边第一张席案坐下,白泉山庄的弟子都站到了周勤身后。其他门派的领头之人见状,便也纷纷到了席案旁入座,随行之人也都各自站在了席案后。
顾檐梅此刻也已经在身后的宝座上坐下,待那群人都入了座,这才道:“诸位有话,不如开门见山。”
众人听顾檐梅语气虽淡,却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威压,神色俱是一凛,都看向了周勤。
周勤站起身,对顾檐梅拱手为礼,暗暗深吸一口气,道:“我等今日来,是希望您可以放弃千音阁阁主之位。”
“为何?”顾檐梅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微笑着问了两个字。
周勤本来以为这话说出来,顾檐梅必然要动怒,却见顾檐梅如此平静,反而有些摸不清对方的情绪,不由得暗暗捏了一把汗。
周勤压下心中的忐忑,道:“千音阁成立百年,历任阁主都姓谢。您虽是谢老阁主的内甥,但终究不姓谢,做这个阁主,未免……名不正言不顺……”
“十二年前我就做了,庄主怎么今日才来说这话?况且,所谓‘名’,顾檐梅是真的——”说到这里,顾檐梅轻笑一声,“不怎么在乎。”
周勤的脸上有些尴尬,他也知道顾檐梅哪里有什么声名,只是话说出来总要冠冕堂皇一些,却没想到顾檐梅这般直接。
周勤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语气带了几分语重心长的味道:“阁主说自己姓顾,但十年来您作为萧堂主为南疆所做的一切,我等并未忘记。退一步说,您不在乎自己的声名,可是,谢家和顾家先祖英灵在上,还请慎重思之。”
顾檐梅淡然一笑,道:“我顾檐梅活了半生,如今——上唯有青天,下只有地狱。”
周勤听出那话中隐含的孤高冷傲,又有些睥睨天下之感,不由得心头一凛。
顾檐梅看向周勤:“有几句话我想问问庄主。十二年前,千音阁被灭门,罗浮城及其附近的几城立刻被庄主收入囊中。十一年前,江湖传闻我葬身火海,于是罗浮城中顾家祖宅被烧,祖坟被毁,都是在庄主的管辖之内。我没说错吧?”
“没……”周勤的脸刹那之间就白了,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辩解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罗浮城附近一片大乱,若不是白泉山庄出面,还不知要成什么局面。顾家祖坟祖宅之事,老朽也是十分遗憾……”
“是么?那倒是辛苦庄主了。”顾檐梅道。
“岂敢岂敢。”周勤有些尴尬地一笑。
顾檐梅将目光从周勤身上收回来,看向了面前的天幕:“我八岁那年葬了父亲,十五岁那年葬了母亲,十九岁那年他们被挫骨扬灰,散在了秋木山那片千疮百孔的坟地里。庄主,你可知道,这十一年来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周勤听得这句,放在身侧的手剧烈颤抖,膝弯不住地发颤,几乎有些站不住,连说话的声音都已经不成调子:“老朽也……也想阻拦,但实在是……有心无力……后……后来,老朽也曾派人去……”
周勤说到最后,忍不住抬头去看顾檐梅,只见顾檐梅唇边的笑意愈加深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看不出丝毫情绪,于是接下来的理由周勤便怎么都编不下去了。
“是么。”顾檐梅听周勤停下,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两个字。
周勤见顾檐梅似乎并没有追究当年之事的意思,内心的恐惧这才略微压下去一点,抬头瞟了一眼顾檐梅的面色。
顾檐梅道:“庄主,若我没有记错,罗浮城以及邻近的三城,在十二年之前一直都是属于千音阁的吧?”
“是……”周勤额角的汗水再次滴落下来,忙颤抖着抬手去擦。
“既然如此,那便还回来吧。”顾檐梅面带浅笑,语气依旧淡淡的。
周勤听着顾檐梅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已经让他一无所有,顿时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立刻双膝发软,扑通跪了下去,整个人都低伏在了地上。
顾檐梅道:“方才,庄主说你们今日来,是希望我可以放弃千音阁阁主之位,对吧?”
顾檐梅说罢,目光从跪伏在地上的周勤身上扫过,然后看向了其他门派的那些人,目光在每一张席案上落下,移开,接着转向下一张。
偌大的广场在刹那间静寂无声,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战战兢兢地看向了顾檐梅,一些人早已面如土色,握住武器的手不住地发抖。
顾檐梅终于笑着开了口:“大典已成,我意已绝。”
八个字,掷地有声。
顾檐梅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郑重,响在静寂的广场上,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