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书房,梁武帝脸上的笑容就敛了几分,眉宇之间的阴郁之色更是扑面而来,让跟在他身后的景阳候和太子都能明显察觉到他低沉压抑的情绪。
太子是当今皇后的嫡长子,在众位兄弟之中排行老七,也是诸位兄弟之中最碌碌无为的那一个;若不是会投胎,投进了皇后的肚子里成了嫡子,恐怕这东宫之位怎么轮都轮不到他的头上。
好在他也知道自己是个有多大能耐的人,平常时间里就算是被几位狼子野心的兄弟暗戳戳的欺负一下,也会忍耐下来;只是,但凡是个人都会有几分脾气的,哪怕是太子性格再好,也无法容忍几位兄长对他的东宫之位垂涎欲滴;这也是他为什么在近年来同几位兄长越来越势同水火的原因;以前父皇没有册立东宫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和谦和,可是,随着册立圣旨的下达,他的身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改变。
太子知道自己是个愚笨的,相较于几位兄长更是要显得平庸许多,好在他一来占着正统的名分,二来也算是让梁武帝颇为放心,所以就算是几位兄长在私底下卖命的折腾,储君的位置依然被他坐的牢牢地。而太子也知道,想要继续护住自己应该得到的,就必须要做一个懂事贴心的儿子,这样有梁武帝在背后加持着他,就算是几位兄长再绞尽脑汁,怕是也无法达成夙愿。
这也是为什么太子近段时间以来常常在梁武帝面前晃悠的一大原因,他很清楚自己的父皇是个怎样的人,一个靠着篡位才当上一国之君的男人,心思之敏感,心眼之纤细恐怕无人能及;应付这样的亲生父亲,太子很懂得去做一个谦卑礼让的样子,好让自己的父皇对他放心,让他知道,就算是册立了东宫,东宫的威慑也无法撼动天子手中的皇权。
事实上,太子走的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梁武帝还是比较满意自己的这个儿子;最起码跟其他几个狼子野心的儿子相比,梁武帝更放心将这个碌碌无为的儿子放在自己的身边。
也正是因为在梁武帝的身边待的久了,太子清楚的知道九阳城的战事已经进行到了什么地步,也知道这叛军的来势是何等的气势汹汹。
这几天,太子也是日愁也愁,头上的白发都愁出来几根;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叛军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之间发作,明明他距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了,明明只要再等上几年,待父皇宾天了之后,他就是这大梁的新主人了。
可没想到,他这美梦还没有做起来,叛军就揭竿而起,打着清君侧的名头直攻京城;如今,他也只能暗自庆幸,庆幸自己眼下不过是个小小的储君而已,叛军闹事上头有父皇顶着,而以父皇的手段,怕是也容不下这股叛军作乱。
但,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叛军竟然如此厉害,一路势如破竹,不过用了短短数月的功夫就从边陲打到了九阳城,眼下在九阳城摆开阵仗,和朝廷的军马剑拔弩张、势同水火。
想到这大梁的江山很有可能会被叛军拿下,太子就觉得两股战战,连吸口气都十分困难;而今,瞅着父皇那难看的脸色,太子不用想就能猜出父皇是因何而如此。
景阳候不愧是个老谋深算的,在看见梁武帝和太子的脸色之后,就站出来道:“听说吕将军已经在九阳城外同叛军对峙上,以吕将军的能耐和本事,定不会让叛军讨到好处;皇上,如今已经入了冬,眼见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您还是需要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听着景阳候的关心,梁武帝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若是吕捷能够攻破叛军的防线,也不会让朝廷的军马在九阳城外耽搁这么久。”
隐隐听出梁武帝语气中的不满,景阳候的心底就传来一声‘咯噔’,“也不能怪吕将军在时间上拖延,那叛军俨然是已经形成了气候,而且他们还打出了那个人的名号,得了不少民心,吕将军能够将战事暂且稳下来,已经算是不错了。”
梁武帝何尝不知吕捷已经是尽了力,可是,他远在京城之中,每每听到战况的汇报都会忍不住心烦气躁,尤其是在听见那人的名字时,更是恨不能将几个字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可是,在满腔的恨意过后,梁武帝只觉得满身疲惫,尤其是眼下,听着外面的热闹声和搭建起来的戏台子里传来的锣鼓喧闹声,他更觉得身上似承担着千斤的重担,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去。
突然,一声嗤笑从梁武帝的口中泄了出来,只见他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仰起头看着头顶的房梁,同站在下面的景阳候道:“现在,连你都不敢在朕的面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其实朕知道,你们是怕犯了朕的忌讳,昭文太子,朕的亲兄长,没想到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影响着朕,连朕的臣子都一并影响着。”
太子和景阳候听见梁武帝说出那个人的名讳,当场齐齐跪下,尤其是太子,更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低声呼喊着梁武帝:“父皇……”
梁武帝看着他们二人这样,呵呵的又笑了两声:“怎么?听见朕将这个名字说出来,就将你们吓成了这样是不是?难怪朕的朝廷军马不是那些叛军的对手,因为连朕的心腹和儿子都被这个名字吓成这般,何况是那些将士们呢。”
景阳候不明白为什么梁武帝会突然之间在他们面前说出这些话,但是他能够体会到此时梁武帝心中的愤懑;不然,他也不会在臣子和儿子面前失态。
“皇上,臣等不是畏惧那人的名字,朝廷的将士们也不会畏惧那些叛军,若这世上真的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万万百姓臣服,铮铮傲骨的将士们追随的只有坐在至尊之位上的天子和巍巍皇权。”景阳候的身体里不愧是流淌着将门之后的鲜血,哪怕是从未上过战场,哪怕是在这小小的书房之中,那股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沉稳大气依然让人刮目相看。
“叛军纵然成气候了又怎样?在我朝廷军马面前,早晚有一天会土崩瓦解;因为当今天下,是皇上您的天下。那个人就算是在生前再得民心,他也没有那个福气坐在这天子之位上,俯瞰这芸芸众生。这已然说明您才是天选之子,在这一点上,谁也不能否认。”
梁武帝怔怔的看着景阳候,像是被他口中的话所震撼:“爱卿说的这些,当这是心里话?”
景阳候再次叩跪道:“字字真心、句句肺腑,绝对不敢欺瞒皇上。”
梁武帝看着景阳候那双镇定自若的眼睛,盯着瞅了半晌之后,突然‘呵’了一声,就再次靠在椅背上,伸出胳膊搁在自己的脑袋上,微微仰着头,遮住自己的双目:“爱卿,既然你同朕说的是实话,那么朕在现在再问你一个问题。”
景阳候道:“请皇上赐问。”
梁武帝道:“若是当年朕没有起兵逼宫,当今这天下定然会是皇兄的;若是皇兄坐在这个位置上,大梁的天下会不会有另外一番天地?皇兄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被当成储君来培养,自小身边就围满了太傅太保,事实上,皇兄也从未辜负过所有人对他的期望;他成长成了所有人期待的样子。宽和、善良、睿智、聪慧,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有一颗包容的心,跟朕的性格有着强烈的对比与反差。如果说朕是那能搅动风云的飓风,那么皇兄就绝对是一轮人人喜欢的骄阳,光芒万丈、温暖人心。如今,四方叛军搅动生事,不就是憎恨着朕当年用雷霆手段谋害了一位这般出色的储君吗?爱卿;朕问你,朕真的就比不上皇兄吗?哪怕是一点点,都比不上吗?”
景阳候看着周身都像是被笼罩在阴霾之中的天子,再扭头看了看始终低垂着头不言语的太子,一时间心情复杂,但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耽搁梁武帝的问话,尽快做出回答,说:“臣实话实说,臣的答案是臣也不知道。”
本以为景阳候会给出一个直接的答案,可没想到他却在这个时候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别说是梁武帝了,就连太子都一愣,回过神,扭头朝着他看过来。
景阳候就像是没有察觉到那两束怪异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似的,继续说:“臣不是逃避问题,也不是害怕说出大逆的答案会惹得皇上您不悦,因为臣知道,既然皇上这么问了,那么不管臣给出什么样的答案,您都不会怪罪臣。但只可惜,对于跟这个问题,臣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因为,当储君和当天子是不一样的,一个合格的储君不一定会是一个合格的天子。昭文太子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但最后登上这天子宝座的人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