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羲遥离开杏花春馆后我又眠了眠。不过一个时辰,有小宫女进来洒扫我便更衣离开了。
去哪里呢?我站在杏花春馆外,好像迷途的旅人,四下望着却不知归处。树影婆娑,我站在那株合欢树下,突然觉得孤单。
该往哪里走?一夜之间,这偌大的紫禁城,突然就没有了我的安身之处。
回养心殿?除非沈羲遥带我进去,无论我是何身份,独自也是不能进的。
回浣衣局?那日我所做之事怕是惹恼了不少人,知秋也一定受了责罚。若我回去了,下场一定比丧家之犬更惨。
回繁逝?如果我回去,面临的将是比之前更为困难和凶险的处境。因为我相信,在那场欢宴里,一定有人会将我认出。
风带来清芬香气,我看着升起的日头,拢拢裙摆,又整理了面纱,打定主意还是在养心殿外等待沈羲遥下朝,由他指给我一个去处吧。
慢慢走回养心殿,殿外侍卫如同雕塑般站立,个个英姿勃发,却面无表情。他们手中的银枪在晨光中有令人生畏的寒意。风悄悄吹拂起他们帽上的红缨带,于是,那瑟瑟飘动的丝绦,就成了这明媚却沉闷的春日里唯一的生气。
我隐在侧面台基的拐角处,这里正好有太阳能够暖暖照在身上。跪坐在地,面上轻纱逶迤在地,给坚硬的汉白玉添上一点柔美。
直到晌午时分都不见沈羲遥回来,我被太阳晒得眼花,突然反应过来,他早朝后都是在御书房处理国事,甚至午膳与午休也在那里。
午睡起来,有时他会在御花园中散步,偶尔随意走进哪个宫室中,都有如花美眷含笑以待。有时,他会在召见大臣,谈论国事或者手谈几局。只有没有翻牌子的夜晚,他才会回到养心殿中休息的。
我揉揉发麻的腿,早膳没吃,此刻一阵饥饿袭来。自嘲地笑笑,我竟也有这样挨饿的日子,可那笑容还未绽开便凋谢下去。
“这样的日子”,这样本以为生平根本不会经历的日子,自我出宫到现在还少吗?
我早不再是养在深闺的凌雪薇,也不是被万般宠爱的皇后。我是谢娘,这样的日子,就是她本该过完一生的。
腿上的酸麻渐渐褪去,我站直身子,起得猛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踉跄间扶住栏杆,直到那黑晕渐渐淡去,才看见了阳光下白花花的地面。
同时,一个娇粉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她迎着阳光,我看不清是谁。
“皇上不在殿中,娘娘还请回避。”养心殿侍卫的声音传来。我这才看清是怡昭容。
怡昭容迟疑着不愿离去,不时朝养心殿内张望。只是殿门紧锁,除了雕窗,什么都看不到。
惠儿对那侍卫说了什么,他摇摇头,脸上面无表情毫不动摇。惠儿一脸恼色,却仍不停央求。只言片语随风传来,她是在打听皇上是否有带回过一个陌生女子。
作为守卫皇帝寝宫的侍卫,嘴严是最基本的要求。皇上的私隐他们清楚,但若是走漏半个字,怕是剩下的只能到阎王殿诉说。
“孙大哥,你我同乡……”,“悄悄告诉我……”,“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看着惠儿气急败坏的面孔,与那孙姓侍卫一幅木雕脸色行成鲜明对比,不禁想笑。
“惠儿!”怡昭容的声音提高一些:“我们回去吧。”
惠儿气馁地嘟了嘴退到怡昭容身后,还狠狠瞪了眼那侍卫。
“娘娘,咱们就这样走了?要不咱们等皇上?”惠儿建议道。
怡昭容咬紧了她软而薄的唇,却没有犹疑地往回走去。只是,她频频回顾似想探查什么。我看到她的眼神突然黯淡,眼角似有晶亮在闪烁。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半掩的里窗上,海棠花步摇精巧的花头从窗棱上探出,垂下米珠大小的粉色流苏,似白玉围墙上一丛小小的瀑布,并不惹人注意。只是,那窗所在的位置,是沈羲遥的卧房。
我想起,张德海来唤我时,我将那用作书签的海棠花步摇随手搁在了窗上。
“娘娘,没准皇上去了长春宫呢。”惠儿的声音越来越远,但却因为周遭的安静而清晰起来:“之前也有过皇上早朝后直接去长春宫的啊。”
“要不,去御花园散散步?”惠儿建议着。
“惠儿,你不懂的……”怡昭容的声音多无奈:“罢了,我们回宫吧。”
我想了想,便从旁的角门出去,在长街上等待怡昭容。
当她的身影再次出现,我轻轻唤了声:“昭容娘娘。”
“谢娘?”惠儿先认出我,但却不敢确信。我点点头,就见她吃惊地张了嘴巴
“谢娘,”怡昭容看着我,眼里有疑惑:“你怎么在这里?”她顿了顿又道:“那日……皇上他……”她突然闭口,只是细细打量了我。
此时我身上是一件杨柳青重纱联珠团合欢花图案的齐胸襦裙,外披一件水粉色绣缠枝花叶的披帛,面上的轻纱柔软且长,直垂到膝盖处,上面也是合欢花花样。这样一身服饰,用料及绣工都是上乘,更因为处处缀上的米珠大小的金珠而清丽中显出精美华贵。
“昭容娘娘可愿与谢娘去御花园散散步?”
怡昭容定定看我半晌,她眼中有犹豫,但终还是点了点头。
“去哪里?”怡昭容声音略带冷意。我能理解她语气中的敌意,当下只是笑着:“娘娘随我来便好。”
“你到底是谁?”怡昭容与我并肩走在宫道上,一时间周围很静,只有绣鞋走在地上的“沙沙”声。
“谢娘只是一个绣娘而已。”此时我不能告诉她什么。恐怕这一生也不能告诉她多少。
“你的裙子,”怡昭容停下脚步:“是今年江南织造新贡的纱布,这样青色的只有一匹,恐怕都做了你身上这条裙子。”她的目光炯炯,带了威压:“你说,一个犯了错的绣娘,被贬去浣衣局的浣衣婢,会穿这样一条连妃嫔都得不到的裙子吗?”
我也站定,虽然知道面上的笑容她看不到,但依旧是笑着,仿佛蜜友般从她身上取下一片合欢花叶,道:“娘娘从何处过来?”
怡昭容一怔,似未反应过来我的不敬,但却没有发怒,只淡淡道:“你没有资格过问我的行踪。”
我点点头:“娘娘说的是。”我将那叶子拿在手上:“娘娘很在意皇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怡昭容有点动气。
我笑着说:“这是合欢花。娘娘可知合欢花的来历?”
怡昭容不说话,眼睛却瞥在一旁。
我自顾自道:“相传虞舜南巡仓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寻湘江,终未寻见。二妃终日恸哭,泪尽滴血,血尽而死,逐为其神。后来,人们发现她们的精灵与虞舜的精灵‘合二为一’,变成了合欢树。合欢花,昼开夜合,相亲相爱。自此,人们以合欢表示忠贞不渝的爱情。”我看着她吃惊的眼睛:“因此,除了均露殿和杏花春馆外各种了一株外,后宫中只有御花园和坤宁宫里种了此树。”
我盯着怡昭容:“所以,娘娘从哪里来?”
“你凭什么质问娘娘!你以为自己是谁!”惠儿厉声呵斥道。
怡昭容伸手制止了她,她直直盯着我,仿佛这样就能看穿我,“你一个绣娘,怎么会对后宫这样清楚?”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带了问询与一点点压力。
怡昭容终于败下阵来,我想她一定疑惑,那个讷言慎行,永远都低着头的谢娘,怎么会有今日这般胆量。
“我从自己的宫殿来。”怡昭容脸转向一边,语气全是不甘心。
我含了一抹淡然的笑意在唇边,以压制心底一点点涌上的心酸。
“娘娘一定好奇那日皇上为何带走谢娘,而此刻谢娘出现在这里,好像换了个人,是为什么。”
怡昭容不说话,半晌,微微点了点头。
“那么,娘娘以为呢?”我的声音依旧平和。
“你毁容前,应该很美吧。”怡昭容道:“你是太后欣赏的绣娘,自然有机会接近皇上。我想,皇上属意于你,你为此得罪了哪个妃子才被诬陷,皇上念及旧情贬你去冷宫而非赐死。这次,”怡昭容咬了唇,终于直视我:“我与皇上提及你,勾起了他的回忆,这才恩准你去浣衣局。”
“若是这样,”我双手交叠在身前,站直了身子迎上怡昭容微微发红的眼睛:“娘娘是否伤心?”
“我伤心什么。”怡昭容略有慌乱。
“伤心皇上对我旧情复燃,冷落了娘娘?”我玩笑道。
“就凭你!”惠儿忍不住道:“一个毁了容的女人。”她满脸的不屑:“你哪点比得上我家娘娘。”
我保持微笑只看怡昭容,她死死咬着嘴唇,但泛红的双眼显示了她心中的秘密。
“娘娘的长春宫里有一株合欢,是吗?”我转了话题。
怡昭容听到我这句问话,似松了口气,不再理会之前的对话。
“是。”
我忍住心底微酸,“所以娘娘不必置疑皇上的真心。”
“就凭一棵合欢?”怡昭容嗤笑道,但从她眼底的欣喜我能看出,她是期盼一个肯定的答案的。
我微微笑道:“合欢树在妃嫔的宫殿中是没有的。但皇上宠爱娘娘,在娘娘入主长春宫前,命人移进一株合欢树。”
我顿了顿道:“花不老,叶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欢!恐怕,是皇上对娘娘的表白。”
“而且,”我低了头:“长春长春,是告诉娘娘,春恩长在。”
怡昭容脸上显出巨大的欢喜,但她及时克制住了。
“那么谢娘,之前我的猜测是否正确呢?”她质问道。
我带了清浅的微笑:“娘娘真想知道,就随谢娘来吧。”
怡昭容站在原地顿了顿,好奇心使她终于再次迈开脚步。
我与她一路走着,没再说话。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带她去哪里,该说什么。沿着飞龙池边的长廊缓步前行,廊下满开了各色山茶,偶尔有花枝探进廊中,那重瓣的白宝珠,单瓣的赛金光,半重瓣的醉杨妃朵朵娇艳动人。怡昭容忍不住折了一朵在手中把玩,似乎这样才能驱赶仿佛凝滞的空气一般。
我也折一朵赛金光,白色的花瓣上有桃红色的线条,像是初染了风尘的女子,不复曾经的纯洁,却有不同的风采,也许更令人着迷。
“娘娘您看,这朵真美。”惠儿欢快的声音传来:“咱们好几天没来御花园了,没想到这些茶花都开了。”
其实,她不过也是想缓和气氛吧。怡昭容淡淡扫了她一眼,面上并没有多少表情,闲闲朝惠儿所指的方向看一眼,我也看过去,果然,一朵花繁艳红,深夺晓霞的重瓣五鹤捧寿恣意绽放在春日晴好的天光里。花姿绰约,艳丽如锦,那颤巍巍的花蕊在和风中有着脉脉的情致,显出一派春意盎然来。
“惠儿姑娘好眼光。”我笑赞道:“似与春风相解语,枝头绚灿泛霞光。这朵山茶,与娘娘倒是很相衬呢。”
“山茶虽好,却不是花王。”怡昭容的语气里有点点无奈与不甘,“后开的再美,也不及先开的留给人难以磨灭的印象。”
我心中一惊,想来,怡昭容应该也听到过那些传言了。
“人人都道牡丹好,我道牡丹不及茶。”我宽慰着她。
其实,这句确实是我有感而发。牡丹再好,但坠入泥泞之中,又怎能比过风头正盛的山茶呢?此刻境况,我这个被世人认为花中牡丹的凌府千金,与沈羲遥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怡昭容相比,不正是牡丹不及茶吗?
怡昭容嘴巴张了张,化作一个自嘲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仿佛自语般:“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当做未闻,从她手中拿过那朵山茶轻轻别在她鬓间,后退两步细细打量:“娘娘天姿国色,无人可及。”
怡昭容微笑起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虽然你应该不知道,但你的话令我好过一些。”她伸手抚了抚那山茶,柔声道。
“谢娘不知道娘娘说什么。”我垂下眼帘道。
“你还会作诗啊。”惠儿见怡昭容开心一些,对我也客气一点。
“略知一二。”我道。
“听你所说并非略懂。”怡昭容眼中疑惑又起:“你到底是谁呢?”
此刻我已打定了主意,有一个地方,沈羲遥与众妃嫔不会去,正好适合我与怡昭容相谈。
“昭容这边请。”我微微低下头:“谢娘身份卑微,只能带娘娘去偏僻之地,还请娘娘不要见怪。”
烟波亭里,当初的羽纱白帘已不在,九曲长廊之上到处是萋萋落叶,荒芜遍地。此时已是仲春,周围参木修竹早已抽枝吐叶,青翠满眼,可地上的枯黄暗淡却伤了春日明媚的风景。
“谢娘,”我的脚刚踏上九曲长廊的入口,怡昭容开口唤住我。我回了头看她伫立在风中犹豫道:“这里,皇上是不许人进入的。”
我没有理会,只回身去看远处的烟波亭,声音因一瞬间涌上的回忆而微微哽咽:“娘娘,不会有人知道的。”我顿了顿:“即使知道也不会有事。”我坚定地看着她:“相信我。”
说着,我踩上了那飘零的落叶,发出清脆的“嚓嚓”声。许是我的眼神太过妥定,怡昭容丢下一句“惠儿你在这里守着。”便跟上了我。
“真美。”一进烟波亭,怡昭容便不由赞叹起来。
此时,她的面前是碧波荡漾,柔情温婉的西子湖。湖面被清风吹皱,泛着淡淡涟漪,更显温柔。因与飞龙池相连,从烟波亭望出去,只觉水天相接,远处浩淼无限。
“这可惜,这里是御花园禁地。”怡昭容摇摇头惋惜道。
我点点头,眼前掠过往昔种种。这里,是我与羲赫初识的地方,那时的他是清贵亲王,我是后宫中避世不出的皇后。这里,也是我与沈羲遥偶遇的地方,他眼中的惊喜仿佛期盼许久的珍宝再次出现,有一种心愿得偿的欢喜。那样的眼神,之后我再未见过。
这里有我最美的回忆。可此时只剩下“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情愫,无尽地蔓延在心上。
“也许皇上不喜欢这里吧。”我淡淡道:“皇上最喜欢的,还是栖凤台吧。”
怡昭容眼中一阵恍惚,她摇摇头:“不,”接着微微笑起来:“皇上最喜欢的,不是栖凤台。”
“不是栖凤台?”我诧异地看着她,但心底隐隐已有了答案。
“嗯。”怡昭容侧了身子,她的侧影极美,此时带了楚楚淡笑,有温柔的面部弧度,令人心都温暖起来。
她转过身认真道:“皇上最喜欢的,是幽然亭。”
我的心在听到幽然亭三个字的时候,跳漏了一拍。
幽然亭,我清晰得记得那个夜晚,他以诡异得令人心醉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带着划破夜空清朗月色的宁静祥和,带我走进了那个众生皆向往,却又不敢奢望雷池的世界。那是帝王的心,帝王的爱。
“谢娘,你怎么了?”
我的眼睛一定是虚无飘渺的,眼中看到的,不是面前西子湖上碧水清荷,而是经久之前,那个带着温暖如煦的笑容,情深款款地注视着一个叫做凌雪薇的女子的男子。
“这里,”我定了定心神,指着自己坐着的位置,轻声道:“是我与谢郎初识的地方。”
“谢郎?”怡昭容的眼神有些疑惑,却没有过多得在意。她柔和地笑起来:“那可真巧,这里,也是我与皇上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猛地从旧梦中苏醒,不可置信得看着面前这个女子:“这里……”我的声音几乎在颤抖:“你是说这里?”
“是的,是这里。”怡昭容点着头:“没有人知道的,就连惠儿也不知道。”
“那时我进宫有些日子了,却未承过皇恩。”怡昭容坐在石凳上,脸上带了甜笑,那是在回忆幸福过往时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露出的神色。
她娓娓道来:“那日,大家都在御花园赏花,我一个人散步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她看着眼前一湾碧水:“方才我说,这里真美,是因为那天我并没有来得及看这里的风景。”
怡昭容抽出绢帕在手中轻轻揉着,笑容甜蜜:“我慢慢走上来,只见白色羽纱帐里站着一个男子。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回了头。那是怎样一个人啊!犹如天神般高贵俊美,只那么一眼,我的心就陷落下去了。”
我轻轻别过眼,是啊,沈羲遥有这样的魔力,能让每一个见到他的女子,只一眼就爱上他,比如皓月,比如眼前的怡昭容。
“之后呢?”我问道。
怡昭容一脸娇羞:“他看到我时一脸惊喜,几乎立刻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抬起我的脸仔细看。我怕极了,却又不舍得走开,只好躲闪着。他仔细询问了我的姓名便放我回去了。当晚我便被翻了牌子。那时我才知道,那个如天神般的男子,就是皇帝。”
怡昭容沉浸在她的美好回忆中,我能够想象她的幸福。从那之后,她得到了皇帝最多的宠爱,成为了后宫第一人。只是这宠爱在我听来,不知是该为她高兴,还是为沈羲遥惋惜,又或者,为自己感到凄凉。
“这样说来皇上应该喜欢这里啊。”我叹道。
怡昭容摇摇头:“皇上说这里太萧索偏僻,之后禁止人来。他常常去幽然亭。”怡昭容解释道:“皇上喜欢晚上去幽然亭,站在亭中看宫女嫔妃们手执宫灯穿梭在曲径通幽里,谁若是第一个走出了迷宫,走上幽然亭,皇上都有不小的赏赐呢。”怡昭容的眉头轻篳起来:“我常常伴在他身边,觉得他虽笑着,却不是真正的开心。”
我垂下头,唇角只有一个悲凉哀伤的弧,无言以对。
许久的沉默后,怡昭容突然拉起我的手:“谢娘,求你告诉我,你与皇上,是不是如我想的那样?”
她的眼睛里有期待,有害怕,还有紧张。那双包含了太多感情的眼睛看着我,我却突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张了张口,只见惠儿一脸喜色从跑上来,气喘吁吁道:“娘娘,快回去吧,皇上驾临长春宫啦。”
怡昭容“嗖”地站起来,脸上是一派毫无掩饰的幸福笑容,她几乎立即迈出步子,但还是回头看了我一眼,期待我说一句话。
我只看着衣角上银线绣出的合欢花,轻声道:“昭容娘娘,我是谁并不重要,这后宫唯一重要的,只有皇上的宠爱。”说完抬起头:“快回去吧,让皇上等,终是不好的。”
我独自坐在烟波亭中,往事如风,将平生飞落如雪的悲哀尽数吹散开来,如同蝴蝶的翅膀掠过干涸的心海。往昔种种纷至沓来,令我即使回首,也因太过纠缠而难以承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无法支配自己的所想所愿,所有所得?
是从进宫的那一刻起的吗?
皇后头衔非我所愿,却为了朝堂和睦入宫,强迫自己忘记曾经的心有所属。
得宠非我所想,可那次相遇却使我再无法躲藏,看他仿佛重获至宝的痴迷,却不知缘何。
享受他的宠爱非我所料。但却一点点沉醉进去。哪怕伴随而来的刀光剑影,阴谋算计。还有对羲赫的歉疚。
一入深宫,毁掉了多少人的命运?
我闭上眼,让那滴泪慢慢凝在眼角。羲赫,我总在想,如果可以重来我是否愿意在那个清晨走进烟波亭?
仿佛只有出宫后那短暂的时光,抛弃了权势,忘记了恩宠,放下了家世,只做一个最平凡的乡野村妇,才是今生最快乐的吧。而那样的时光里,若没有他相伴在旁,那快乐注定变成孤独,那幸福一定化作凄凉了吧。
我一直认为的自己是恨沈羲遥的。若不是他,我不会眷恋那份恩情,也不会在已经放下后又被带回皇宫。那段在冷宫中不见天日的生活,浣衣局里哀哀求生的日子,以及如今尴尬两难的境地,都不会存在。我宁愿不被他遇见,平淡地过完一生。
可是,皓月那番话,御花园中的“冬雪霁霏“,怡昭容今日无意的吐露,还有,沈羲遥偶尔的只言片语,行为举止,都令我无法将那恨继续下去。
这些,都不是我所愿,但都是我必须去面对的。
突然觉得人生无奈,即使重来,似乎也难免重蹈覆辙。
但是,这一次,我必须硬起心肠,必须回到皇后之位,不再为恩情,只为了了却心中的不甘与遗憾。哪怕,我将踏上一条险路。
抹去了凝在眼角的泪滴,我拍了拍衣裙站起来。
到了真正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回去的路上,我狠狠心将那朵五鹤捧寿摘了下来,虽然知道沈羲遥既去了长春宫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养心殿,但仍是抱了一丝期盼,在养心殿侧门执着那朵山茶,伫立在春日和暖的微风中。
日头升到头顶时,我只觉得腿上发酸打颤,生了一层薄汗。选择侧门处,是因为既能看到沈羲遥的銮驾,又不会被主道上来往的宫人发觉,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因为我相信,此时我的身份,任何人都能轻易将我置于死地。而在这后宫之中,一直想除去我的人,不在少数。
站得久了,腹中逐渐涌上饥饿的灼烧感。远远,一个人影逐渐走来,当那身影落在我眼里的时候,我的心中涌上巨大的惊喜。这惊喜并不缘于爱恋,而是出于本能。
是沈羲遥,他竟在这时回来,出乎我的意料。同时我也发现,之前久不见他心底多少有的那份失落。
我没有上前迎他,而是隐在门后不让他看见。我的心底虽隐隐有期盼,他是为我而来,但同时又有个声音提醒着不要空抱期望。
我看着他步履匆匆走进养心殿,转眼又走出来。他的面上显出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接着他脚下未停,朝白玉长廊走去。
“皇上,皇上。”李公公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皇上,您这是要去哪里啊?”他提醒道:“六部的官员还在御书房里候着呐。”
“杏花春馆。”沈羲遥并没有停下脚步。
“皇上,”李公公一脸诧异道:“按祖制,在杏花春馆侍寝的女子,天明前就回去啊。”他语气里有一点明了:“皇上是在找昨晚那个女子?是宫女吗?奴才去找就好。”
沈羲遥一愣,旋即皱起眉头,浑身透出一点紧张来。
沈羲遥若有所思,迟疑了下道:“你去浣衣局找找,有个戴面纱的宫女。若是在,带回来,不得声张。”
李公公吃惊地张了嘴,片刻便“诺“一声朝外走来。
我定了定心,深深吸一口气,走出一步,站在阳光中看沈羲遥。
他似感受到我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你怎么在外面?”他吃惊道。
“皇上万福。”我深深一福。
沈羲遥摆摆手对李公公道:“你去传话,朕稍后与他们在御书房共进午膳。”
李公公朝我投来探究的一眼便忙下去了。
“怎么站在这里吹风?”沈羲遥责怪道。
我摇摇头:“皇上,按祖制女子不得入内的。”我苦笑一下:“我不知该去哪里,只好在此等候皇上。”
沈羲遥“哦”一声,面上难得露出温柔神色:“这里风大,冷吗?”他说着摸摸我的手道:“这样凉,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我俏皮一笑道:“太阳这么大,我都出汗了呢。”
“哪来的花?”他看到我手中的山茶,随口问道。
我举起花到他眼前:“我回来时路过御花园,见到山茶开的这样好,想画幅画就折了一朵。”
沈羲遥将花别在我发间,又把我的面纱摘掉,他的目光如同小儿的手,温柔地拂过我的周身,然后笑道:“唯有山茶殊耐久,独能深月占春风。”说完拉起我的手送我回去他的寝殿。
稍后宫女送来午膳,我饿过劲了,此刻只觉得困,吃了两口便再用不下。翻了几页书便和衣在长榻上睡了过去。
是饿醒的。
往日午睡起来,素心都会备一份水果点心搁在桌上。可今日我睁开眼,日头偏西,洒下的光芒已变成温暖的橙红,看来是傍晚了。
“素心,素心。”我连唤了几声都不见人回应,门也是锁着,还有一道幔帘隔绝了我的视线。
我不敢大声,胃里又空的厉害,只能将常备的茶水喝尽。奇怪的是,今日的茶壶不满,茶水喝起来也像是隔夜的,凉苦的陈茶令人舌头都涩起来。
一杯冷茶下肚,身上微微发寒,太阳穴有突突的胀痛感。怕是因午睡时没盖被子而着凉了。
从窗子向外望去,院子里空荡荡,平日里戍守的侍卫一个都不见,寂静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真是奇怪,我甚至怀疑自己还在梦中。可是,梦怎会如此真实呢?如果这是梦,为何那个我日思夜想都希望能见一面的人,没有出现呢?
直到太阳将雕花窗棱在地上拉出斜又长的影子,东方天际隐隐发黑,养心殿宫门终于被推开,一队侍卫迅速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却无一丝半毫的声响。接着,两列宫女执了盥盆、拂尘、唾壶、提炉、香盒、水瓶等鱼贯而入。门外远远有太监高声叫喊:“皇上回宫啦。”
我慢慢坐回长榻上,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沈羲遥乘了肩舆回到正殿门前方才下座,他一进殿,我便听到他略无生气的声音命其他宫女太监退下,又吩咐张德海传膳。
接着,“咔啪”一声,我回头看他大步走进来,眉头还未舒展开,似思考了什么很久了。
“皇上?”我轻声唤道。
“哦。”他这才回过神来,朝我温和一笑道:“怎么脸色不好?”
我不在意道:“看书看着睡着了,许是吹了风,现下有些头疼,无妨的。”之后关切地看着他:“皇上眉间似有心事,不知……”
“没什么。”沈羲遥迅速将眉间的忧郁隐去,给了我一个舒心的笑容:“一起用膳吧。”
他说着拉起我的手,拇指上一枚血玉盘龙扳指在手腕上显出脉脉血丝,令我的手腕显得纤弱,仿佛稍稍用力就会被折断。沈羲遥并没有意识到他因心事手上用了力,扳指咯得我手腕发疼,令我不由低下头去看。
沈羲遥也低了头,立即松开手,我的手腕上有一道红印。他眼里闪过一丝歉疚:“弄疼你了?”
我摇摇头:“没事的。”说完拉起他的手,与他走进西配殿用膳。
“传膳!”张德海朗声道,接着,仿佛连绵的潮水一般,一声叠一声的“传膳”越传越远,而不等回音消失,几十名穿戴整齐的太监抬着大小七张膳桌,捧着几十个绘金龙万寿无疆的朱漆盒,浩浩荡荡走进来。在殿前,有套了白袖头的小太监接过,一一摆好,菜肴两桌,各种点心、米膳、粥品两桌。
沈羲遥拉着我在桌前坐下,我起身道:“皇上,这不合规矩。”
沈羲遥一摆手:“合不合规矩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指指身边的圆凳让我坐下。
“打碗盖。”一个小太监叫一声,其余四个小太监便动手取下菜上银盖。我的面前顿时出现了煎炒烹煮,花式繁多的各色菜肴。
“怎么这么多?”我惊疑地看着沈羲遥,这并不是他一贯用膳的习惯。
沈羲遥的眼神充满了宠溺,他亲手盛了碗酸笋老鸭汤,温柔的语气不似一个君王。
“朕想着你怕饿了一天,这才让他们多备了些。”他说着吹了吹那碗汤才递到我手边:“快吃吧。”
我接过,汤汁的微酸衬出鸭子的鲜美,在入口的刹那打开舌尖的味蕾,勾出胃里的饥饿,令人食欲大开。一碗汤下肚,我几乎忍不住拿起银筷举向满桌精美的菜肴,同时,饥饿感爆发出来,胃里翻滚着,灼烧得难受。
我此时的吃相一定称不上优雅,甚至规矩都顾不得。我是真的饿极了,也不知自己之前是如何挨过那些时光。面前的这些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还有香酥苹果,如意饼,一个个刺激着我的食欲。
张德海一面为我剔去鱼骨,一面道:“娘子,您慢点吃,慢点吃。”说颤巍巍抬起手抹去淌下的眼泪,悄悄看着沈羲遥却不说话。沈羲遥面上也甚为动容,他背过身去,停了片刻才转过身来。
张德海换上笑脸:“皇上,还有一道荷叶羹,奴才去看看好了没。”说着便走了出去。其实我知道,他是给我与沈羲遥独处的时间。
偌大的养心殿里此时有淡淡的夜色掩映,也有明曳的翠烛摇摇,也有描龙画凤,也有花团锦簇。一时间竟生出几分暧昧,几分多情。
我不由搁下了手中的银筷,抬头,一双秋水翦瞳里愁丝脉脉,盈盈不语的看着他。
沈羲遥不由就揽臂将我紧抱在怀中,他的胳膊微微用力,但又使劲克制着不让那力道伤到我。
“是我不好,薇儿,让你受了这样多的苦。”他带了自责的声音温柔地响在耳畔,一时间,仿佛过去种种都随着这句话而烟消云散。但是,这样一句,就能弥补了对我不闻不问,生死自定的几年么?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他原谅呢?
“薇儿,不要怪我好吗?”他捧起我的脸,一双如深潭的眼中只有满满的愧疚与深情。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数的委屈一瞬间突然奔涌出来,再坚强不下去,隐忍了多年的泪终于掉落,万语千言,只化作一声柔婉的呼唤。
“羲遥……”
沈羲遥轻吻上了我的眼,将那泪水轻轻吮掉,又覆上我的唇。我闭了眼,感受他唇齿间的掠夺与浓情,亦环抱住了他。
之后的日子里,沈羲遥似解开了芥蒂,待我十分温柔体贴。但那把金锁却一直没有撤去,服侍我的依旧只有素心一人。
因和妃有孕,沈羲遥每日都会去探望她,喝一杯茶问一问。夜晚,隔几日他也会翻牌子,怡昭容多一些,其他似是随兴所至。不过无论是在杏花春馆,还是在均露殿,他都会在子时前回到养心殿,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伴一盏孤灯等候他。而我,也因为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所以哪怕再困倦,也会做一些活计打发时间,在他回来后同用一碗甜羹,闲谈几句再相拥而眠。
而最令我欢喜的,是沈羲遥终于愿意在下匙之后,陪我在紫禁城的长街上、御花园的廊道里散一散步,以驱散我因长时间待在屋内而生出的烦闷来。
这样的夜晚,两人并肩缓缓走在漆黑的长道上,只有我手上一盏宫灯发出温暖的橙红色光芒,在沉沉暗夜中无异于萤火一般。但心里踏实,前方虽黑压压看不到尽头,但似乎就这样一直并肩携手走到时间的尽头,也是心甘情愿的。
大约一个月后,沈羲遥鲜少翻牌子,留在御书房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我从他逐渐减少的食欲、难得露出的笑容,常常若有所思的神情,以及连在睡梦中都微微皱起的眉头中看出,前朝一定发生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