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兵家

    第七章
    兵家
    兵家之书,《汉志》分为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家。阴阳、技巧之书,今已尽亡。权谋、形势之书,亦所存无几。大约兵阴阳家言,当有关天时,亦必涉迷信。兵技巧家言,最切实用。然今古异宜,故不传于后。兵形势之言,亦今古不同。惟其理多相通,故其存者,仍多后人所能解。至兵权谋,则专论用兵之理,几无今古之异。兵家言之可考见古代学术思想者,断推此家矣。
    《汉志》有《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齐孙子》八十九篇。今所传者,乃《吴孙子》也。《史记·孙武传》云:“以兵法见于吴王阖闾。阖闾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又谓:“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则今所传十三篇,实为原书。《汉志》八十二篇,转出后人附益也。此书十之七八,皆论用兵之理,极精。
    《史记》曰:“吴起《兵法》世多有。”《韩非子·五蠹》篇曰:“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则二家之书,在当时实相伯仲。《汉志》有《吴起》四十八篇,今仅存六篇。其书持论近正,而精义甚少。且皆零碎不成片段。盖原书已亡,而为后人所缀拾也。又《军礼司马法》百五十五篇。《汉志》出之兵家,入之于礼。此书太史公盛称之。《司马穰苴列传》曰:“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明二家兵法,当以司马为主。太史公曰:“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也,亦少褒矣。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乎?”亦褒司马而贬穰苴也。今所传者五篇。精义亦少。盖亦后人掇拾佚文,加以联缀者也。昔人辑佚之书,往往不注出处;又或以己意为之联缀。后人遂疑为伪书。其实书不尽伪,特辑佚之法未善而已。
    《汉志》:杂家,《尉缭》二十九篇;兵家,《尉缭》三十一篇。今《尉缭子》二十四篇,皆兵家言,盖兵家之《尉缭》也。二十四篇中,有若干篇,似有他篇简错,析出,或可得三十一篇邪?又今本《六韬》,凡五十篇,题“周吕望撰”。世多以为伪书。然标题撰人,原属后人之谬。至著书托之古人,则先秦诸子皆然。《史记》所谓“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也。《齐世家》。《汉志》:道家,《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中有兵八十五篇。疑今之《六韬》,必在此八十五篇中矣。《六韬》及《尉缭子》,皆多存古制,必非后人所能伪为。如《阴符》篇曰:“主与将有阴符,凡八等。所以阴通言语,不泄中外。”正可考见古制。乃《四库提要》谓:“伪撰者不知阴符之义,误以为符节之符,遂粉饰以为此言。”然则此篇之外,又有《阴书》,又缘何而伪撰邪?惟言用兵之理者较少耳。兵家言原理之书,存于诸子书中者,有《荀子》之《议兵》篇;《吕氏春秋》之《孟秋》《仲秋》《季秋》三纪;及《淮南子》之《兵略训》。其持论之精,皆足与孙子相匹敌。又墨子书《备城门》以下十一篇,亦兵技巧家言之仅存者。
    兵家之言,与道法二家,最为相近。孙子曰:“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又曰:“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虚实》篇。此道家因任自然之旨也。又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谋攻》篇。又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所措胜;胜已败者也。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军形》篇。此道家守约之说也。
    又曰:“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作战》篇。又曰:“后人发,先人至。”《军争》篇。又曰“: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虚实》篇。此道家以静制动之术也。又曰:“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兵势》篇。又曰:“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虚实》篇。此则将至变之术,纳之至简之道;又自处于至虚之地,尤与道家之旨合矣。
    至其用诸实际,必准诸天然之原理,亦与名法家言合。故曰:“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军形》篇。“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兵势》篇。皆名法家先审天然之条理,立法而谨守之之意。而以整齐严肃之法,部勒其人而用之,如所谓“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人既专一,则通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者,《军争》篇。尚其浅焉者已。
    古有所谓仁义之师者,非尽虚语也。盖系虏之多,残杀之酷,攘夺之烈,皆后世始然。此等皆社会之病态有以致之。社会病态,亦积渐而致,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古所谓大同小康之世,国内皆较安和。讲信修睦之风,亦未尽废坠。偶或不谅,至于兵争,必无流血成渠,所过为墟之惨矣。即吊民伐罪,亦理所可有。后世土司,暴虐过甚,或兵争不息,政府固常易置其酋长,或代以流官也。其行军用师,诚不能如古所谓仁义之师者之纯粹;然议论总较事实稍过,太史公所为叹《司马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者也。然则设使社会内部,更较古所谓三代者为安和,则其用兵,亦必能较古所谓三代者为更合乎仁义;不得执社会之病态,为人性之本然,而疑其康健时之情形为夸诞之辞也。
    义兵之说,《吕览》而外,见下编第五章。《淮南·兵略》,略同《吕览》。又见孟、荀二子。荀子曰:“孙吴上势利而贵变诈。暴乱昏嫚之国,君臣有间,上下离心,故可诈也。仁人在上,为下所仰,犹子弟之卫父兄,手足之扞头目。邻国望我,欢若亲戚,芬若椒兰。顾视其上,犹焚灼仇雠。人情岂肯为其所恶,攻其所好哉?故以桀攻桀,犹有巧拙。以桀诈尧,若卵投石,夫何幸之有?”见《议兵》篇。此则制胜之术,初不在抗兵相加之时,而其用兵之意,亦全不在于为利,可谓倜乎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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