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白辉先前的血衣已经换下了,这时穿了一件驼色的粗针毛衣,坐在床边的椅子里。
    周朗夜看着他的同时,他也看着周朗夜。
    没有像电影里那些常见的场景那么夸张,白辉只是微微向前倾身,对周朗夜说,“你醒了。”
    声音很温和,眼神亦很温柔。好像一个走失了很久的十六岁或者十九岁的白辉,又重新回到了周朗夜身边。
    周朗夜的一侧鼻腔里还插着输氧管,他喉咙很干,发出短促而暗哑的声音。白辉起身给他喂水,帮他把病床稍微调高一些,然后用勺子一点一点把水渡到他唇间。
    在喂水的同时,白辉说了一些平常的话,“周叔叔来看过你,我姐姐也来过。他们晚些时候可能会再来。”
    温度略低的液体从喉间滑过,让周朗夜感觉神思又清爽了些。
    “你急着走吗?”他问白辉,样子像是有点无助。
    白辉把杯子放在了一旁,坐回椅子里,才说,“......我不是专业看护,可能照顾你没有那么妥帖。”
    周朗夜听出他话里的动摇,立刻说,“辉儿,你要是留在这里,我恢复得肯定快一些。”
    白辉还来不及说什么,刚才的主刀医师领着一名护士推门进来了,他们的对话因此中断。
    白辉退到一旁,医师和周朗夜交流了几句,告诉他过了今晚就会转去单人病房,又让随同的护士给周朗夜做了一次呼吸训练的示范,用以帮助他过渡术后的恢复期。
    周朗夜的视线余光注意到,白辉在后面听得很认真。护士做动作时,白辉还跟着小幅度地模仿了一下,完全是一种为周朗夜考虑的样子。
    穿着暖色毛衣的白辉在一片色泽过淡的病房里显得很有存在感,以至于周朗夜总是在与医生的对话间隙,不自觉地去看他。后来就连医生也转头看了白辉几次,临走前还不忘和周朗夜打趣,“你表弟和你感情很深啊,这么忙的大明星来陪床,周总太有面儿了。”
    医生先离开病房,护士调好输液的计量,留下两粒止痛药,也很快走了。
    周朗夜用那只牵着输液管的手,向着白辉招了招。白辉靠近床边,周朗夜的唇角勾起来,饶有兴趣地问他,“表弟?”
    话音落下,他已经主动牵住了白辉垂着的一只手。
    “不好和别人解释...我们的关系......”白辉小声说,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麻醉的效力几乎褪完了,周朗夜开始清晰地感受到肩膀和左肋下方那两处创口引起的疼痛。
    “我们什么关系...?”他有点坏的逼问白辉。
    白辉不再说话,无奈地笑了一下。
    周朗夜与白辉分开了太久,也因此积攒了太多的恐惧、悲观、甚至自责无力。他并不想用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换取对方的感情,但他想让白辉在自己身边多留一点时间,也想让白辉感受到多一点点的,改过以后的周朗夜。
    他温和地叫他,“辉儿,你把给白翎婚礼的假期时间,分我一半好不好?”
    周朗夜不敢多要,如果白辉向工作室请了十天的假,那么他只要五天的陪伴。如果是六天的假,他就要三天。
    白辉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直到这时终于反握了回去。
    “姐姐已经把婚礼推迟了。出了这种意外,她也暂时没有心情再张罗。”白辉说到这里,顿了顿,垂眼看着那只与周朗夜交握的手,慢慢地说,“......我有两周多的假期,也许能照顾你到出院。”
    -
    陶芝选在这天晚上九点左右,来探视周朗夜。
    秦阿姨也正好把炖好的汤食送到了住院部门口,白辉下楼去与她交接。陶芝在病房外与白辉打了一个照面,看着白辉快步离开了,她才推门进入病房。周朗夜躺在床上,微仰着头,正在看平州卫视的城市新闻。画面里的那个年轻女主播,正是在周泽身边待了长达五六年的一个情人。
    周朗夜调低电视声音,陶芝走到他身旁,先躬下身问他,“您觉得怎么样?”
    周朗夜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示意陶芝讲重点。
    “......是这样的。”陶芝想了想,很谨慎地说,“您还在手术室的时候,您父亲来过一趟。当时他和小白也见到了。”
    周朗夜的眼神似乎深了一点,陶芝又说,“我和叶副总站得比较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从我的角度,能看到小白的话很少,你父亲说得居多。”
    周朗夜先是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问了几个细节。陶芝是个敏锐细心的人,按照当时自己所见的情景一一回答了。
    周朗夜大概是不想这番对话被回来的白辉撞见,了解了大致情况以后,就吩咐陶芝明天再找时间过来。
    等到白辉提着三个保温食盒回到病房,陶芝已经在与周朗夜沟通一些公司里的事务决策。白辉没有打扰他们,走到一旁放好食盒,又用消毒液擦拭了双手,然后动作很轻地拧开盒盖,盛出一碗汤。
    陶芝也没有久留,在平板电脑上快速做好笔记,又待了几分钟就离开了。
    白辉站在病房角落的储物柜边,捧着热汤不停地吹气。周朗夜勾手让他过来,他端着碗走向病床。
    “碗先放着吧。”周朗夜说。
    白辉依言照做了,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上。
    周朗夜看着他,脑中却不断想起陶芝刚才讲的那些话。
    周泽会与白辉说些什么?周朗夜一时还没有头绪。但有一点他很确信,白辉如此乖巧地留在自己身边,或许不是出于照顾病人这么简单的原因。
    白辉俯下身,将盖在他腰间的薄毯提起来一点,说,“止痛药还有再隔两小时才能吃,我先喂你喝点汤吧。”——神情很自若,看不出什么端倪。
    周朗夜无比眷恋的看着他距离自己半米不到的侧脸,突然开口,“辉儿,你知道对我来说,最好的止痛药是什么吗?”
    白辉转头看向他,愣了愣。
    周朗夜缓缓地说,“你的一个吻。”63 我们再试试吧
    白辉的一只手撑在床侧,周朗夜说完以后,他们两个都静了静。
    很快地,仍是周朗夜让了步。他伸出挂着点滴的那只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白辉唇上轻摁了一下,又拿开,转而压在自己唇上,说,“这样也算吧。”
    白辉看着他还没有恢复血色的嘴唇,隐隐地觉得心疼,继而很轻的叹了一声,在病床边坐下了。
    “学长。”他温和地叫他,然后注意到周朗夜的眼眸似乎转深了些。这是相隔很久以后,白辉再度用回以前的称呼,“......是因为我在过去一年里反复地拒绝你,才让你这么放不下的吗?”
    周朗夜听完,笑了笑,用一种认真的神情说,“不是,是因为我发觉我很爱你。”
    过去那么吝于给予的三个字,如今他却毫不犹豫地出口。
    又是一小段沉默,白辉不自觉地抿紧了唇角,好像不知该如何回应。
    周朗夜不想他为难,又说,“你如果不喜欢,下次我也不这么说了。”
    和白辉过去认识的那个周朗夜真是判若两人。
    “喝点汤吧。”白辉试图用一种生硬的方式转移话题。
    他准备起身的一瞬,周朗夜摁住了他,叫他,“辉儿。”
    顿了顿,继续道,“和我这次受伤没有关系。就想问问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在周朗夜被送进手术室的四个小时里,白辉先在走廊里见过周泽,而后又在电梯间与沈卓短暂地聊了几分钟。
    当下他先想起了周泽说过的一些话,继而又想到沈卓的一些话。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问周朗夜,“就算我说,我对你的感情已经变了,你还是想要这种机会么?”
    话一出口,白辉就有些后悔。周朗夜刚为了救他而受伤,他实在不该对他这么无情。
    可是周朗夜好像不那么在意,他的反应时间介乎于不假思索和犹豫不决之间,是一种恰到好处地听明白了白辉的意思,却仍然想要坚持的笃定。
    “我不会勉强你回来。”他这样说,一只手轻扣着白辉的腰,“你可以站在原地不动,其余的都交给我来做。”
    白辉凝神考虑了一下,然后说,“明天我再回答你可以吗?”
    周朗夜立刻点头,“我可以等。”
    白辉像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起身端起那碗半温的乌鸡汤,征求周朗夜的意见,“喝点汤吧,喝了早点休息。”
    周朗夜没有拒绝,看着白辉把煮得烂软的鸡肉和山药连带汤汁一起喂到自己唇边,他张嘴吃下了。病房里很安静,点滴落在滴管里的声音也隐约可闻。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白辉给周朗夜喂完了一碗鸡汤,又取来牙刷和毛巾帮他做简单清洁,然后拧暗室内的灯光,把点滴的流速调慢。
    “我去护士站问问这一瓶挂完以后,还要不要再续其他的药。”
    白辉帮周朗夜把床铺降为平躺状态,和他交代了一句,然后带上门离开了病床。
    周朗夜偏过头,看着他的身影快步消失在百叶窗外。
    那不是去往护士站的方向,周朗夜心想,这么晚了,白辉会去见谁?
    他身上的痛感愈发清晰,倦意却还不明显,他闭目躺着,开始回忆陶芝提及的那些细节。
    周泽显然不是一个有耐心与白辉攀谈的长辈,何况是跳过了周朗夜,单独和白辉对话,周泽更有可能是想借由白辉达成某个目的。
    周朗夜想了一会,已经慢慢捋出一些头绪。
    也许是因为受伤卧床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近在咫尺的白辉和遥不可及的感情,还有永远在算计而不得不提防的家人,令他感到一阵无法言明的悲哀。
    他甚至以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其实根本配不上白辉,也配不上白辉的爱。
    不管周泽许诺或是胁迫了白辉什么,以周朗夜如今的能力,应当都可以替白辉解决的。但是白辉什么都没有说,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没有那种信任的基础了。
    过去的一年里,周朗夜一直在尝试挽回白辉。但是当他听到陶芝告诉他,周泽对白辉动了某个心思时,周朗夜却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只想要把白辉推开。让他远离这个属于周朗夜的,总是太过阴暗复杂,变幻莫测的世界。
    -
    白辉搭乘电梯下至一楼,进入了住院部大厅侧面的一间通宵营业的便利店。
    便利店靠近落地玻璃的一侧设有一小块餐区,白翎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等他,桌前放着一瓶罐装咖啡。
    白辉走到白翎身边坐下,叫她,“姐。”
    白翎带了些宵夜给白辉,放在一个纸袋子里,从桌子的另一端推到他面前。白辉摇了摇头,说,“你带回去吧,我这里不缺吃的。”
    “周朗夜怎么样?”白翎问。
    “手术还算顺利,主要看术后恢复。医生说如果情况良好,一周以后可以回家养伤。”
    白辉说着,拢了拢薄外套。一月的平州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了,他离开病房时因为不想周朗夜起疑,所以没穿大衣。
    白翎定定地看了他几秒,试探地问,“你呢?”
    “我什么?”白辉眼底浮起倦意,说话也不是很走心。
    “你怎么打算?”白翎又细化了这个问题。
    白辉沉默了一会儿,在要不要告诉白翎实情之间摇摆不定,最终他还是决定说出一部分真话。
    他说,“我打算留下来照顾他。”
    旋即就看到了白翎似是不允的轻微摇头。
    “我今天下午在手术室外见到周叔叔了。”白辉又说,眼神透过白翎,像是在看她,又好像没有聚焦,“后来又见到了朗夜哥的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
    白翎警惕了些,因为白辉又开始用过去的称谓来称呼周朗夜,这种意味已经很明显。白翎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小辉,周朗夜舍身救你,我是应该感谢他的。但你不能因为这个就选择回去。感情不是交易,不能这样以物换物。”
    白翎抢着说了一句。
    然而白辉摇了摇头,说,“你知道么,姐。周叔叔在手术室外说了一些威胁我的话,可是那一刻我想的并不是他的提议有没有可行之处,或者怎么摆脱这种威胁,而是觉得朗夜哥很可怜,我很心疼他。”
    “后来沈卓也来了,又告诉了我自从我们分开以后他做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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