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似乎忘了一个人。
对,他就是顺伯。憨憨的,却又精明的顺伯也是有年轻时候的。人啊,都有年轻时候。那么,在最年轻的时候,也爱过人,或被人爱过。
前文我提到,顺伯是有过一个爱人的。这个女人如今也老了,在锡城某一个郊区当尼姑,青灯古佛相伴。这就有意思了。这个女人是谁?叫什么?是什么原因非要当尼姑?而顺伯又为什么终其一生不婚不娶,他就是在等待那个尼姑吗?可一辈子已经蹉跎过去了。
我曾经想过顺伯,想问问他以前的事儿。可他避开我,不回答。我不是八卦,而是,谢颖曾拜托我,叫我帮她寻找一点资料,她想写写本城一些房外人士的生活,比如和尚,比如尼姑和道士。
我不知道,谢颖为什么要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我。(我不是记者呀。还是我渠道多?不过我佩服谢颖,她结婚后,一直没有辞职当全职太太,依旧在报社上班,拿着不多不少的薪水。她给我的理由是:热爱工作,特爱采访,热爱文字。是,我信她。她从不曾丢失自我。就算以前我们有隔阂,她那样地恼恨我,也是一如既往地热爱工作。她和李尔的婚姻,更多是开放式的。李尔在锡城经商,时不时地也会返回南非。这样就有小别。但他们互相信任,磨合的不错。)
但她交给了我,让我打听,我也就上心了。我想到了顺伯,想到了顺伯的一生所爱。哈哈……是这样吗?但愿我这个形容没错。不过,对此骆维森表示认同。那个在庵堂里默默诵经的女人,的确就是顺伯的一生挚爱。我问过骆维森,可他也表示,对顺伯的以前了解不多。确切地说,他只了解三十岁之后的顺伯,对他三十岁之前的人生知之甚少。而顺伯正是三十岁那年来到骆康身边当差的。
“最好你自己去问问他。我看,有些话,他更愿意和你说。”
此刻,我就在老宅。骆康去世后,老宅就归顺伯管理。以后,他也终将老死在这里。我不知道,守着一个没有了骆康的老宅,对顺伯而言是怎样一番意义?可他分明是虔诚的。每天依旧六点起床,十一时吃饭,晚上八点而卧。生活规律的就和骆康在世时一样。
“顺伯,给我说说你的故事呗,这憋在心里,真的舒服吗?”我喝了口茶,幽幽地看着屋后的花园,以及池塘。池塘里的荷花更是蓊蓊郁郁了。然而我的心,还是不免怅然。毕竟,许颜就是在这儿没了的,一尸两命。我转过脸,看了看墙上骆康威严而又不失仁慈的画像,声音轻轻地:“庵堂,你还常去吗?”
我恍惚听谁说过,这以后的四十多年里,每个月份那几天固定的时间里,顺伯都会去亲自去庵堂送米送面。奇崛的是,他送,庵堂里的人也收。那我就更奇怪了,看样子,他们之间也是说话的。如若不然,难道还是以沉默相对,以一个眼神示意?
可等我喝光了茶,顺伯还是没有和交谈的意思。我不免沮丧。
外面,似乎要下雨了。我想,我还是走算了。他就挽留我,说又编了一点竹子做的小玩意儿,都是小蛐蛐小蚂蚱知了之类的小东西,要送给我女儿桃宝。我收下了。一来,不收的话顺伯会不高兴,其实家里这些东西都堆满了桃宝的玩具箱;二来,桃宝也真心喜欢这些。
顺伯的脸色就和缓了一些。“孙少奶奶,这种雨不会下很久的。我们老家有谚语。云朵似山,晚霞灿烂。云朵似鳞,大雨倾城。这天上的云一大片一大片的,雨很快就停的。”
还真的验了顺伯的话,几分钟后,雨就停了。那么,我更要走了。“孙少奶奶,既然您真心想问我,我也不好让您白来一趟。您还喝茶吗?我自己做了点马蹄酥点心,不如我请您吃点心,一边再慢慢地告诉您。”
这……真的让我惊喜。虽然我依旧听不惯他叫我“孙少奶奶”。
“顺伯,您真的愿意?如果是勉强的话,那您还是藏在心里吧。”他不愿意说,我却非要他说,也未免残忍。
“不,还是说出来比较好。我也不想憋一辈子。”
他缓缓地站起身,将窗帘打开,窗外的花香就散了进来,顺伯的眼神浑浊:“这是栀子花的香味。我不顾老爷子反对,执意要在后院的水边栽了许多的栀子花,老爷子竟也让着我,随便我捣鼓。”他说完了,却又笑。
点心拿来了,果真是顺伯自己亲手做的,散发着陈旧的芝麻烤熟的香味。
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倾听顺伯的故事。听完了,我很难过,难过的想流泪。但是我没准备纸巾。庵堂里的女人,顺伯叫她丁香。丁香,也算是好听的名字。她虽叫丁香,但心头最爱的却又是栀子花。
“我们老家,最普通最不值钱的,就是栀子花,家家户户,屋前屋后,谁家不种?我也喜欢呢……”顺伯嘴里又喃喃。
丁香是地主家的女儿。不过,顺伯又说大概也不是,是富农。或者连富农也不是,大致只算得上是富裕中农。我有点听不明白,毕竟我不是那个时代的人。顺伯告诉我,解放后,土改后,国家给农民评定成分,谁家是地主,谁家又是贫农。
“那吗最最穷的人家叫什么呢?”
“那就叫赤农,就是无房无地,身无分为,一无所有。”
地主、富农、中农、贫农、赤农……就是按照土地和财产的多少,从上至下划分的。顺伯的老家在苏北平原一个叫河蚌村的地方。为什么叫河蚌?不外乎村子的形状就像一只黑黑的大河蚌。河蚌村即便有地主,那和现在的相比,也是穷的不能再穷了。“河蚌村的地主,和锡城的地主那是不能比。就算请长工,做手擀面,饺子馒头,地主自己也舍不得吃,喝粥,吃稀饭,省出干粮给长工吃。长工不吃干饭没力气,也会抱怨主家小气。一天得两顿干的,晚上最好得做油汪汪的臊子面,这才熬饥。”
我就问顺伯,你有没有干过长工?
“没有。我爹干过。解放前,我差不多才五六岁,那样小,干不了长工的。”但顺伯又说,农村中的穷娃儿懂事早,就算真四五岁,也能帮家里做不少事情了。比如,种菜,拔草。更厉害的就会洗衣煮饭了。“我爹是丁香家的长工,那时大家都叫他的绰号老牛头。我爹这人,不管干啥活儿,不怕苦,不怕累,真的像头老牛。”
这也是顺伯的回忆录。我真想拉谢颖过来,一起来听听,带上纸笔和电脑。从顺伯的语气里,我知道,他对他的父亲充满了感情。
“你娘呢?”
“我娘生下我二弟后,得了产后风,死了。我爹是又当爹又当妈。”顺伯的声音哽咽了。“河蚌村,就数我家最穷。为了安葬我娘,我爹又问丁香的爹娘借了不少安葬费,利滚利的,算下来就是五担米的价钱。他没辙了,只能继续留在刘家干活,打长工。”丁香姓刘。
顺伯说,河蚌村乃至于整个王庄镇富贵县,也有不少穷户干长工,帮东家打粮食的。但没人愿意去刘家帮工。为啥?不外乎丁香的爹,绰号刘麻子的刘文贤,是个吝啬鬼。刘家倒是实实在在的地主老财。家里几十亩的水田,几十亩的高田,几十亩的旱田。每到农忙,别家的地主只管不慌不忙,静等长工短工来家门口报道,但唯独老刘家门庭冷落稀稀疏疏。干长工的,除了巴望能多分点粮食,就是指望吃食好。
可是顺伯的爹老牛头只能去老刘家。就因为欠了债。他当长工,拿不到一分钱一粒米,干足整整两月的农活,刘麻子算盘珠子一拨,他还倒过来欠债三担谷子。想想真要人的命。老牛头是个忠厚人,老实的庄稼汉,一辈子只知道老老实实,既然东家叫他去,他不能不去。要不,欠下的债叫两个儿子还?那年顺伯七岁,顺伯的弟弟才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