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名?思名...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醒转过来的许思名轻轻转动着眼球,大致判断出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挂水,林莫坐在床沿儿上,正皱着眉头紧盯着自己。
“我...我这是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你吓死我了,你是不是一直没吃东西啊?医生说你严重低血糖!”
“哦,这两天没顾上。”
“我求你了,能不这么折磨自己么,你这胃也不能这么饿呀,别老让人担心成吗?这都第几次了!”林莫忍无可忍的埋怨着。
“嗯,知道了,以后不会了!”许思名温顺的答应着,撑着床板想坐起来,“你...你一个人怎么把我送到医院的?”
“强拖硬拽也得把你扛过来啊!”林莫小心翼翼的扶着他,“我还人生地不熟的,真的吓坏我了,还以为你怎么了!”
许思名暗搓搓的拉了拉他的手示好:“对不起,我......”
“好了,记住你今天答应我的就行了,给,先喝点儿水润润嗓子,我买了粥,吊完针再吃。”
“好!对了,昨天不是让你好好待着吗,怎么还是过来了,总请假不好!”
“放心不下就过来了,还好来了,要是刚才你一个人倒在那儿怎么办?而且...我也想来送送姥姥!我没跟廖哥说,店里扬子和卉卉帮我顶着,能瞒多久是多久吧,你就别操心了!”
许思名没说话,只是靠着床头静静的看他。
林莫的目光微微向下一扫,伸手蹭了蹭他右脸颊:“你脸怎么弄的?还有姥姥的宅子是怎么回事啊?我刚到那儿的时候都傻了,还以为认错路了!”
许思名不禁苦笑,现下倒也能平心静气、慢条斯理的跟林莫讲述这两天发生的事儿了,只不过隐去了有关那笔债的细节。
他有点儿庆幸林莫一开始就不知情,现在更是了结的不露痕迹,他不必再担心他俩的未来会被那个沉重的担子拖垮,也不用再害怕万一有一天林莫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会做出怎样让他无法面对的举动。
可卸下重负的他压根儿没感觉到真正的松快,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为此付出了怎样沉痛的代价,那是他这辈子永远都还不上的、对姥姥深深的愧欠。
“所以...你还真跟电视里演的那样,是跑来争家产被打的啊!”林莫故作一本正经,不动声色的缓释着气氛。
许思名先是一懵,险些被他的表情给骗了,随即笑了笑,配合着应道:“是啊,被暴揍一顿还啥都没抢到!其实...姥姥她一直想着你,临走前,还跟我念叨你,本来给我俩留了个折子,现在也没了。”
“算了,难道还真要为这些弄的头破血流么,没了就没了!不过...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我讲,按理说...我也该来见姥姥一面的!”
许思名有些慌,忙解释道:“我...我当时接到电话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忘了跟你说,后来又是接二连三的事儿,我也没顾上,真不是故意的,我......”
“我知道了,没怪你的意思!”林莫垂下脑袋,盯着俩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神情有些落寞,“哥,对不起,这种时候...我竟然不在你身边,让你一个人难受,还被人欺负,我真是......”
“说的什么话!”许思名握紧他的手,“你现在不就在么,而且...是在我特别特别需要的时候!好了,有啥话咱们回去再说,这儿人来人往的,臊不臊!”
“......哦!”林莫下意识的朝周边儿几个床位望了望,都在各忙各的,暂时没发现有谁表情古怪的看他们,“那接下来怎么打算?你现在住哪儿?”
“姥姥搬出来后租了个房子,我昨晚住那儿,明后两天家里头操办姥姥的后事儿,那些人要跟我断了关系,是不可能让我掺和了,但我人必须得去!”
“嗯,那我陪你一起去!”
“你在这边儿待太久能行么?莫莫,我知道你心思,但说真的,我更不想你因为这个影响了工作!”
“嗯,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儿,怎么说我现在身份都不一样了,而且也是姥姥点头认下的,我不可能不去啊!店里只要出业绩,廖哥是不会赶我走的,相信我!”
许思名看着他,只抿嘴笑了笑,没说话。
他这个年纪力壮的小伴侣,除了在床上的时候像只凶猛霸道的雄狮,平时大都是一副邻家小弟的姿态,听话乖巧又惹人怜的很,怎么这会儿浑身上下透着的那股子成熟担当劲儿,竟让人特有安全感,特想放心踏实的依赖,许思名这样想着。
“听你的,那一会儿陪我去买床被褥吧,这边儿夜里会有点凉,要委屈你陪我打地铺了,姥姥的床褥...我想就那么整整齐齐的放着!”
***
正如他所料,当许思名出现在老太太的追思会上时,他二舅几乎是当场变了脸色,冲自个儿亲小妹大发起雷霆,最后也是顾及其他到场的远房亲戚,以免局面再次演变成一场闹剧,两方都各让了一步。
按他二舅的意思,你想给姥姥送行,可以,有多远站多远,只要我们看不见,姑且当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没来!
许思名只能照做,这两天从追思会、出殡到下葬,他带着林莫,一路远远的跟着看着,行礼跪拜一样不少,直至老人的骨灰入土。
而他本人的状态也越发不好了,被自己糟蹋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几日又免不了心思沉重,每天回了住处,基本都是默不作声,昏昏沉沉,倒头便睡,似乎只有不省人事时,才能忘却悲伤,免除痛苦,少一些自责。
林莫担心,却也能理解,姥姥几乎是当年那个没了父母的少年唯一的依靠,久久褪不去的悲恸也是情理之中,所以除了陪伴和照顾,他没再说任何多余的话。
由于许思名精神不济,加之姥姥的好些遗物要收拾,俩人不得不在这边儿多耗了几日才回s市。
***
常说,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
可回来好些天了,许思名依旧浑浑噩噩,提不起什么精神,要不是临近学期期末,不得不准备t大那边儿课程的期末考,他大概真会整日整日的窝在家里发呆。
其实他有时很清醒的知道自己这样不对或是不应该,但就是对自己身体里的负面情绪毫无办法,或许,他是真的被接二连三的不顺遂,困在了不断地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之中。
姥姥的两箱遗物依然堆在阳台上,他不想碰,更不敢碰,他怎么都摆脱不掉自己才是姥姥离开的原罪这一念头,他只能将一切赌注押给了时间,交由时间冲淡记忆,缓释自己心底的罪责感,或许那时,他便不会像现在这般煎熬了。
直到最近两天,林莫的晚归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蜷在沙发上看着疲惫不堪的林莫进进出出忙里忙外,还不得不扯出个笑容,满是歉意跟他解释店里有多忙,林芊那边儿有什么事儿,或是期末课业有多难搞......
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愣是胡子拉碴出几分沧桑劲儿,许思名看的出,林莫并没有任何不满的情绪,他只是太累了!
那一刻,许思名顿生羞愧,为自己成了名副其实的负累而羞愧,为自己的脆弱无能而汗颜。
***
这天林莫依然晚归,到家看见许思名拆了阳台上那两个尘封数日的箱子,正埋头整理着,林莫登时有些紧张起来:“你这是...干嘛呢?”
“哦,姥姥的东西一直没顾上收拾,今晚想把它拾掇出来,老堆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思名...你还好吧?”
许思名手上顿了顿,没有抬头:“我没事儿,给你留了晚饭,我做的,水平没你好,凑合着吃吧!”
林莫知他避闪,也不再穷追不舍:“嗯,今天怎么这么好,还亲自下厨了?”
“看你太辛苦,我这大闲人,也不能成天啥都不干!”
“我没觉得辛苦...你别胡思乱想了,那你慢点儿收拾,我吃完过来帮你!”
花了好几个钟头规整完两箱东西,俩人便靠着沙发沿儿坐在了地板上,边喝着啤酒,边翻看起姥姥留下的相册。
那里头大都是些老照片,倒也不是因为后来照拍的少了,可能是大家都习惯了智能手机绝伦的拍照功能,家里也不会有谁想着帮她洗出几张来入册。
林莫皱着眉,夺下许思名手中新开的一听啤酒:“可以了,不是说的好好的,就喝一罐解个闷么,怎么还来劲了!”
许思名平静的回视着他,幽幽道:“你好人做到底,我就是心里难受,才想喝两口压一压,就让我这一回,行吗?”
明明这人的神情和语气皆寡淡如水,并无丝毫哀求卖惨的意味儿,可却将林莫搅的一阵心酸,他败下阵来,无奈的将啤酒塞回许思名手中,试探着说了句:“心里还难受的话,你也可以试着跟我说说。”
许思名淡淡一笑,没有应声,良久,他才指着相册里一张照片,轻声问道:“你看得出这个小孩儿是谁吗?”
林莫顺着他的指尖儿看去,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被一个年轻男人扛在肩头,正兴奋的手舞足蹈,逗孩子的男人也是兴致盎然,更是小心翼翼的护着孩子周全。
“唔...看眉眼,像是你!”林莫答道。
“嗯,是我,这个人...就是我二舅!”
“......”林莫愣了愣,当即也明白了些什么。
“你觉不觉得人有时候真的很难琢磨!”许思名自顾自的继续说着,“其实小时候,他们对我都很好,是真的好,接我放过学,带我去过游乐园,陪我打过针,现在...怎么就这么容不下我了呢,模样儿看着是都老了些,但也不至于陌生到这种...我都不敢认的地步吧!”
“呵,不过这么些年了,我也都习惯了,利益使然,人心会变,天经地义的事,冷眼相看,麻木不仁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要不是姥姥走了,我大概也不会掰着指头细数这世上还有几人与我有血缘亲情,或许从此只剩血缘,再无亲情!”
“抱歉啊,最近不知怎么了,老是想些有的没的,还总克制不住的伤春悲秋,大概是真的太清闲了,呵!”许思名自嘲一笑。
林莫没有言语,伸手揽住他的臂膀,以示安抚,这人已经好些天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林莫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件好事。
“林莫,你能理解那种心情吗?”许思名已经翻到相册的下一页,用指腹轻轻蹭过那上面姥姥的笑颜,“其实我很清楚的知道,人生老病死有多正常,我也能猜到她为了我撑到这个年岁有多艰辛,可我还是...舍不得她走,不想放她走......”
“我愧欠姥姥的太多了,那时候,还只是个孩子的我,有多害怕多无助,甚至是绝望,我都记得太清了,姥姥她当时也是个痛失了孩子的母亲,可为了护着我,硬是逼着自己抹干泪,出面替我担下许多事,甚至跟舅舅姨母翻了脸。”
“这么多年了,完全是因为有她我才能强撑着走过来,她给我的不仅仅是一处遮风避雨的屋檐,更多的是...唯一仅有的温暖和关怀,还有精神上的支撑,就算你说是祖孙亲情,理所应当,我还是觉得欠她老人家的太多了!而我...到头来却什么都没能为她做,没能为她守住宅子,没能供她安享晚年,甚至...甚至到最后......”许思名将手中剩的半罐啤酒一饮而尽,将自己未尽的话连带吞咽了下去,强行掩埋了自己的耿耿于怀。
林莫并不清楚背后的隐情,只当他还沉浸在姥姥离世的悲恸和不舍中,为自己没能好好尽孝而自责。
“那你...有没有过那种时候?”林莫若有所思的问道,“唔,就是你对一个人好,为一个人做很多事情,就只是希望对方好,从来没有想过得到对等的回报。”
他并没有让许思名回答的意思,紧接着说:“那其实是人的一种本能反应,就好像,林芊生了病,我爸妈,我,从来没有一刻想过放弃她,不管之后的日子过成什么样儿,有多难多苦,都会陪着她、撑着她走下去,那你说,我们是图什么呢?图她病好了报答我们吗?显然不是啊,那就单纯是一种血脉牵连、情感使然!”
“所以,姥姥待你的好,为你做的一切,是她真的想让你过的好,没打算让你回报她什么,要是她知道你在为这个自寻烦恼、一蹶不振,以她老人家的个性,估计得失望生气了!”
许思名猛的一怔。
“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活着的人,要为了逝去的人,更好的活着!”林莫并未从许思名侧脸上看出他细微的情绪变化,仍在竭尽全力的劝说这个爱钻牛角尖的情绪极端分子。
许思名终于偏过头注视着他,许久后,才抬手薅了一把他的头发:“你这是在...教训我?”
林莫表情一僵,一本正经说教脸立马垮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当即认了怂,讨好道,“咳嗯...诶呦,我哪敢啊,许老师!我这明明是在用百分之二百的热情关心你、安慰你啊,嘿嘿!”
许思名略勾嘴角,轻轻给了他一肘子,以巩固家庭地位,随即又匆匆撤回目光,神色竟有些复杂赧然起来,他小声咕囔道:“是不是突然觉得你哥我...特别窝囊,工作工作丢了,遇上点儿不顺心的事就只会消沉逃避,你现在是不是特嫌弃我,发现我根本不像你想的那么好,那么值得依赖......”
林莫瞅着他的模样儿“吭哧”笑了,左臂顺势勾住他的脖颈,伸着左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啊,处久了真的发现你有好多臭毛病,可我还是心甘情愿的套上了你送的钢圈,这就意味着,你的好与不好,我都愿意照单全收,是这个意思吧?”
“而且...这也不算什么毛病吧,每个人都会有负面情绪,都可能有心里难过的坎,你最近会这样,我其实能理解的,毕竟姥姥是你最亲的人,不过我也知道,我认识的许老师,不会一直这样,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收拾心情!”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这话暖了心窝,许思名觉得自己皮下的血液都翻腾着上了头,脸颊也渡上了红晕灼热起来,他一时语塞,只好放下相册,回以一个藏纳千言万语的拥抱。
良久,他才在林莫耳畔呼出一句:“林莫...我只剩你了!”
短短数字,却意味深长,存感激庆幸,不免厚重深沉,却也多了几分患得患失。
“嗯,我一直都在!爸妈还有老姐,也都在!”林莫回抱住他,想了想,又意有所指的说,“其实你今天跟我说了这么多,我挺高兴的,还是那句话,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着,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你尽管靠上来,就像你也愿意让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依靠一样,你...能明白吧?”
“嗯,好!”许思名闭着眼枕在林莫肩头,鬼使神差的问了句,“所以,这是不是也算是你说的那种...本能?”
“.......啊?哦,嗐~”林莫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当即乐了,他存心作弄,一歪脑袋精准的在许思名耳根敏感地带湿湿嘬了一口,戏谑道,“我对你...是这种本能!”
许思名本就有些身心炽热,这一下儿更是像得到了什么暗示似的,一触即燃,整个人都不安分起来,攀着林莫脖颈,投之以李报之以桃。
林莫简直悔的恨不得找两块豆腐拍死自己,怎么就没克制住给了这么一下儿,活生生体会了一把自作孽不可活。
他不是不想,其实特别想,从之前俩人为搬家的事儿闹了回脾气,到后来姥姥过世,日子过的就一直有些阴郁晦涩,压的人透不过气儿,今儿难得是这人愿意主动敞开心门,与人促膝长谈,温情惬意过后,再做点儿什么增进一下感情,彻底清扫阴霾,也未尝不可。
但林莫这会儿的顾虑倒不是许思名有没有这个心情了,这人还在老家那几天身体状态就不怎么好,回来养了几天还是没什么精气神儿,林莫是真担心自己情到浓时会失了轻重。
“唔...好了思名,还是...早点睡吧,不早了!”
林莫以他钢铁般的意志将人推开,起身就要逃离,却被许思名一把拽住。
“......你不想吗?”许思名面儿上难得生出几分血色,不解的问。
“不是...你身体才刚好点儿,我怕你吃不消,再养养.......”
“都养了好几天了!”许思名冲他眨巴着眼,摇尾乞怜道,“都好久没做了,莫莫...我想!”
“那...那要不,就只帮你,不干别的!”林莫无奈的叹着气儿,简直都快被自己光芒万丈的正人君子形象感动的泪流满面了。
许思名勾着一边儿嘴角笑了笑,没说话,拽着林莫的手借力从沙发起了身,推搡着他往卧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