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叛军攻城,此时的京城到处都留着战火过后的影子。
往日熙熙攘攘的大街除了一列列手持长枪短剑的兵士们快速跑过,剩下的尽是破败的屋舍,或是染着血迹火痕的商幡。
这样的景象是顾言熙从未见过的,此时的她就算是身处宽大舒适的马车里,怀中抱着暖烘烘的手炉,身上穿着精致华丽的裙衫,也依然能够感受到一股股刺骨的寒凉与血腥味朝着她一阵阵的压过来。
端坐在顾言熙身边的封亦辰注意到她微微发白的脸色,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的透过撩起的车帘看向外面,一声带着复杂之意的叹息从他的口中传出来,跟着,就见封亦辰将顾言熙撩起车帘的手牵了回来,宽大的手掌温暖干燥的包裹着她柔嫩的小手,看着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向他,便将她轻轻地拥入怀中,用满是珍惜疼爱的声音,道:“别看了,一切都结束了。”
是啊!一切都结束了!
就算是这场攻城战打的极为惨烈,死伤了数之不尽的人,那也结束了。
只是,就算是知道已经结束了,可是当她清楚地看见战火过后留下的破败和残毁时,还是会忍不住心惊,忍不住感到一阵阵的后怕。哪怕是被他紧紧地抱在怀中,鼻息间竟是他的味道,顾言熙都觉得心有余悸,因为她知道,他这一路走来真的很不容易,他们能够重逢,真的是苍天庇佑。
顾言熙依赖的依偎在封亦辰的怀中,伸出手抓住他的领口,指尖触碰到铠甲,感受到那股凉意,这才让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从三天前,我就被母亲从芙蓉院接到了夕云院里保护着,外面发生了什么、京城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可是就算是不知道,心里隐隐约约也是晓得的,晓得战火是无情的,晓得不管最后是谁输谁赢,这里的一切都会跟过去不一样了。其实,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可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当我亲眼看见这座城、这条街变的满目疮痍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原来依然脆弱渺小。阿辰你知道吗?刚才我瞥见有个兵士将一具穿着百姓衣衫的尸首丢到一个拐角处;在那一刻,我承认我被那一幕惊到了,我甚至会想,如果我不是父亲的女儿,若我不是被家人、被你好好地保护起来,在战火洗礼整个京城的时候,在京城的百姓仓皇逃命的时候,我是不是也会成为他们其中的一份子?”
说到这里,顾言熙抬起头看向满眼怜爱的看向自己的封亦辰,“阿辰,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让这种残忍的事情发生了,好不好?不要让无辜的人死去,不要再让这座城池被鲜血洗刷,好吗?”
封亦辰抱紧了怀中娇软的人儿,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心在这一刻软的一塌糊涂,“娇娇真的是越来越狡猾了,居然会用这么脆弱的声音来同我说这些话,你明明知道,只要是你开口的,我都会让自己尽量去做到。真是个傻姑娘,如今整个大梁都被我攥在手中,我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怎么可能会再掀起战火呢?放心吧,这种事儿以后都不会再发生了。”
顾言熙抓着他衣领的手一紧,她知道他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刚准备再开口的时候,就听见赤风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公子,我们到了。”
顾言熙一怔,到了!难道是到了皇宫了吗?
她刚才只顾着看外面匆匆掠过的战火景象,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已经过去多少时间,再加上顾府距离皇宫的距离并不太远,所以在她还没来得及同封亦辰说更重要的话,他们的目的地就已经到了。
看见封亦辰已经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又见他回身伸出手欲意要搀扶自己,马车边,不仅有赤风和墨影守着,还有一些她并不熟悉的面孔在侧保护着;看着这里,顾言熙知道,眼下终究不是说那些话的好时机,所以,就将那些已经到嗓子眼的话再次吞了下去,抱紧了怀中的手炉,在他的细心呵护下,一步步的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相较于一路走来京城街道的破败和血腥,这座宫城似乎承受过的蹂躏要更重一些。
地上的血迹还未来得及擦去,血水混在冰凉的雪水之中,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折射出令人压抑的浓郁冷光,让人光是看上一眼,都觉得眩晕。
封亦辰也是在顾言熙从马车上下来后,这才注意到事情的不妥;看着她白的几乎快要透明的小脸,他有些后悔自己冒失的决定:“娇娇,要不你就坐在马车上等我吧,不用陪着我一起进去了。”
顾言熙抓紧了封亦辰的手,目光坚定的看着他:“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只要稍稍适应一下,就能好了。”
说着,顾言熙就稳稳地踏出了一步,干净的鞋底踩在血水之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吧嗒’声,她甚至都能够透过鞋底感受到那血水在沾染上她鞋面时的黏腻感。若是以前的她,此时恐怕早就双腿发软了,好在她也算是有过经历的人,所以哪怕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也会很快就调整好自己。
昔日,顾言熙也是来过这皇宫的,在她的印象里,这座宫城巍峨雄伟,住在这里的人是能够主宰天下命运的人,也是身份最顶顶尊贵的人;所以,在每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她都会十分谨小慎微,生怕自己有半点疏漏,就会被人抓住了把柄,给自己或是家人招来杀身之祸。
可今日再来这座宫城,看着这满地的疮痍和满目的清冷,她竟觉得这个被大梁百姓视为最中央集权的地方就像是个垂暮的老人,徒劳的挣扎着。
看着台阶上还未来得及撤走的散乱兵器,瞅着玉台上还在滴答的滴着粘稠的血迹,还有一眼望过去那一列列身着黑色铠甲的铮铮将士们,顾言熙就是在这刺目的现实面前明白了一个早就知道的真相。
属于梁武帝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的记忆没有丝毫的错漏,到最后,是封亦辰成了这最大的赢者。
想到封亦辰接下来会做的事,顾言熙不禁开口问他:“如今京城和皇宫都被你控制了,那皇上他们呢?你现在带我进宫,是要我在这皇宫里陪着你还是见证你最重要的时刻?”
封亦辰看着身边这冰雪聪明的小丫头,抓紧了她的手,道:“都有。”
“什么?”
封亦辰低头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道:“我的意思是,我既要你陪这我,也要你来见证这最重要的时刻。你不是问我裕王在什么地方吗?正巧,我正要带你去见他。”
顾言熙脚下一顿,看向他:“带我见皇上?为何?”
封亦辰的眼底腾起阴霾,就连表情也在这个时候稍稍紧绷起来:“那个男人给我的人生带来极大的影响,可以这么说,若没有他当年对父王、对东宫做出的那些事,就不会有现在的我。而今,我找他去清算过去的那笔账,又怎么可以少了看客?只是,这普天之下,能够见证这一幕的人寥寥无几。娇娇,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说过,将来我人生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要同你一起分享,所以,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最有资格在这个时候陪伴在我身边,跟我一起去会一会灭我全家的仇人。”
封亦辰说到这里,还以为她是在害怕,便将她轻轻地拥入怀中,像是给予她力量一般用力的抱了抱,在她耳边道:“娇娇不要怕,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任何的危险。”
说着,封亦辰就带着顾言熙来到了昭和宫。
而此时的昭和宫宫门前,不仅有重甲将士把守,更有数十号宫人被严密看押;看着那一把把闪烁着寒光的兵刃架在一个个颤颤巍巍的宫人脖子上,顾言熙就知道,这些人定是平日里负责伺候在梁武帝身边的宫侍。
如今,梁武帝被困在昭和宫中,他们又怎么可能会幸免?
见顾言熙盯着那些宫人们不说话,封亦辰清冷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从她头顶上传来:“这些人都是裕王的心腹,留不得的。”
一声‘留不得’已经表露出他的意思,顾言熙张了张嘴,下意识的就想要为他们说两句情,可是当话到嘴边的时候,又被她制止;因为她知道,她或许可以在别的事情上劝说住他,但是在有关于跟梁武帝相关的事情上,就算是她,也无能为力。
厚重的宫门在发出一声‘嘎吱’声后,缓缓被人从外面推开;当夕阳的余晖照进昭和宫的时候,未点燃一盏灯火的宫殿里,总算是迎来了一道不甚明亮的光亮;也借着这道光亮,顾言熙看见了那个坐在龙椅上,衣衫虽然整齐,但神色却极为憔悴的一国之君。
距离上次在老太君寿宴上也不过是匆匆几个月而已,没想到,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那个昔日盛气凌人的帝王身上竟然被蒙上了沉沉的哀色,就像一轮将要西落的太阳,不禁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