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以来,人君有诞子之庆,必颁诏大赦于国中,此古帝王之隆规。今蒙天眷,坤宁宫皇后凌氏诞育皇嗣,朕稽典礼,欲使遐迩内外政教所及之地,咸被恩泽,故而大赦天下。钦此!”
大羲十一年初冬,裕王沈羲赫彻底剿灭了残存的回鹘敌寇,收复回鹘为大羲属国。中宫产子,得名为“轩”,轩乃高车,是黄帝名“轩辕”的第一个字,也是“彰轩帝”沈羲遥尊号的字。它标志着这个孩子的无上尊贵。
同时,皇帝大赦天下,减免民间徭役税赋的诏书一颁布,举国欢庆,万民感恩戴德。沈羲遥又许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为嫡子的诞生庆祝,而与嫡子同日出生的婴孩,官府每户发纹银二两以示庆贺。又有澄城在轩儿诞生前一日傍晚出现大星东陨,光芒如月的祥瑞,更是给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增了许多“天命所归”的吉祥。
沈羲遥十分高兴,每日一下朝就来坤宁宫抱轩儿。我亦是高兴的,虽然产后身体尚虚必须卧床休养,但只要看着轩儿粉嫩的小脸,便也能有十足的精神、满心的柔软与甜蜜,还有深深的期盼。
待我出月时天将将冷下来,坤宁宫里早早生起火盆,一室温暖仿若春夏。莳花局送来数品茶花,轻肌弱骨,袅袅独立。这花本不在花季,是从并州火窖中培出,再以快船送入皇宫,十分珍贵。
终于,轩儿满月的这一天到了。
这天,天气出奇的好,高远的天空澄明如洗,阳光明媚,温度微暖,竟不似冬日。
一早,我便亲自为轩儿穿上百子衣。这是早先内务府秘密从民间挨家搜罗来的百件小孩子的衣服,九蒸九曝之后,每件各取一片由我亲手连缀而成的,讨个吉利。颜色虽七七八八,却也甚是有趣。外面罩了件金线织锦螭龙罩衣,是沈羲遥前一夜拿来的。
今日的宴席,沈羲遥在上下天光殿宴请朝中大臣,我在涵虚朗鉴招待后宫嫔妃与皇室女眷。
我虽出了月子,但身上并不丰盈,只是较刚回宫时润泽了些。先前的衣裳穿着也都合身,便婉拒了沈羲遥要做新衣给我的好意。我对他道国难虽过,战事结束,但国库还未补充充足,一件新衣与之相比虽是杯水车薪,但却表明了仍需节俭之意。沈羲遥赞叹不已,自后宫显贵开始至民间,便纷纷效仿。
但毕竟是我与轩儿的大日子,几番思量,选了纻丝绫罗金绣云霞凤凰大袖衣霞帔,戴正式的龙凤珠翠冠,双鸾衔寿耳环。手上亦有金镶珍珠牡丹花护甲,举手投足间尽显凛然的端庄贵气。
奶娘抱了轩儿跟在我身后,另有宫女太监数十名,端了福器相随。我搭着惠菊的手慢慢走着,只见水面碧波荡漾,涵虚朗鉴雕栏玉砌,自起芳池,亦有言笑晏晏,隔了水声不断传来。
因我未到,故宫中嫔妃和皇室女眷们都站在殿外笑语盈盈。怡妃自然带了玲珑,梳了短短的朝天小辫,粉嫩的小脸胖乎乎的,十分可爱。穿一件杏色兜裙,脖子上挂一把长命金锁,在五彩的裙裳间跑来走去。怡妃跟前跑后,可她的生母柳妃却只带了淡淡笑意远远看着。惠妃亦带了皇长子来,众妃围着逗弄,却不想将孩子惹得哭了起来,声音嘹亮,我隔了老远就听见了。回头看着乳母怀里睡得正甜的轩儿,心头不由涌上密实的温暖。
当我走近的时候,那些衣香的鬓影都安静下来,静静垂手而立,恭敬地拜了下去。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平身。天凉,随本宫进殿去吧。”我温柔道,率先走了进去,登上那花团锦簇的凤座,一扬手:“看座。”
涵虚朗鉴是皇宫中仅次于上下天光的用以设宴的大殿。为怕寒凉侵袭,满月宴前,内务府专程将涵虚朗鉴的大窗换成西洋水晶玻璃。此时殿内皆装点了各色奇花佳木,馨香四溢。虽不若上下天光那般庄严肃穆,却处处透着精巧温馨。而妃嫔命妇们衣香云鬓缭绕,金珠玉钿摇曳,锦衣华服翩翩,更是一道别致风景。
各妃嫔命妇上前施礼请安,再献上贺礼后,便去看轩儿,个个都不吝夸赞。我端坐在凤座上沉静淡笑,目光随意一扫,正看见皓月紧抿了唇,脸上虽笑着可全没有欢喜,或者说有点惧怕。而她发觉我在看她后忙低了头,正巧身边一个正五品婕妤与她说了什么,就势转过头去。
我如今还未想好如何治她,只专心接见按顺序上来的嫔妃命妇们。
待全部嫔妃命妇皆按规矩请安祝福轩儿后,我悄悄松一口气,看看天色已近晌午,对蕙菊道:“你去上下天光看看,皇上可开宴了?”
蕙菊领命下去,不久便回来了,上下天光已传了宴,于是这边也就即时起宴。
一道道精美的菜式端上来,席间铙钹大乐响过了,还有细乐鼓吹。舞姬翩然起舞,如姣花临水,美不胜收。丝竹班子轮番献唱,十分热闹。
轩儿早被抱去东侧殿睡觉,皇长子亦是贪睡之时,也被抱去西侧殿休息。
我看着席下的表演,间或扫眼席间的女子们,她们看得很是兴致勃勃,彼此交谈着满面笑容,看起来比我还要欢喜。我与怡妃对视一眼,彼此是了然的笑容。
有嫔妃与命妇上来敬酒,我都一一应了,席间气氛更加热烈,一派和乐融融。
有三位年轻的命妇推搡着上前来,各个都是一身精美斐然的衣饰,云霞翟纹水红色礼服,神情端庄大方,为首那位更是美艳非常。水红色只有一品命妇才可用。我此时微醺,定睛看去,是沈羲遥的姐姐们。
“皇后娘娘,长公主向您敬酒。”蕙菊悄声道。
我含笑站起身来,对正要下拜的三位女子道:“都是一家人,几位姐姐不必多礼。”
沈羲遥有三个姐姐,长姐静淑,先帝冒妃所出,在我入宫前嫁给了当年的状元郎,之后随夫君前往沪地。
二姐静柔,先帝齐妃所育,嫁了簪缨大族的长子,夫妻琴瑟和鸣,是京中一段佳话。
三姐静娴,便是为首那位,她是太后的掌上明珠,一直伴在太后身边直到出嫁,而驸马,正是我的二哥。
此时我仔细看着静娴,她的容貌与太后份外相似,端庄大气又不失柔媚殊丽。
“见到三姐实不知如何称呼。是叫三姐,还是叫二嫂啊。”我玩笑道。
面前三位女子也笑起来,右边那位道:“当年三妹出阁我也问过母后。母后说,皇后是是国母,我等是臣子,娘娘只需唤名讳便可。”这女子声音明丽,看去稍稍年长,该是皇长女静淑。
静娴长公主谦和一笑:“娘娘随意便好。”
我见她眉目婉约,语气温和,想来必是性情温良之人。虽生在皇家,又是太后所出,却不跋扈骄纵。二哥得此妇,也是福气了。
“本宫既嫁入皇室,自然得随皇上叫各位姐姐。”我谦和一笑,之后携了静娴的手关心道:“之前听说大将军留守蜀地后三姐一直伴随左右,可是吃苦了。”
“有夫君在,哪有什么吃苦一说。”她垂了眼帘,面上满是娇羞。
我心头一暖,为我二哥,也为这美满的良缘。
“不知三姐何时回京的。”我又问道。
静娴楚楚一笑:“三日前。皇后产子是普天同庆的大事,我是皇帝的姐姐,娘娘又是夫君的妹妹,说什么也要回来庆贺啊。”
我点点头,诚意道:“辛苦了。”
之后闲话几句,她们归位饮宴,我尚不觉得饿,只是喝多了点酒胃里有些发烧。自我月子中胃口便不佳,此时看着满桌的菜肴都不入眼,只那红珊瑚镶金碗里一盏百合香草白果蜜汁粥甚是透亮可爱,令人食指大动。
刚端起来,无意看到皓月直直盯向我的目光充满紧张。见我看她又慌忙垂了眼,随便拿了一样东西送进嘴巴里,又觉得不对吐出来,是装饰菜肴的萝卜花。
我用金汤匙轻轻搅动碗中晶莹透白的粥,那粥里散发出徐徐醉人的香气,想来必是清甜爽口的。我用余光悄悄看一眼惠妃,发现她虽与旁边人谈笑着,可余光也一直落在这碗上。
我再搅一搅又搁下,惠妃眼中显出失望来。我只觉有趣,随便吃了几口菜又再度端起碗来,舀起一勺要放入口中。
两道视线直直落在我面上,充满了紧张、期待,还有,畏惧。
我将勺子搁回碗中,仿佛听到什么似的,对蕙菊道:“本宫好像听到轩儿在哭。”
蕙菊细听了听:“奴婢去看看。”
我摆摆手起身道:“本宫亲自去。”
众人见我起身,都齐齐起身。我朝他们扫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局促不安的皓月身上,再转开。
“本宫去看看小皇子。”我浮上温柔笑容,用同样的温柔的语气对皓月道:“月贵人,本宫看到你就想起往昔来。本宫记得你最爱吃白果粥。”眼波一转,指着面前红玛瑙镶金碗道:“玉梅,将这碗粥赏给月贵人。”
皓月一张脸立时变得煞白,却不得不起身谢恩。玉梅将碗端给她,她似捧了一个炭炉般,我不想再看,由蕙菊扶着去了东侧殿。
轩儿身上盖一件织金小金龙朱红棉被,许是热了,粉嫩的小脸红扑扑如苹果般,眼眸紧闭嘴角微翘,一动不动睡得正香。
惠菊站在一旁笑着轻声道:“娘娘,小皇子是在笑吗?他是知道今天办满月,高兴呢。”
我也笑起来:“一个满月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只是睡的香罢了。”嘴上虽这样说,但看着轩儿可爱的模样,心里如饮了蜜般甜美。
东侧殿里很静,地上镂云销金鼎里燃了越合香,碧青的一缕青烟直散入半空中去,四下放着几个火盆,整个殿中暖洋如春。我微微有了汗意,蕙菊取了帕子为我轻轻擦拭额间汗珠,又轻轻将轩儿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些,“娘娘,小皇子真可爱!” 她带了温柔的笑安静地看着睡在乌木嵌白玉床上的轩儿,神情如慈母般。
我看着她的样子,轻声道:“等将来本宫给你寻个好人家,你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一生就圆满了。”
蕙菊闻言一怔,忙道:“奴婢谢娘娘好意,只是奴婢要一直陪在娘娘身边的,不想出宫去。”
我摇摇头:“你父母健在,自然希望你能承欢膝下。”我想了想道:“放心,本宫定会给你找个年轻有为的士子,来日做官,你与家人也能抬高身份。”
蕙菊一听更是急了,脸色微微苍白道:“奴婢不喜欢当官的,能嫁个商人就行。”
她此话一出满脸绯红,不安地低下头去绞着手中的帕子。我正好奇想问,外间突然传来清晰的碎裂声。
我抬眼看惠菊,她轻声道:“奴婢去看看。”
惠菊打开东侧殿钩金枝蔓的帘子时,我看到惠妃正搭了侍女的手慢慢走进西侧殿。面色平静无波,但眉梢眼角多了雍容倨傲之色。
片刻后蕙菊回来道:“是碗打碎了。”她又压低声音:“正是娘娘赏给月贵人的那碗粥。”
我“哦?”了一声,看着蕙菊:“怎么回事?”
蕙菊四下看了看才道:“月贵人端起正要吃粥,惠妃冷不丁喊了她一声,她一惊之下碗脱了手,便打了。”
我嘴角浮上讥诮的笑,那粥必定有问题,惠妃也难逃同谋。
正想着,小喜子在门外轻声道:“娘娘,皇上要咱们抱小皇子过去呢。”
他的话音刚落,轩儿就睁了圆溜溜的大眼睛,没有哭只是四下望着。我忍俊不禁道:“可巧,轩儿刚醒了呢。”
奶娘上前喂了奶,我才抱起轩儿走出去。正巧惠妃从西侧殿出来,见到我盈盈一拜,“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是要去前面吗?”
我的笑容端庄,“皇上要看轩儿,本宫带过去。”
惠妃的目光久久落在轩儿身上,半晌道:“二皇子这般可爱,难怪皇上喜欢的紧呢。”
我朝西侧殿望一眼,“晟辕也十分乖巧,听嬷嬷们说他很好带。”
惠妃面上不禁浮起温柔笑意,点头道:“皇长子确实好带,嬷嬷们直夸聪明懂事呢。”
我自动忽略掉她对两个孩子的称呼,只大方地笑着:“那就好,本宫得空去看看晟辕。”
惠妃再施一礼,我便走了出去。
上下天光殿里都是皇家亲王与朝中重臣,沈羲遥高高在上,满面春风。我走进殿中,臣子们皆跪拜请安。我走到沈羲遥面前施了礼才坐在他身旁,又让底下的人起来。将轩儿抱给沈羲遥看,他满眼都是为人父的满足与甜蜜,接过轩儿逗起来。
我拿起面前的茶盏喝了口茶,突然觉得有一道目光暗暗投来。
那感觉我甚熟悉,抬了头便惊在那里。
他着一身紫金窄身螭云纹箭袖袍,环佩苍玉铿锵,塞北的风沙在他脸上留下了几分寒凉与刚毅,少了我熟悉的谦谦君子之气,多了大将军的俊朗刚劲,气度雄浑。一双深邃的眼睛,看似无意得落在了我的身上。
只觉心尖一颤,往昔种种皆涌上来,尤其黄家村的过往,当初在冷宫的漫漫的长夜里,唯有记忆中与他共度的时光,他温柔爱怜的眼神,才令我不至崩溃到疯狂。眼底微微润湿,我朝他轻轻一颔首,端起茶盏掩饰。
看着沈羲遥如捧着珍宝般抱着轩儿,我的心底不是没有震动与幸福感的。当下两种心情纠结在一起,突然就不知该如何面对。
“轩儿真是可爱。”沈羲遥将轩儿交给乳母,夹了块点心放在我面前的金碟上。
我柔声道:“可巧呢,皇上刚派人来传,轩儿就醒了,真是心有灵犀。”
沈羲遥点点头,喝了杯酒,目光落在下面突然道:“四弟,你上来瞧瞧。”
我一愣,羲赫也愣了下。沈羲遥的口气仿佛曾经种种全未发生过,就好像我一直是他深爱的皇后,而羲赫也一直是他最信任的兄弟,从未改变。
羲赫走上前来,朝沈羲遥与我施了礼,目光未在我面上停留片刻,只是细细看着轩儿,眼底满是喜爱。
“你觉得这孩子像谁?”沈羲遥眼睛虽笑着,可这笑却没进到眼底去。
“臣弟觉得还是像皇兄多些。只是眼睛与下巴更似皇后娘娘。”羲赫恭敬答道。
沈羲遥点了点头:“那是自然,哪有儿子不像父亲的。”他的笑容自然,伸手逗了逗轩儿,小小的婴孩大眼睛滴溜溜转,竟露出个笑容来。
沈羲遥满心欢喜,看着羲赫道:“都说恩爱的夫妻会生出聪明伶俐的孩子,你觉得呢?”
他仿佛只是无心,我却惊了一惊,羲赫的面色微微苍白,但仍强做笑容答道:“小皇子这般聪颖可爱,降生时又有诸多祥瑞,是我大羲之福。”
沈羲遥“哈哈”笑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仿佛十分快意。
突起的笑声惊到了轩儿,他嘴巴扁一扁正要哭,羲赫温柔地轻轻抚着他细嫩的小脸,从袖中取出一根金链来。
沈羲遥见到那链子却一愣,不由道:“这不是当年父皇赏给你母妃的吗?”
我这才仔细去看那链子,精致的四股链细细编出连绵不绝的吉字纹,每一个吉的“口”皆以罕见的六棱切割金刚石镶嵌。金刚石坚硬,打磨起来十分不易,多是从西洋随商船而来。而这样一条金链上至少不下百颗,价值连城不说,光是那一般大小的金刚石,世间再难得。
羲赫的笑容煦如春阳,他一面轻轻将金链放在轩儿的襁褓里,一面道:“这是臣弟一点心意,愿小皇子吉祥永祜,还望皇兄和皇后娘娘接受。”
我正要开口,轩儿一手抓住那金链,另一只手挥啊挥,抓住了羲赫的衣襟,朝他甜甜一笑,那笑容便是冰山也能被融化了。
羲赫大喜,不由就抱起轩儿来,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小脸。
乳母笑道:“小皇子很喜欢裕王爷啊。”
我悄悄看沈羲遥,他依旧微笑着,面色如常。再看羲赫,他的笑容纯粹,满眼都是安心和欢喜。我心里微酸,知道他是为我开怀,即使,我已是他人的妻子。
沈羲遥点了点轩儿的小脸,轩儿松开抓住羲赫的手,转而又抓住沈羲遥的手指往嘴里送。
我笑着对他二人道:“轩儿怕是饿了。”从羲赫手中接过轩儿交给乳母,却不敢看他。
羲赫的目光留恋地落在轩儿身上,乳母看见了,“扑哧”一笑:“王爷很喜欢小孩子啊,让王妃给您生一个,保管也十分可爱呢。”
一句话说得两人皆变了脸色,我欠身对沈羲遥道:“臣妾带轩儿回去了。皇上还请尽兴。”
沈羲遥关怀地看着我:“可别累坏了。”那口气充满宠溺,仿佛一个深爱妻子的丈夫般。
羲赫躬身:“小王恭送皇后娘娘。”
我的笑容自然,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回到虚涵朗鉴,依旧如常般与命妇妃嫔们说说笑笑,个把时辰后满月宴便结束了。
直到一人独坐在肩舆上,一直紧缩的心才稍稍轻松,一直紧握的拳才缓缓松开,一直强作的笑脸才慢慢收起,一直忍在眼底的泪才轻轻溢出。
今夜沈羲遥会在坤宁宫留宿,我等了许久却不见他来,也没人来通报。想着许是前面的饮宴还在继续,便让乳母抱轩儿回去后殿,自己在西暖阁翻一本经书。
馨兰一面为我捶腿一面道:“好晚了,娘娘累了一天,要不先歇一歇?”之后随口道:“奇怪,张总管也没来传话。”
我专注看书没有说话,蕙菊端了碗五米羹给我:“娘娘在宴上几乎没用什么东西,还是喝点羹汤吧。”
我笑了笑撂开手上的书,看看天色道:“也是,都这样晚。”之后看着馨兰道:“你去上下天光看看,若是散了你再去养心殿。”
馨兰忙退了出去。蕙菊为我捶腿,随意聊着今日的见闻。
不久馨兰回来了,“回娘娘,奴婢在长街上遇到张总管,已经在外间了。”
我点点头,张德海走了进来。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张德海满面笑意,打了个千道:“今日诸亲王都进宫了,宴席散了后皇上又与他们在镂月开云饮酒,方才结束。皇上薄醉,便请娘娘去养心殿侍驾。”
我点了点头:“有劳张总管了,本宫换了衣服便去。”
在养心殿留宿也不是头一次,故我并不惊讶。想着应该只有我们二人,便只穿了件简单的杏黄色刺绣并蒂牡丹夹纱裙,满头青丝梳一个圆髻,用一支含苞蔷薇金簪松松挽在脑后,垂一缕珍珠流苏,是家常的打扮。
夜里风凉,蕙菊为我披了件秋香色水貂毛披风,在前面提了盏宫灯照路,小喜子跟在身后。长夜安宁,一路上只听见走路的“沙沙”声。
养心殿里燃着高烛,还有上等的龙脑瑞合香在错金销银的大鼎中燃烧,从福兽口中吐出屡屡清白的烟,在空中盘旋不散。
我走进寝殿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门站在睡榻旁,隔了烟般轻柔的金黄色纱幔看去,那背影颀长而挺拔,却又因了纱幔反出的光泽显得如同泼墨山水中层叠的青山,宽厚而踏实。
我在看清那身影的同时,脚步停了下来。
金簪上的珍珠珞花“滴答”一声响,他转过身来,隔了幔帐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那薄薄的唇角,却是上扬的。
他轻轻朝我一揖,我也回了礼,越过他宽厚的肩膀看去,沈羲遥躺在睡榻上,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睛此时已紧紧闭上,胸口均匀而平缓得起伏着,看起来睡得正香。
我掀了幔帐轻轻走进去,他朝我浅浅一笑低声道:“我从回鹘那里带了好酒给皇兄,酒是醇美可后劲极大。方才劝了几次皇兄还是饮了不少。想必现在酒劲上来了,已经睡着了。”
我点点头,解下身上水貂毛的披风轻手轻脚盖在沈羲遥身上,这才回头对羲赫道:“入冬了,夜里凉,酒后最怕着风。”伸手将窗子关严,“既然皇上睡下了,那本宫就回去了。”顿了顿又道:“王爷也早点回府吧,宫里就要下匙了。”
羲赫一笑:“皇兄要我为他画出回鹘地图,完工了就回去。”
我一只手已经撩开了纱幔,回头朝他一笑,又看了看一旁小几上摆着的几样清淡小菜,朝他微微偏了偏头。他朝我粲然一笑,我知道他理解我的意思了。
“小王恭送娘娘。”他的声音低低传来,相较之前在宴席上,多了些轻快。
才到门边,便见守在外面的张德海悄悄探了头朝里面望。这是忌讳,他在宫中多年不会不知。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温和:“皇上想是醉了,你晚上好好照顾着。王爷在里面本宫多有不便,先回去了。”
“娘娘放心。”张德海恭敬道。
我便不再理他,搭了蕙菊的手离开。
夜色茫茫,月色如水。虽入了冬,却并不寒冷,反而空气间流动的凉意令人身心清朗。我心中一动,便朝御花园走去。
蕙菊在前面掌灯,不由问道:“娘娘这是要去哪里?”
我笑了笑:“想去烟波亭坐坐。”
仿佛时光倒流般,又回到那个夜晚,我在皎皎月色中看到了他,长身而立,清俊明朗。那时,他是我在闺中所认为的世间男子的极致,是我以为的那天宫中的神祗,也被人间美景吸引,下了凡尘。
如今看来,那终不过一场春梦,了无痕迹了。
此时我半倚在烟波亭里,看着一池碧水在月色下如脉脉水银流动,有珍珠般润泽细致的波光在眉间轻荡,好似心底漾漾的回忆,婉转而隐涩。
一人枯坐了半晌,惠菊和小喜子被夜间冷风吹得瑟瑟发抖,我也感到层层的凉意,是由心底而生。
其实,这样喜庆的日子里,我该是想到幸福的部分的。可不知为何,坐在这空旷的亭中,人真正静下来,脑海中一一浮现的,竟是在尘埃里的那段岁月,当中最清晰的是杏花春馆的夜晚。那种发自深心的厌恶与悲凉一直啃噬着我,每每想起,心头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尖刀,一下下割去最柔软的部分,我只有用所剩无几的意志强做笑脸,试图去遗忘。哪怕之后金尊玉贵的生活再甜美,那耻辱的一夜我却终身难忘。
可是,如果不去曲意逢迎沈羲遥,今日的我也许还在那金丝笼般的养心殿夹室中,什么都不是,永远无法报恩,以及报仇。
丽妃,那张明媚如六月骄阳的脸庞在眼前掠过,她永远得意而骄傲的笑容挂在面上,仿佛她从未失宠,从未离开过金碧辉煌的星辉宫。我无法想象她离去时的样子,背负着家族的罪过,以及强加在她身上的私通的罪名,一定是哀怨且憎恨的吧。难道,这也是她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魇中纠缠不去的原因?
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天愈发沉下来,漫天星光灿烂。蕙菊手中的宫灯不知何时熄灭了,我在抬头的一瞬,那璀璨的星辰如梦似幻,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旋即便有些懊悔没有带萧,不然和着这样美的星空吹一曲,应该能找回几分当年那个良善无害的凌雪薇吧。
正在遗憾着,远远有依稀的笛音轻轻袅袅传来,如仙乐般缭绕不散。曲调的旋律那般熟悉,我细细听着,不由便笑起来,又跟着轻声哼唱出来。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李白:《七古,把酒问月》)
曲声散了,我站直了身子,看着九曲长廊中一团孤单的灯火渐行渐近。蕙菊小心看我一眼,要拿出火石要点燃灯笼,我摆了摆手。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身影带着孤灯走近了。
他依旧穿着紫金窄身螭云纹的箭袖衣袍,不持灯的手上握了一只玉笛,看到站在一旁的惠菊时一愣,目光如火炬般投进亭中,人却站在原地,不停翻转着那只玉笛。
“王爷今夜不回府么?”我的目光紧紧定在他身上,生怕下一秒他就会不见,这只是我的一个梦罢了。
“皇兄交待的事做完了,不想宫门已经下匙,便过去海晏堂住一晚。”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声音突然添了几分欢喜与柔和:“今夜月色正好,想着烟波亭里看倒影是最美的。不想遇到皇后娘娘。”
我笑了笑:“真是巧呢。”
他点点头:“是啊,真巧。”
说罢两人便不再交谈,他静静站在原地,长身玉立,如芝兰玉树一般萧萧肃肃。我转过脸去,看远处明亮的烛光,那是栖凤台上彻夜不熄的巨烛,照得远处水面显出淡淡金光。
“边漠凶险,我那时要你按兵不动实在是为难你了。”我起了身走到亭边轻声道。
羲赫一愣,迅速看了看惠菊与小喜子。我见他如此谨慎便道:“不妨事,那些信都是由他们悄悄送出去的。”
羲赫点了点头,下意识般四下望了望,上前一步走进亭中,淡然一笑道:“你如此说可就见外了。”那口气里的宠溺在不由自主中淡淡流露出来。
我微微偏了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没要你那样做,恐怕初秋就能回来了吧。”
羲赫不置可否地一笑,“你以为狄修国能那般轻易逃了?若不是这个哪有留下的理由,而且谁知道皇上还要我去哪里。”
我诧异地看他:“难道是你故意放了他?”
羲赫轻松笑道:“他自然不知是我故意的,也不知随行中有我的人,所以一举一动我都十分清楚。至于什么时候抓住他,什么时候回来,自然得看你了。”
“看我?”我不由疑惑道。
羲赫一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我:“如今回来,不是最好的么?”
我一愣:“你是说,你是专挑了此时?”
羲赫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一双明目投在我身上,那眼波清和,带了万般柔情。我心中突然如明镜般,之后便是满心激荡。有甜,更多的,是酸。
他此时回来,就如同那澄城的祥瑞一般,为轩儿的出生添了吉祥,再加上他是中宫所出,对未来将十分有利。轩儿的“利”,便是我的“利”啊。
“辛苦你了,在蛮荒之地委屈了那样久。”我鼻尖微酸,声音也有轻轻的颤抖。
“没什么,正好有时间与百姓接触,教给他们民俗和文化,也融通了货币。如今,百姓们已经不像最初那般排斥大羲,而是接纳了我们。”羲赫负手而立,娓娓道。
我抹了抹眼角:“你虽这样说,但我知道,移风易俗是很难的。”
羲赫笑了笑不再说这个话题,他在袖中摸索了下,取出一样东西来。
“这个送给你。”他递到我面前,温柔地笑着。
我接过,是一对古朴的三联吊珠耳环,呈月牙白色,有润泽的光。
“回鹘人崇拜狼,认为与狼有关的都能护身,这耳环便是狼牙制成。”羲赫解释道。
我朝他柔柔一笑,取下赤金牡丹耳环,将这一对狼牙耳环戴上,末了看着他:“可有回鹘女子之感?”
羲赫朗声笑起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见他这样开怀,那笑容是真心的欢喜,泪就掉了下来。
羲赫敛去笑意,欲上前却止住了。我见他退到亭外,满眼不舍与不甘,却仿佛也只有离我远一点才能抑制心底的欲念。
我又何尝不是呢?
裙上轻纱与他的袍子在风中飘摆,仿佛一颗心,没有依托。
“皇上待你可好?”沉默了半晌他又开了口,不等我说话又自语道:“想来定是好的,今日宴席上??”
他没有说完,我接口道:“皇上待我??还是不错的??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人伤到了。”
羲赫点点头,“如今我回来了,怕皇上对之前的事还心存芥蒂。你要万事谨慎。”
我“嗯”了一声,“夜里风凉,你快回去吧。”
他已走到廊上,又回了头叮嘱道:“后宫险恶,万事小心。”
我摸着耳上的耳环,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