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仿佛一眨眼已到了百花盛开,莺啼婉转的季节。御花园中一片团花似锦,缤纷如织的盛况。此时节,妃嫔多爱在武陵春色流连,或拈花斗草,或闲庭对弈,或曲池荡千,或池亭赏鱼。每每清早傍晚时分,但见衣裙逶迤,笑语盈盈,姹紫嫣红,芳香满园。
自我出了月子后宫权柄就再度回到手中。怡妃本应把玲珑还给柳妃,无奈柳妃着了风寒,缠缠绵绵总是没有痊愈。御医只说是天气缘故,待开春便能好了,于是玲珑一直待在怡妃身边,反倒与这个养母的感情胜过柳妃。
天气和暖,我常带着轩儿去御花园散步,婴孩虽小,但仿佛也知道欣赏美景,赏玩名花,出去时总十分兴奋。每每此时,也常能遇到带着晟辕的惠妃,带着玲珑的怡妃,竟也能就着孩子的话题聊个不停,毫无芥蒂一般。
羲赫那边也十分稳定,沈羲遥如从前般对他委以重任,只是他再未踏足后宫。不过,知道他一切安好,做着尊贵的亲王,事事顺遂,我便也满足了。
六月里,西子湖上开出亭亭荷花,一派菡窰发荷花,红幢绿盖随,荷风送香气,笙歌醉里的景象。这样好的季节,我也终于等来了自己自年节后一直期盼的消息。
这一日,我独自坐在烟波亭中赏荷,此时湖上荷箭颇多,如同一支支饱蘸了粉彩的巨笔,从玉盘般的荷叶中探出身来,荷下水中有条条红鲤穿梭。
蕙菊从宫外探亲归来,我挥退侍立的宫女太监,她便悄悄递来一封书信。
“奴婢今晨去了三公子的钱庄上。这是凌大人留在那里的。”蕙菊低声道。
我点点头展开信笺,是关于万春楼的消息。果不出我所料,万春楼老鸨是柳父的远房表妹,仗着这层关系做出强抢民女、聚众赌博等触犯大羲律的勾当。同时,大哥也查出柳父借万春楼私下卖官、收受贿赂的行为。那些看起来在万春楼里一掷千金毫不吝啬的人,其实是变相将这些钱送给柳大人。这些一旦上奏,定会引起朝堂动荡。
只是??我合上信笺,拈了素白绢纱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栏杆,心里明白,这些东西只能令柳家获罪,却不足以将其完全扳倒。
“娘娘?”蕙菊轻声问道:“凌大人的意思是,如今证据不足,若能得到万春楼每月给柳大人好处的明细,才能坐实了他受贿卖官的罪名。”
“本宫知道了,你让小喜子明日出宫,告诉大哥不着急,一定要拿到切实的证据。另外,”我沉吟了下,终于再开了口:“想办法去一趟裕王府,就说我曾经拜托之事不知有何进展。”
蕙菊点点头,与我在亭中又待了片刻,这才一起回去坤宁宫。
才一进殿,便听到后殿传来轩儿的哭声,与往日不同,哭得嘶声裂肺令人难安。
我连忙过去,只见几个乳母一脸担忧与恐惧,却怎么哄都哄不住。
“怎么回事?”我见轩儿小脸哭得通红,声音微哑,不由心疼起来。
“回娘娘话,方才是小皇子吃奶的时间,可他还没吸两口便大哭起来,奶水也全吐了出来。奴婢几个换着喂也不成,他一直躲。”几个乳母慌忙跪下回话。
“可传了御医?”我抱过轩儿在手上,轻抚他的背,他终于慢慢安静下来。
“已经去请了。”一个乳母答道。
我伸手试了试轩儿的体温,稍有发热,心更是揪起来。
不久御医便到了,一番望闻问切却说不出缘由。我当下大怒,正要责罚,一个御医迟疑道:“皇后娘娘,不知小臣可否僭越,看一看二皇子嘴巴里。”
“你有把握?”我看着怀中因哭泣疲惫而睡着的轩儿,有些不忍弄醒他。
“臣在民间时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但不敢确定,需望一望。”
此时我还能有什么不依,便准了。
那御医让乳母将轩儿抱到明亮处,可轩儿并不配合不肯张嘴,这御医只好让乳母再喂一口,果然,刚吃下去又吐出来,轩儿也大哭起来。这御医趁机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
我见他一幅妥定的样子,问道:“怎么回事?”
他恭谨道:“回皇后娘娘,臣观小皇子上颚处有大片白点,仿佛鹅口,这在民间叫鹅口疮,多见于婴孩。患此症的婴孩会有口干、烧灼感及轻微疼痛,因此在吃奶时会疼痛,从而烦躁拒食,啼哭不安,甚至发热的症状,但脉象多无异常。”
“可知缘由?”我从乳母手中抱过轩儿,轻轻地拍着安抚他。
这御医犹豫了下,目光略略扫过跪在地上的一众乳母才道:“回娘娘话,此症多缘于乳头不洁或者喂奶时手指不净。”他顿了顿,脸颊微红道:“宫中乳母在喂食前一定要浣手、擦拭乳头才能喂,故而此症十分少见。但民间普通妇人要做家事,难免顾不及,所以臣见过几例。”
“如何治疗?”我问道。
“回娘娘话,小皇子此时并不严重,治疗起来倒不难,取吴茱萸十克,研末,用食醋调成糊状,敷于双侧涌泉穴,外贴伤湿止痛膏,一日后后取下。一般敷贴一次即有效了。”他又补充一句:“只是怕反复。因此以后喂奶前一定要做好清洁。”
我的目光冷冷扫过几位乳母:“这次便放过你们,扣半年月晌。若是再出问题就别怪本宫不客气!”
几个乳母忙磕头谢恩,我看也不看,只一心哄着轩儿。
“你叫什么名字?”我看着那御医,他年纪尚轻,穿的也是普通御医的服制。
“小臣叫谢百草。”他恭敬答道。
我不由轻笑起来,“这名字,还真配一个好医生。以后由你来负责小皇子的健康吧。”
他连忙跪地谢恩,自此便有一条光明大道。
将轩儿抱回寝殿,心中却波澜难平。谢御医说的对,宫中乳母一向都十分谨慎,轩儿还是嫡子自然是打着十二分的小心来伺候,如何会不清洁?此症也不会因为一次不清洁导致。
晚间我嘱咐蕙菊,让大哥重新物色可靠的乳母尽快送进宫来。毕竟轩儿太小离不开乳母。贸然更换只怕会出其他状况。
自轩儿出生,沈羲遥将芷兰派来负责他的日常诸事,我又吩咐芷兰仔细监管乳母。
可还不等大哥找好可靠的乳母进宫,轩儿又病了。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吐奶,我们只当是那鹅口疮还未好全,一心用药未想其他。可过了三日变成剧烈的呕奶,终日啼哭不已,令人心疼。第四日开始拉稀,发出高热,整个人昏仄仄毫无精神,看着都让人心焦痛苦。
沈羲遥大怒,命太医院全日在坤宁宫待命。
“难道是上次诊治错了?”我十分忧心,在御医会诊时不禁问道。
谢御医先磕了个头,再抱过轩儿,让我看他口中的疮,此时已一点全无。我疑惑地看着他:“那究竟是为何?”
谢御医紧紧皱着眉头答道:“依臣诊脉,小皇子是轻微中毒。”
我一惊,不由道:“轩儿只能吃母乳,怎么会中毒?”说罢看了看芷兰。
芷兰跪在地上道:“皇后娘娘明鉴,每次乳母喂食奴婢都会守在一旁,其他时刻玉梅和馨兰轮流守候,并未发现她们给二皇子喂其他吃食啊。”
我点点头:“本宫并非怀疑你们。”之后看向谢御医道:“可知道是什么毒?能解吗?”
谢御医对芷兰道:“姑姑,小臣需看一看小皇子的大便。”
芷兰点点头:“方才还拉了一次,我去拿来。”
谢御医看了看四周道:“小臣跟姑姑一起去吧。”
许久他二人回来了,我见谢御医面上并无多少为难之色,芷兰也无凝重之态,便知他们查到了。
“是紫藤。”谢御医回禀道:“紫藤的花并没有毒,但其种子、茎、皮却有,尤其是茎和种子,误食后会引起呕吐、腹泻,严重的还会发生口鼻出血、手脚发冷,甚至昏迷死亡。”
我的手捂住胸口,只觉得浑身发冷。窗外晴好的天气下,小花园里的紫藤攀绕棚架,自成花廊,紫花烂漫,条蔓纤结、花繁满树,别有韵致。是日常在坤宁宫中最常逗轩儿的去处。
谢御医似看出我所想,也朝窗外望一眼,轻轻点了点头道:“其实紫藤是极好的,花可提炼芳油,也有解毒、止吐泻的功效。民间更有蒸食紫藤花的习惯。知道它其他部位有毒的却很少。”
我懊恼悔恨,不该让莳花局移这一架紫藤来,当下便对蕙菊吩咐道:“去,把那花架子除了!”
谢御医躬一躬身,拦住了蕙菊对我道:“娘娘不必迁怒这花,方才臣说了,必须误食。小皇子只是观赏并不会中毒。因此??”
我点点头:“本宫知道了。你且仔细为小皇子驱毒。其他的本宫会处置。”
谢御医施礼退下。我对芷兰道:“本宫知道你们不会慢怠轩儿。你且告诉我,这几个乳母里可有举止奇怪的?”
芷兰想了想道:“素日里皆正常,并无异常举止啊。”
我轻轻抿唇,自语道:“从最初的鹅口疮,到如今的中毒,一个是喂养不洁净,一个是食用了??”
我话未说完,芷兰一拍手,仿佛开朗了一般道:“奴婢想到了。”
“你说!”因心急,我甚至上前了一步。
“这几日无论喂食还是休息,奴婢三人几乎一刻不离。但先前御医说乳母清洁不够,因此每次喂奶前,乳母皆用煮过的帕子擦拭乳头方才能喂。”芷兰答道。
“你是说,是水或者那帕子有问题?”
芷兰点点头:“奴婢只能想到此环。” 她磕了个头:“是奴婢们的失职,请娘娘责罚。”
我扶她起来:“不怪你们。是下毒之人心思缜密。”
芷兰起身道:“奴婢这就去查。”
我点点头:“将那几个乳母送去慎行司,好好拷问,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要害轩儿!”
傍晚,暮色黯淡了天际,有微风柔和吹来。我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夜空中一轮还因西边最后一抹流霞的光芒而显得淡薄孤月,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一个人站在那?”
我回身向他施礼,之后讶异道:“皇上不是翻了惠妃的牌子么?”
沈羲遥走近我,“朕听说轩儿又病了,不放心过来看看。”
我点点头,一想到轩儿痛苦的模样,不由湿了眼眶。
“很严重?”沈羲遥见我流泪,顿时着急起来。
我叹一口气道:“还好御医已经查出病因了。几个乳母在慎行司里,那边还没回话呢。”
“慎行司?”沈羲遥一惊,素来宫中只有犯事之人才会送去。我一向良善,除非大事一般不会送人去的。
我点点头:“轩儿中了紫藤的毒。”我说着看一眼不远处的紫藤花架,眼泪又流下来:“还好发现的早,不然??”我哽咽地说不下去,只留恨与怕在心中。
沈羲遥拥我入怀,他的声音低沉充满帝王至上的权威。“放心,”他将我搂得紧一些:“朕不会放过任何想要害我们孩子的人。”
我仰头看他,只见他俊美的面容上满是坚毅与戾气,一双眼里有小簇的火苗闪动。我偎进他怀中,轻声道:“臣妾在想,这样多的事接连发生在轩儿身上,怕是因为皇上太看重他了才招致祸端的。”
沈羲遥“哦”一声,“你在怀疑谁?”
我苦笑着摇摇头:“证据吗出来之前,臣妾不会怀疑任何人。臣妾的意思是,轩儿出生时有祥瑞,皇上大赦天下,又十分爱重他。他这样小,如何能承得住那么大的福份呢?即使今日他没有中毒,来日也会有病痛灾祸。”
我拉过沈羲遥的手看着,仿佛这样可以驱散心底的惊恐。他的手掌有薄薄一层茧子,那是自幼练习骑射留下的,却不若羲赫,常年的驻守和征战,手上的茧子厚实而坚硬,更令人感到可以依靠。
“轩儿生病中毒与福份有什么关系?以朕看,无非是一些人在背后做手脚罢了!你且安心,朕定会让他们查个水落石出。”沈羲遥沉声道。
我的泪滑落,正巧落在他的手心,他颤了下,握紧了,目光如磐石般坚定,直直看向我:“你不要胡思乱想,跟朕去看轩儿。”
我点点头随他走着,却一路沉默。后殿里轩儿已用了药,由芷兰并几个宫女守着,新的乳母午后由大哥亲自送了进来,此时正抱着他哄睡。见沈羲遥与我进来,她们轻轻施礼,沈羲遥摆摆手,径直走到轩儿身边。
轩儿面色稍稍苍白,虽睡着了但呼吸微弱,仿佛一只茕茕白兔般,令人看着心就酸起来。
沈羲遥轻轻抚摸他的小脸,低声却严厉道:“好生照顾小皇子,再出了差池,就自己到天牢里待着。”
出了后殿,我朝沈羲遥强做笑意道:“轩儿好一些了,皇上去惠妃处吧。”
沈羲遥柔声道:“今夜朕陪陪你。你心里一定不好受。”
我摇摇头:“臣妾想去明镜堂为轩儿诵经祈福。”
沈羲遥道:“那朕陪你一起吧。”
我朝他郑重施了一礼才道:“皇上白天已经十分辛苦,若是晚上还陪臣妾去佛堂,恕臣妾不能答应。”我说完起身,拉过他的手道:“皇上有这样的心意已经足够。再说,你也好久没有去看晟辕和惠妃了,不能厚此薄彼啊。”
沈羲遥想了想道:“朕今夜回养心殿。白天再去看他们吧。”
我微微一笑,送他到宫门口,看着他乘肩舆走远了,这才回去寝殿中。
“娘娘真要去明镜堂?”蕙菊见我找佛经,不由问道。
我点点头:“本宫想求佛祖让轩儿早日痊愈,以后也不要有这样多的灾祸。”
蕙菊抿了唇不再说什么,帮我找好东西,又为我系上披风,还备了些茶水点心,便随我同去了。
次日清晨慎行司回话来,在乳母擦身的水中发现一些紫藤种子粒。审问下,几个乳母一口咬定并无人指使,她们想着民间吃紫藤花,紫藤又驱蚊,便采了些煮水擦身。可能是择的不干净,连着些皮、茎和种子一起煮了,这才导致轩儿中毒,但绝非有意。又说就是给她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加害嫡子啊。
听到这番回话时,我已在明镜堂抄经诵佛了一整夜,当下只觉得疲惫不堪,心底压抑不已,仿佛被粗大的麻绳紧紧勒住一般难受。蕙菊拧了热帕子给我净面,又端来热牛乳给我饮下,才稍稍好些。
“娘娘,慎行司问该怎么处置?”蕙菊小心问道。
我坐在敞开的窗下吹着凉风,心头的烦躁才驱散了些。我冷冷笑道:“你信吗?”
蕙菊将帕子在盆中浸湿又拧干,这才道:“奴婢不懂药理,只是谢御医说是误食才会中毒。煮水的话,那毒性应该没这么大吧。”
我点点头:“只怕是将皮与茎榨出汁来,喂奶前涂抹上的。”
“娘娘既然这样想,为何不告诉慎行司呢?”蕙菊惊讶道。
我摇摇头:“本宫没有证据。这证据也找不到。”
蕙菊了悟般道:“也是,只要将榨干的皮与茎丢到花廊下,谁也分不出呢。那紫藤就在院中,随用随取??”
我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道:“你去跟慎行司说,本宫信了,但这样大意的乳母不能再留在宫中,遣出去吧。”
“娘娘真信?”蕙菊十分惊讶,之后若有所思道:“也是,这几个都是凌大人找进来的,应该没什么问题,也许真的是无意。”
我轻轻笑了笑:“这几个虽然是大哥找进来的,但难免有疏漏。放出去了才好查,也让背后那些人掉以轻心。”
蕙菊点点头:“奴婢这就去回话。娘娘是回宫还是?”
我看一眼桌上厚厚一叠佛经,拿过帕子再擦擦脸道:“本宫在这里待着。你回去宫中看一看轩儿的情况,若无大碍就出宫去找大哥。”
蕙菊依言退下了,我独自站在花梨木大几边,细细翻看前一夜抄录的经书,再焚一根檀香,继续抄写起来。
不久蕙菊派馨兰和其他几个宫女过来伺候,回话道轩儿已好多了。我心稍稍踏实一点,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吃了点清粥小菜,便又跪在蒲团上诵起经来。
明镜堂里青烟袅袅,我在檀香味中逐渐安定神思,放松精神,安静跪在蒲团上,手中一传青金月光石佛珠随着低声的诵佛声缓缓转动,一时间整个殿中十分肃穆庄严,令人镇定安心。
沈羲遥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这一室安宁,他的语气透着不满与心疼,令我稍稍感动。
“朕听闻你一夜都在这里,怎么还不回去?”他大步走到我面前,却被我脸上的泪珠怔住了。
“怎么了?”他的声音顿时柔和下来。
我轻轻拭去脸上泪水,声音平和道:“今晨慎行司说,是乳母不知紫藤有毒无意造成的。臣妾想,恐怕真的是轩儿太小,承不住这么多福份。只怕??只怕之后还有事。”
“轩儿是上天赐给朕的嫡子,将来朕的皇位也是要给他的,自有上苍保佑,你不要怕。”沈羲遥道。
我被他的话一惊,忙道:“皇上不要这样说,他还这么小,还看不出好坏的。”
沈羲遥将我手中的经书收起,又扶我起来,“薇儿为朕生的孩子,朕想不出他会有哪里不好。”
我不由莞尔,又忧心地皱起眉,看着沈羲遥道:“臣妾还是求皇上收起这个心思,待孩子们长大了再说吧。”
沈羲遥将我鬓边一缕碎发别在耳后道:“也是,以后薇儿还会为朕生很多皇子呢。”
我脸上一红,“皇上,这是佛堂,要严肃呢。”
沈羲遥绷住脸正色道:“朕很严肃啊。”
我轻剜他一眼朝外走去。他也不恼,跟了上来。
于是两人携手回去坤宁宫,轩儿精神比前几日好一些,逗弄了会儿,见他甜甜睡去,又听御医禀告毒素清除得顺利,一颗心才落回胸腔里。
不出几日,轩儿又着了风寒,是夜间踢被子所致,好在天热并无大碍,但引得沈羲遥十分不悦,将负责照看他的宫女全赶去浣衣局,又加派人手照看。
我却茶饭不思,只觉得轩儿还不到一岁,却连着生病又中毒,十分可怜。于是又向沈羲遥提出这是轩儿福份太重的缘故。他终于被我的泪水与哀求说动,同意我去京郊护国寺斋戒祈福三日。那里香火最盛,多是得道高僧,定能求得佛祖庇佑的。
两日后,轩儿的风寒痊愈,沈羲遥怕我不放心,命芷兰带着轩儿随在他身边。如此,我便能放心离宫了。
护国寺建在京西三十里的法线山上,巍峨高耸,逶迤动人,是大羲开国皇帝下旨所建,始建便是以国寺的名义,因此护国寺建成之后,飞檐斗拱,气宇辉煌。
我不想扰了白日里香客的向佛之心,便没有声张,护国寺便也不必因为我的到来闭门谢客。
这日清晨,我乘一辆不起眼的青油布马车从皇宫出发,只带了惠菊和小喜子伺候。为了安全,沈羲遥从御林军中选出四人随行保护。
按我的要求不许隆重,护国寺住持普济便仅带了一个弟子一早等在山门前迎接。
我扶了惠菊的手走下轿来,清晨凉爽的山风拂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
普济走到我面前,双手合十道:“施主,贫僧有礼了。”
我欠了千身子:“大师不必多礼。”之后随他走进了护国寺。
护国寺座西向东,朝迎旭日,晚送落霞。寺周楠树蔽空,红墙围绕,伟殿崇宏,金碧生辉,香烟袅袅,磬声频传。
虽然我有旨不扰其他香客朝拜,但普济仍将普贤殿空出来专供我祈福。又将离垢院设为我暂住之所。离垢院四周高树笼罩,因山环林障,气流回旋,屋面上无枯枝败叶,整个院落无尘无垢,干干净净,人们视为奇迹。故先帝亲笔赐书“离垢园。此处,也多成了皇室亲眷礼佛暂歇之地。
我心中感激,但我此行除了为轩儿祈福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隐瞒了所有人,又借了佛祖的名义,实在是不敬。为此我心中忐忑不定,命惠菊去收拾厢房,自己直接走进普贤殿,带了一颗诚心跪在莲花蒲团之上,凝神屏息地诵起经书来。
普贤菩萨梵语为“三曼多跋陀罗”,即普遍贤善的意思。普贤因广修“十大行愿”,又称“大行愿王”。“愿”是理想,“行”是实践。普济将此殿给我祈福,也是明我心意了。
太阳沉下去的时候,香客皆散尽了,晚课在一阵击鼓声中开始,有梵梵佛音传来。西天边际还有最后一抹云霞,鸟儿成群飞过天空,叽叽喳喳飞进了法线山上茂密而层峦的翠波之中。一切都是那般祥和,天地间只剩下了安宁与美好,只留了疏淡清雅之气。
我独自坐在厢房里把玩手上一串黄玉佛珠,那剔透温润的颜色令人心静。我微阖了眼睛诵读《般若经》,整个身心沉浸在佛法无边的救赎之中。
“吱呀”一声响,惠菊轻手轻脚走进来,却只侍立一旁不打扰我。我沉着心默完一遍,缓缓放下佛珠,看着她道:“找到了?”
“回娘娘话,确实有条小路可以下山。只是??”她欲言又止。
我将佛珠收起,起身道:“只是小路僻静难行,此时天色渐沉,怕有危险?”
蕙菊掩口笑道:“娘娘真是厉害!奴婢正打算这样说呢。”
我也笑起来:“所以本宫带的是小喜子啊。”
蕙菊点点头:“那奴婢这就为娘娘更衣,晚了怕城门会关呢。”
下山的小路确实曲折,但也是平日僧人进山砍柴打水之路,故简单铺了碎石。一路上只听见风过树梢的声音,伴着鞋底的“沙沙”声,落日的余晖将山林染成橘色,令人观之暖心,而呼吸间都是山林特有的清芬气息,令人倍感舒畅。
我毕竟在黄家村生活过,这样的小路走起来没什么问题,如此,当我们到达城门时正赶上关门前的最后时刻。
万春楼十分好找,比我当年所见扩大了一半,临街新添了一幢两层三间装饰簇新的花楼。楼上是妩媚风情的青楼女子,楼下是络绎不绝的华贵车马。那一张张浓妆艳抹的俏脸热情如烈火,那一块块精美别致的绣帕挥舞如彩蝶。浓烈的脂粉香气老远便能闻见,而娇笑声、招呼声更是令整条街都热闹起来。
我与蕙菊皆做男装打扮,又贴了胡须,故不会被人轻易认出。从街头走进万春楼正门的短短几步,我已看到许多通身华贵的官员、豪绅,暗暗记下样貌特征,这才与蕙菊、小喜子走了进去。
甫一进万春楼,我顿时惊讶无比。这主楼高大宽阔,高五层,呈“回”字型。内里布了亭台楼阁之景,中庭植一巨木,洒下绿荫片片,树下蜿蜒了一条小溪,曲曲折折经过了这万春楼大半位置。溪上飘荡着莲花灯,甚至有一艘精巧的花舟,载了娇美的女子荡漾在曲水之中。而整个中庭,也被着曲折的溪水分成了不同价钱的区域。
手臂粗的红烛将主楼照的恍若白日,柱子上贴金嵌宝,桌椅上包银镶玉。每层挂起不同色的轻纱,越往上,装饰越华贵。
纵使我出身相府,嫁入皇宫,也从未见过如此贵重的装饰,如此露骨的奢华。
离前方舞台越近处,布置得越雅致精巧,甚至还有两座小亭,占据了绝佳的位置,垂下如烟轻纱,隔绝了宾客的目光。
四散处也有些圆形小台,美艳的舞姬在上面尽情表演,引来一阵阵叫好之声。
前方传来一些骚动,舞姬们停止舞蹈,与近前几个客人打情骂俏几句后迅速退下,众人也逐渐安静下来。只见前方高台上,一个女子弹着古琴浅声吟唱,她的歌喉婉转动听,清若黄鹂出谷:“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我负手站在远处,一袭月白色紫金滚边蟒缎儒衫,戴一顶和田白玉发冠,清色淡雅中露出几许低调的富贵之色。之所以选蟒缎,是考虑到来此处的人若不金银满身,老鸨怕不会重视。而蟒缎毕竟只有宗亲豪门才可穿着,象征了一定权势,一定会让老鸨侧目。
惠菊和小喜子各一身墨兰锦缎袍子,一个眉清目秀,一个英气十足。衣袖下摆皆以银线绣满了密密的“吉”字纹,是富贵人家公子的打扮。可他俩紧紧跟在我身后,神色严肃又不四处张望,明显是小厮的身份,更加为我添上一层贵气。
果然,正当我专心听台上女子的清唱时,一股浓郁的脂粉气息扑面而来。
“这位客官好生面善,怎么不找个地方坐坐?”
我不由皱了皱眉,却恍若未闻,余光处一只白胖的手要拉我的袖子,被小喜子一把打开。
“我家公子什么人,你也敢来碰?”小喜子一脸倨傲。
“不得无礼。”我这才转过身去,打起一把折扇,浮上淡淡笑容道:“失礼了。”
面前的女子年纪不小但风韵犹存,此刻她吃惊地张大嘴巴,眨眨眼,再眨一眨,这才回过神来将我小心而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当她的目光落在扇子上时,面上笑容更盛,充满了阿谀之色。
这扇子虽然只是一把白扇,但扇骨确实顶级花梨,扇面上无花无字只有一枚小印,是一个“羲”字。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老鸨满面热情道。
我不说话只看着前方,作出一幅清高之态却不理会她。
“我家公子头次来,还请给找个好位置。”蕙菊笑着,将一锭银子塞进老鸨手中。
那老鸨“哎呦”一声,那银子瞬间便不知被收进何处。只见她做出为难神色道:“想必公子是来看牡丹的吧。牡丹十天出来一次,每次好位置早早就被订了呢。”
她环顾一圈,仿佛跟相熟之人说些秘密,凑近我低声道:“你看,那边树下摆了白牡丹的位置,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张大人定的,光订金就五十两银子。”又朝另一边努努嘴:“那边小溪中间摆了紫牡丹的位置最是清净,三个月前便被内阁学士刘大人的儿子包下,每次都要两百两呢。”她的脸上浮起一层自傲来:“咱们这里,可不是有钱便行的。”
我唇上一丝不屑的淡笑,只看着最前方两个亭子不说话。蕙菊走到老鸨身边道:“那两个亭子多少钱呢?”
老鸨一惊,忙道:“那两个多少钱都不行的,早被人订好了。”
蕙菊从袖中抽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给她:“我家公子就喜欢那里,也只喜欢那里。素来我家公子喜欢的,还没人敢不给呢。”她后一句咬字极重。
那老鸨飞速扫我一眼,我只一幅浅淡笑容,目光落在那边亭上。只见右边的在我们说话间已有人进入,只是隔了帘子看不清楚。
“不瞒公子,”老鸨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不接蕙菊手中银票,“那两个地方并不是奴家说了算的。”
“您不是这儿的当家吗?”蕙菊奇道。
老鸨讪讪笑笑道:“奴家不过是为他人操持而已。”她眼睛转了转,看着开始逐个熄灭的蜡烛道:“牡丹就快上场了,那边客人还没来,老身去问一问。不过??”
蕙菊会意地再抽出一张:“这两千两是今夜的定钱。”她说着又拿出一锭三十两纹银递给老鸨:“您辛苦了。”
老鸨看一眼银票,眼睛笑成一条缝。她的语气轻松且充满喜庆:“三位稍等。”说着颠颠离开了。
片刻她便回来了,朝我眨一眨眼,得了乖似地邀功道:“那边本是吏部侍郎定下的,仿佛有事来不了,便让给公子吧。”
我的眼睛只定定落在右边亭中,觉得居中而坐的那个人看起来十分眼熟。
老鸨带我们坐下,又吩咐上了茶点瓜果,正要再叫几个姑娘来,我摆一摆手道:“牡丹是花王,即是来赏她的,如何还能将其他放在眼中?”
那老鸨连连称是便要退下。
蕙菊笑道:“多谢了,不知如何称呼?”
老鸨笑得春风得意:“奴家姓柳,杨柳的柳。公子若不嫌弃,唤一声柳妈妈即可。”
“呦,可是和中书侍郎柳大人同姓呢。”蕙菊仿若无意道。
那老鸨面上显出得意之色,悄声道:“不瞒公子,奴家与柳大人也算亲戚呢。”
蕙菊点了点头,并不在意,我也只是含着一缕淡笑看着前方舞台。
那老鸨见并未引起我们惊讶,有些尴尬,但她毕竟见过太多场面,便道:“公子喜欢什么茶水?老身让他们备上。”
蕙菊从袖中取出一包茶叶道:“这是雪山银芽,小心点。”
老鸨听到“雪山银芽”四字顿时瞪大了眼睛。此茶十分难得,几年才能进贡几两,除非至尊至贵,他人难以得到。登时,老鸨看我的眼神已由尊敬变成敬畏了。
“这几样怕不合公子胃口,奴家让人去换。”她看着桌上点心恭谦道。
我只拿起桌上一块红豆酥,咬一口,“本公子并不挑食,这味道也不错。你且忙去吧。”
老鸨如蒙大赦,欠了欠身退下了。我的目光再次落进右边亭中,隔着几处小景与席位,那边只一人,一袭白衫坐在亭中自斟自饮,看起来十分逍遥,却也有几分落寂。
仿佛感受到我的目光,他转过脸来,即使隔着一些人,即使有羽纱遮掩,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仿佛被抽干了全身气力,我颓败地靠坐在椅子上,面上也在不经意间露出气恼之色来。
蕙菊察觉到我的异常,也朝那边看了看,低声道:“公子怎么了?”
我摇摇头,只觉得心底都是苦的。“没什么,”我拿起茶盏饮一口,“让小喜子去安排我见秀荷,早点办完事回去吧。”
蕙菊不再说话,为我剥了橙子葡萄,又削好苹果。突然,场中一片黑暗,只有高处门边零星几个灯笼发出黯淡的光,不至于让人惊慌。
有韶龄的女子端了茶盘进来,轻轻放下,是冲泡好的雪山银芽。蕙菊给了她一两银子做赏钱,又问道:“牡丹何时出来?”
那姑娘笑一笑:“公子莫心急,就快了。”
我沉声道:“不知牡丹姑娘可接客?”
那姑娘掩口道:“牡丹是咱们万春楼的头牌,轻易都不露面,只有她入了眼的客人能与她浅谈。至于接客嘛??”她笑一笑,许是想着我能用这个位置,定然非同一般,便道:“至今也只有一人做过牡丹的入幕之宾。”
我一愣,不由“哦?”了一声。
那姑娘却不再多说,为我斟满茶水,施了礼退了出去。
一声“叮铃”,高台上逐渐亮起来,幽蓝的流水上一支孤舟缓缓驶来,船上坐着一个白衣女子,薄施粉黛,周身除了白衣上银丝绣出的牡丹外,再无其他配饰。长长的秀发简单挽一个堕马髻,插一根白玉牡丹花簪,垂一串细碎的白晶流苏。随着船动,那流苏荡漾鬓间,如漪漪青涟。一轮明月自她身后缓缓升起,投下皎皎清光,船上的美人仿佛月光的银华幻做,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令众生沉醉。
她轻轻拨动手中名贵的紫檀琵琶,便有联珠缀玉之音。转轴拨弦,低眉信手,轻拢慢捻抹复挑。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细细听着,只觉得这般造诣高超的琵琶只有幼年在清流子处听到过。当年,清流子作为父亲的座上宾,为感知遇之恩,几乎将一身技艺系数教给我,唯有琵琶。我记得清楚,当时我摸着他的琵琶,他道:“‘弦清拨刺语铮铮,背却残灯就月明。赖是心无惆怅事,不然争柰子弦声。’小姐注定一生富贵,琵琶多幽怨,还是不学的好啊。”
想到往事,不由便想起那曲《流水浮灯》,那是我与他结缘的曲子,已经很久没有吹奏过了啊。不觉有些哀伤,逼着自己不去想,专心看台上牡丹。
那白衣女子的目光一直落在右边亭中,唇角含笑,看上去清雅如雨后一支洁白牡丹,不沾丝毫人间烟火。
若论其美貌,牡丹是美,但并没有美到令人咋舌的地步,甚至不如宫中一些妃嫔。宫中的美人如丽妃者,美的大气,美的耀目。如惠妃者,美的温婉,美的端庄。还有若怡妃者,美的淡雅,美的清柔。而牡丹之美,美在灵秀,美在她那份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洁之中,美在她一身才艺的动人气质上。而举手投足之间,又有烟花女子的风情万种,别有韵味。
一曲终了,牡丹起身,一直如冰霜般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流云般的浅笑,顿时如三月里破冰的碧水,令人如沐春风。她轻一施礼,幕布放下,周遭响起一片啧啧之声,有惊艳,有惋惜,最多的,却是那些世家公子们意犹未尽,吵嚷着要牡丹再弹一曲的叫嚷声。
老鸨走了出来,朝众人满面歉意道:“诸位知道,我这宝贝女儿素来只弹一曲。若是大家想听下次赶早啊。对不住,实在对不住!等下还有其他姑娘的歌舞,桃扇也会出来为大家唱一曲,保管各位满意。”她虽是道歉,但难掩满面得意之色。
众人露出失望之色,吵嚷了几句却也无人闹事,想来牡丹确实一向如此。不一会儿有其他女子上台表演,众人也各自欢乐起来。
我看了一会儿,小喜子回来禀告已安排好与秀荷相见。我正打算离开,只见台上姑娘皆撤下,老鸨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
“诸位,”她的笑容如盛放的菊花一般,眼里有贪婪之色,“牡丹看到今日这么多人来捧场,为表感谢,特愿再献上一曲。”
她话音未落,底下传来沸腾之声,我回头看去,只见那些锦衣公子一个个露出兴奋神往之色。
“安静,安静!”老鸨在台上连喊几声,底下才稍静下来。
“柳妈妈,到底要怎样?赶紧让牡丹出来吧!”前排一位绯衣公子嚷道,保养细致却虚胖的脸上满是纵情声色的痕迹。
“咳,咳。”老鸨依旧满脸堆笑:“许公子别急,牡丹自会出来,只是有两个条件。”她特意卖了个关子。
底下人更加激动起来,纷纷议论叫嚷着。
“哪位出的银子多,牡丹便弹哪位指定的曲子。当然,若是银子不够却有才的,也可做词一首,如果入了牡丹的眼,她会弹唱出来。”老鸨笑盈盈道:“牡丹很少唱歌,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诸位,开始吧!”
一句话,底下如热油锅里注了水般,那些先前还文质彬彬的公子此时个个站起身来,叫嚣着挥舞着手中的银票,鼎沸叫价之声此起彼伏。老鸨听着不断攀升的数字,一张脸笑得如盛放的菊花一般。
终于,当价格喊道八百两纹银后,整个场中逐渐安静下来。我朝那出价之人悄悄望一眼,只见他面上稍有紧张之色,又略得意地环顾四周。近前有人认出他来,“啧啧”议论道:“那是户部左侍郎齐大人,他喜欢牡丹可是出了名的。户部嘛,自然有的是钱。”
此时,只见右边亭中传出清朗男声:“一千两。”
众人皆望过去,无奈轻纱阻隔看不清楚,低声议论嗡嗡响起。
齐大人一愣,恨恨朝那边瞪一眼,咬咬牙道:“一千两百两!”
那边随意道:“一千五百两!”
齐大人高声道:“一千六百两!”一张脸憋得通红。
亭中传出淡淡笑声,充满不屑,之后再度开口:“两千两!”
齐大人如被霜打的茄子一般,不做声了。底下人却兴奋起来,一面惊叹何等豪富听一曲能出两千两,一面猜测亭中人的身份。
想来老鸨也未想到竟会有人出这样高的价钱,登时愣在那里,不过片刻便反应过来,却收敛了笑容,朝那边欠一欠身,恭敬道:“老身代牡丹谢客官抬爱,不知您想听什么曲子呢?”
那边沉吟半晌,终于,如玉石之音的男声略带了迷离道:“凤衔杯。”停了停吟道:
“青苹昨夜秋风起。无限个、露莲相倚。独凭朱阑、愁望晴天际。空目断、遥山翠。
彩笺长,锦书细。谁信道、两情难寄。可惜良辰好景、欢娱地。只凭空憔悴。”(宋 晏殊)
“好词!”清丽的女声响起,牡丹已换过一袭流彩暗花金银云纹蜀锦裙,斜抱了琵琶从后面缓缓走出。可以看出,她重新妆饰过,一张秀雅的面上细细绘了时下最盛行的姣花妆,看去若春阳下含羞欲放的牡丹一般。头发重挽成流云髻,插戴了点翠牡丹花钿,简单不失大方。
自她一出来,众人皆欢呼起来,片刻后安静坐好,等待牡丹的弹唱。
我见桌上有纸笔,写下一词让蕙菊交给老鸨。
那老鸨本退在一旁,拿到我的词先是一愣,低声对蕙菊说了什么,之后将词拿给坐下正试弦的牡丹。
蕙菊回来对我道:“那老鸨说公子的词不错,只是牡丹其实是为了那边的公子才又出来的,怕是不会唱公子的了。”
我没有说话,只含笑看着台上如月下姣花一般的牡丹。
不久,牡丹拨弄琴弦,朱唇轻启,幽幽唱起来:
“青苹昨夜秋风起。无限个、露莲相倚。独凭朱阑、愁望晴天际。空目断、遥山翠。
彩笺长,锦书细。谁信道、两情难寄。可惜良辰好景欢娱地。只凭空憔悴。”
底下声声叫好,牡丹起身朝右边亭子盈盈一拜,满面娇羞之色。蕙菊脸上显过一丝鄙薄,又看看我。我只淡淡笑了笑端起茶盏,本来上好的茶,进到口中却只有苦涩。
不想牡丹并未退下,而是重新坐好,挑动琴弦,再启朱唇,她歌喉婉转,唱出词中相思浓情,唱尽意中忧愁哀怨:
“留花不住怨花飞。向南园、情绪依依。可惜倒红斜白、一枝枝。经宿雨、又离披。
凭朱槛,把金卮。对芳丛、惆怅多时。何况旧欢新恨、阴心期。空满眼、是相思。”
我突然失了兴趣,不愿再听这曲《凤衔杯》,对蕙菊道:“我们走吧,去见秀荷。”
人声鼎沸中我快步走着,这周围的一切是如此陌生,仿佛所有的热闹都看不见,震耳的吵嚷声都听不见。我的脑海中只回响着蕙菊方才的话,那边亭中之人,恐怕就是牡丹唯一的入幕之宾吧。一想到此,心便被狠狠捏住般疼痛难受。是嫉妒?是不满?是怨?是恼?还是对命运的无奈呢?
右边亭中之人,如果我看的不错,是羲赫。
几年不见,秀荷已从三层搬到四层,身价不知番了几番。我不知小喜子使了多少银子,也不关心,让他二人守在门外便推门进去了。
房间极大,转过十二扇绘苏州园林景屏风后,眼前是一间布置成荷塘月色的厅房,浅浅流水上装饰了几可乱真的荷花,荷花中有一处小亭,秀荷正坐在里面弹一曲古筝。
我负手站着听她弹完,拍手赞了声“妙”,之后笑道:“几年不见,秀荷姑娘今非昔比了。”
秀荷款款起身,一袭浅粉裥裙上有泼墨荷花,看来出自名家之手。她乍见了我愣了愣,似乎记不起在何处见过。我提醒道:“不见峰头十丈红,别将芳思写江风。翠翘金钿明鸾镜,疑是湘妃出水中。”
秀荷面上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又细细打量我一番,啧啧道:“若说今非昔比,奴家又怎能和您相比呢?”说罢请我朝内室去。
我踏在雕成荷花的石板上,一面环顾一面赞道:“步步生莲,这装饰真不错。”
秀荷朝我回头一笑道:“听柳妈妈说,这是仿飞絮宫修的,不过咱们必然不如宫中华贵了。”
我笑而不语只随她进了内室。
内室布置雅致而充满格调,因她名字中有个“荷”字,故处处见到荷花样的装饰,虽不十分奢华,却看出精心来。
秀荷斟一杯茶递给我:“我听柳妈妈说,有位公子花了两千两银子与我共度良宵,还想着会是谁呢。”
我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桌子道:“楼下两千两听一首曲子,如今你也是这万春楼顶尖的姑娘了,两千两度一夜春宵也是正常。”
秀荷“呵呵”笑起来:“你怕是不知道行情。藏春阁的姑娘,一层唱曲是一百两。二层一百五十两,三层两百五十两,四层四百两,过夜加倍吃喝另算。而五层嘛,住的是牡丹,只有她愿不愿意接,倒无关银子了。”
“牡丹卖身吗?”我问道。
“牡丹是头牌,自然不卖身。不过我也说了,若是她愿意,柳妈妈也没有办法。不过迄今为止她也只与一人过了一夜。”秀荷收起笑容,神色中竟有些向往之色:“那日我碰巧见了,若是与那样的人共度一夜,别说多少银子,便是倒贴银子,我想也没有姑娘不愿意。”
我轻轻叹一口气,几乎确定了自己想法,不知是该为自己悲,还是为他喜呢?毕竟他是男人,牡丹这样的女子,虽出身烟花,但知书达理又颇负才情,做一朵解语花,一个红颜知己,是最好不过了。
秀荷以为我并不感兴趣,笑一笑道:“你今日来,怕不是又无处可去吧。”她顿一顿又道:“估计叙旧也是不可能了。有什么吩咐你便说吧。”
我点点头:“我是有事想请你帮忙。不过此事有风险,你若不愿意也无妨,不要说出去就是了。”
“什么事?”秀荷问道。
“我需要这万春楼的账本,当然,不是明面上那本。”我直言道。
秀荷吃惊地看着我,“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帮我拿到就行。”我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这是五万两,事成之后,我再给你十万两,并且满足你三个愿望。”
“三个愿望?”秀荷道:“你能都满足吗?”
我笑一笑,饮一口茶:“除非生死人肉白骨摘星星要月亮这样痴人说梦的事外,这世间怕是没有我做不到的。”
秀荷见我一付不以为意的模样,定定心道:“若是我不帮呢?”
我将茶盏放下:“没关系,我相信这个价钱还是找得到人做的。只要你守口如瓶我便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若是你走露风声??”我含笑看着她,缓缓道:“我想秀荷姑娘是聪明人,自然不会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看着我道:“你要拿账本,恐怕是想除掉万春楼吧。那我们这些姐妹该如何?”
“若你担心的是这个便不用怕,我要对付的不过是这万春楼换个主人而已。”
她仔细看着我,仿佛心中已有答案:“你是想接手?”
我没有说话,她这样想自然最好。
见我沉默,秀荷以为猜中了我的想法,抿了抿唇道:“我可以帮你,但你为何选我?”
“我打听过,你会计算之数,如今柳妈妈会让你理一理账目之类。”我看着她又道:“当年你救我于危急,又不惜得罪她放我离开,相信你是良善又有勇气之人。”我的语气平和:“从你的言谈之中,我能感受到你不会再愿意看到其他女子被强买进来过这样的日子。而且,我猜你一定也想再见见家人吧。”
秀荷怔了怔,眼圈微微红起来,她喃喃道:“这么多年,我是再未见过他们。也不知娘好不好,小弟长高没有。”
我直视她的眼睛,一直看到深处去,柔声道:“所以,事成之后,你的一个愿望可以是将家人接来,给他们一个京中的户籍,买屋置地,从此一家人团团圆圆,和乐融融。”
秀荷似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毕竟京城户籍别说普通人,就是有品级的官员都不能保证可以拿到。一时间她似骇住了,“你这般有本事,为何还要这小小的万春楼呢?”
“这是两码事。”我的手点一点那张银票:“要还是不要,就看你了。”
秀荷手握成拳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她深吸一口气,将那银票收进衣中,似下了万般决心道:“好,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