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佛寺。
顾檐梅一身白衣,立在千佛寺门前的长阶下,斗笠上的素纱直垂到腰上,将面容完全隐藏。
寺中香客络绎。有人满脸喜色,有人面带愁容。有人自台阶下往上,有人自台阶上往下。
来来往往,芸芸众生。
十二年了,他从未进过佛寺,连寺前的砖土都不曾踏足。因为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玷污净土。
顾檐梅今日来,是想解心中的一个疑惑。
——放下屠刀,不过是了悟,能不能成佛,自有另外的因果。
很久之前,他就这样说过。
可是,这因与果,他还是参不透。
“顾檐梅”杀孽太重,纵使是为了救人,杀孽也是杀孽,鲜血也是鲜血。
“萧白雪”却恰恰相反,虽不敢自命清高,但也曾救过千万人的性命。
可是,“萧白雪”的躯壳里,寄居着“顾檐梅”的灵魂。
他不知道,十一年后,他该如何在“萧白雪”的躯壳里,以“顾檐梅”的灵魂来面对自己,面对江湖,面对众生。
顾檐梅在山门前久久伫立,从朝阳初升,一直到日头偏西,往来行人纷纷看向他,又都回过头去,继续自己的行程。
看日头大约到了未时,山门中走出来一个小沙弥,走到顾檐梅面前,道了声佛号,对顾檐梅说:“施主,方丈有请。”
顾檐梅问:“方丈可有说什么?”
小沙弥答道:“方丈正在煮茶,只说了句远来是客,便让我来请山门口站着的施主进去喝茶。”
顾檐梅沉吟片刻,这才点头,随小沙弥往里面走。大师说“远来是客”,可平仲山到此,骑马不到两个时辰,还不能说远,但是,若说他是从十二年前到此,倒真是算得上远了。
顾檐梅走进方丈无量大师的院子,就见大师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煮茶。红泥火炉,炭火正旺,壶水滚沸。
无量大师见顾檐梅进来,展颜一笑,十分愉快地对他招手:“来帮我泡茶。”看那动作神情,竟然一点都不像方外之人。
顾檐梅将斗笠取下来,在无量大师对面坐下。这泡茶的手艺,他还是跟着无量大师学的,一转眼,已经是十二年沧海桑田。
顾檐梅以沸水温了壶和杯,取茶叶入壶,悬壶高冲,撇去浮沫,倒出温茶之水,这才悬壶高冲三次入第二次水,又将温茶之水淋于壶上,静置片刻,过了茶滤,这才倒入杯中。
顾檐梅起身,双手将茶杯奉于无量大师面前。
无量大师浅尝一口杯中的茶,笑道:“十二年未见,泡茶的功夫倒是不曾落下。”
顾檐梅垂手立于无量大师身侧,略微有些诧异地道:“大师还认得弟子?”
无量大师道:“老衲人虽老了,可心还未盲。”说罢,示意顾檐梅坐。
顾檐梅重新坐下,道:“弟子今日来……”
无量大师摇了摇头,阻止顾檐梅说下去,然后从茶罐中取了一些茶叶添入壶中,又往壶中加了些沸水,等了一会,这才给顾檐梅倒了一杯。只是,壶中的茶泡得久了,茶叶又加得太多,倒出的茶已经是暗褐色的了。
无量大师笑着道:“品一品。”顾檐梅依言端起茶杯,茶很苦,但顾檐梅却面不改色地饮尽了,然后看向无量大师。无量大师问:“苦吗?”顾檐梅点头:“苦。”
无量大师又给顾檐梅满上一杯,示意他再饮。顾檐梅什么都没有问,同样端起来饮尽了。无量大师问:“苦吗?”顾檐梅依旧答:“苦。”
无量大师给顾檐梅倒了第三杯,这一次,壶中的茶也尽了。顾檐梅依旧沉默地喝完了第三杯。无量大师将手中的茶壶放下,对顾檐梅道:“苦吗?”顾檐梅依旧是同样的回答:“苦。”
无量大师终于笑起来,看向顾檐梅的目光慈祥而柔和:“可是,已经尽了。”
顾檐梅看着面前空的茶壶,半晌,也笑起来:“是啊,已经尽了。”
十二年来所有的苦,到此刻,都已经尽了。
顾檐梅垂眸坐着,过了许久,才道:“弟子今日来,是想请您为弟子解一个疑惑。”
无量大师却恍若未闻,站起身来,兴致勃勃地道:“我在后山种了点花,可要去看看?”
顾檐梅只好止了话头,站起身陪着无量大师往后山走去。
从无量大师住的院子去后山,需要经过寺中的后院。刚到后院,顾檐梅的目光便落在了身侧一块空地上。
顾檐梅记得,那里曾有一座巨大的座山影壁,上面刻了他写的那卷地藏经。后来,等他作为萧白雪从北方回到南疆后,才听说顾檐梅葬身的那场大火熄灭后十日,千佛寺的后院被人放了一把火,那座青砖磊成的高大影壁,被人砸成了细碎的石块,散落了整个后院。
顾檐梅的语气中带着歉意:“大师抬爱,弟子却累及佛门清净,实在抱歉。”
无量大师笑着道:“最近正在筹划着新修一座,比之前那座还要大一些,到时候你可要再帮我写一卷经文。这次,我打算刻‘涅槃经’。”
顾檐梅听到是“涅槃经”,不禁愣了一瞬。半晌,顾檐梅笑着点头道:“弟子不才,愿意效劳。”
从顾檐梅到萧白雪,再从萧白雪到顾檐梅,何尝不是一种涅槃?
顾檐梅跟着无量大师走了许久,才来到后山的一个山谷。
山外已经是初夏四月,可是山中却依旧十分寒冷,越往山谷中走,就越觉得寒意侵骨,等到了山谷深处,山上竟然开始出现零星的雪。
可是,人间芳菲尽,山中花始开。大片的白梅,被白雪掩了花枝,开在这寒气逼人的山谷里,甚是壮观。
无量大师看向顾檐梅:“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给你解的那句佛偈吗?”
顾檐梅答道:“弟子记得,是金刚经最后的那个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无量大师露出一个微笑,转而看向了面前的景色。
顾檐梅也顺着无量大师的目光看了过去,那里雪掩白梅,暗香浮动,满谷清幽。
无量大师问道:“是梅香,还是雪香?”
顾檐梅久久伫立,看着面前那一片香雪海,眼眶湿润。过了很久,顾檐梅才转过身来,对着无量大师深深一揖:“弟子懂了。”
是顾檐梅,还是萧白雪,又有什么区别?
浮生如幻,万缘皆空,何需妄执?
…
顾檐梅回到平仲山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顾檐梅走进梨云轩,就见婢女正从房间内退出来,想是刚伺候林偃月吃完药。
顾檐梅走进房间,在林偃月的床边坐下。
顾檐梅轻轻吻了一下林偃月的额头,然后像往常一般拉住林偃月的手,静静地看着林偃月。
过了片刻,顾檐梅才轻声道:“之前,很多事情,我都心有犹豫。但是,我已经决定了,白及的心愿,你的心愿,我都会替你们实现。但是,不是作为萧白雪,而是作为顾檐梅。
“偃月,你曾和我说,这十年来,南疆的江湖,没有道义和豪情,只有血腥和杀戮,所以,需要有那么一个人,足够成为信仰,担起少年们仗剑江湖、侠骨柔肠的梦想。
“如果萧白雪死去,或许真的能够成为所谓的信仰。可是,那样虚无的信仰,注定无法承载整个江湖的希望。所以,我想换一条路。
“半个多月以后,五月初三,夏至这一天,千音阁会在苍梧殿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那天,我会正式成为千音阁的阁主,自此,顾檐梅会光明正大地归来,面对他必须面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