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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屋里传出阵阵黑烟,夹杂着雄黄的味道,呛得人连眼睛都眯起来。
    赵大哥皱了皱眉,低低骂了声:“这家伙搞什么鬼?”便对我道:“我进去看看,你在这里。”
    我“嗯”了一声,脚上的疼痛此时已经麻木了,可是微微一动却会传来钻心的痛感。我浑身无力,只觉得自己晕晕的,眼看着赵大哥进去,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便依在廊柱上,等待他们抓蛇出来。许是太累了,不知不觉间,我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此时星子一颗颗缀在天上,如同最璀璨的宝石。我朝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动静。
    我尝试地唤了一声:“赵大哥”。
    回应我的,不过是骇人的宁静。
    我四下看了看,那些冷宫弃妃们许是已经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了,此时院中一个人也没有。
    我又试着喊了声:“刘三”。依旧是无人回应。
    难道他们已经抓到了蛇,回去交差了?
    我心中这样想着,可是仍有不断的黑烟从屋子里飘出来,不见淡薄,反而越来越浓。
    我的心突然就悬了起来。难道……我涌起最坏的想法,难道他二人都被蛇咬死了?
    我突然觉得脊背发凉,脚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我尝试着坐直身子,犹豫是否要爬进去看一看。
    正在此时,那浓烟里走出一个身影来。
    我屏住呼吸,心中有期待也有惊慌。那身影越来越清晰,只是速度很慢。待到他完全现身,我却觉得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开一般,浑身都哆嗦了一下。
    刘三,满脸的狰狞的笑,如同鬼魅一般。他的手上拖着一个人,如同拖一只破口袋,是赵大哥。他的另一只手上有一个网兜,还在蠕蠕动着。
    “让老子抓蛇?哼哼!看看最后谁被抓!”刘三得意地朝我走来,鄙夷地看一眼手上拖着的赵大哥,手一松,赵大哥就磕在了地上,却还是一动不动。我借着如萤火般的星光看去,只见赵大哥满脸血污,此时已经是青白之色了。
    我诧异地抬头,刘三的目光死死落在我身上,里面的欲望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怒。
    “早知道一进来就把你办了,竟然还费了这么多事。”刘三说着朝我啐了一口,腥臭的浓痰落在我裙子上,我几乎要呕出来。
    “算了,老子没心情再陪你玩了。”他的眼中闪过一层狠厉之色,伸手欲扯我的裙子。
    “你今天若是对我做了什么,我就立刻自杀,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我看着他,目光如同尖刀一样落在他的眼睛上,口气不自觉中变成了那个后宫之主,充满了严肃与压迫。我的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顿,每说一个字,我眼中的压力就更深一层,最后,我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仿若三九天的寒冰,没有一丝温度,更不带半点感情。就好像,从九幽地府中飘出的一般。
    刘三似被我的语气骇住,脸上浮起一抹害怕之色。我继续道:“方才月贵人对我的态度,我想你能猜到我曾经地位不凡,我还有兄长在外面,且身份高贵。若是我因你自尽,别说月贵人不会放过你,我兄长中任何一个,想要让你和你的家人生不如死,也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上多少。”
    我桀桀笑道:“相信我,你若对我做了什么,你的下半辈子,最希望的,一定是能够死去。”
    刘三沉默了片刻,面上有犹豫之色。我的心却提起来,只求他想通了就赶紧走。他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反映出他内心的纠结。
    他古怪一笑,突然就将手上蠕动的口袋朝我一抛,我只见一条翠绿的小蛇落在我的胸口,三角形的蛇头一晃,一阵疼痛传来。
    “可是,我若不杀你,就会有人杀我的。”刘三的声音仿若从天际般传来,在我眼前一片漆黑之时,“要怪,只怪有人不想你活下去吧。”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我层层包裹住,我几乎动弹不得,无法挣脱……
    “不要!”我惊呼一声,却从无尽黑暗中挣脱出来。
    原来,那是一场噩梦。
    抬头,是破败的屋顶,有蛛网,还有看得到星空的几个小窟窿。
    我在黑暗中一直紧张的心终于得以稍稍放下一些,环顾四周,几个孤零零的蜡烛头狼狈地燃烧着,烛火并不旺盛,只可怜地照亮了周遭一小片地方,但那橘红的火光却给了我踏实和温暖的感觉。
    “小姐,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艰难地侧头去看,皓月端了一碗汤药,坐在一个缺了腿的四脚凳子上,深莲青的裥裙上只在领口、袖口和裙边疏疏绣了浅浅粉色的荷花,那花朵散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仿佛暗夜里开出的惊艳的花。她努力保持着平衡,却又一脸难色,看到我睁了眼,立刻开心起来。
    我望着她烛光下柔和娇美的脸,似乎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她没有戴过多的首饰,只是几枚荷花样的宫制珠花,用米珠大小的粉色珍珠攒出,零星点缀在如云般堆砌的如意髻上,更显得她一张粉脸如小小的荷瓣一般。
    我朝她笑笑:“你怎么来了?”这才反应过来之前不过是我的一场噩梦。
    “小姐,你已经昏睡三天了。”皓月一脸忧色,怜惜地看着我。
    “三天?”我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看这屋子,是我之前居住的那间。
    “蛇呢?小心蛇啊!”我猛然想起梦中那条绿色的小蛇,惊慌地叫道。
    “你别怕,蛇已经被打死了,这里也清洗过了。”是赵大哥的声音,他正推开门,手里还端了一个碗,里面是冒了尖的饭菜。
    “刘三已经死了。”皓月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对着我错愕的眼神,她慢慢道:“那一日我先走了,赵大哥进去看,却发现刘三不知躲在哪里,床下的蛇也没有了。”
    “我觉得很奇怪,如果刘三抓了蛇一定会出来的,可是这个屋子没有后门,他没有地方出去,就留了个心眼。”
    “原来刘三已经活捉了那蛇,就是想等着我们谁进去,让蛇咬死我们。”皓月愤愤道:“好在赵侍卫机警,留意着四周,才使刘三没有得逞。”
    我只能木然地点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小姐先将这汤药喝了吧。”皓月将手上的药碗递给我,关切道:“小姐的脚扭伤的很严重,不过还好没有断,只是牵出高热,我们不敢请太医,只能跟太医署要了消炎退烧的药,赵侍卫那边拿来了伤药,好在都有用处。”皓月抚抚胸口,这一次也把她吓坏了,她念了句佛笑着说:“还好小姐醒来了,烧也退了,这脚上的伤慢慢就会好的。”
    “那刘三是怎么死的?”我的灵台此时才清明一些,将那药一口口咽下,非常苦,可是却是续命的东西。
    “刘三他……”赵大哥的语气里有痛苦之音,面上也有懊恼之色。
    “他死有余辜!”皓月厉声道,之后语气又缓和下来:“赵侍卫,那时若是你不杀了他,死的就是你和我家小姐了。你不过是自保,又救了他人,没有错。”
    赵大哥苦笑着:“话是如此,可是我们在一个队里也很多年了……”
    “你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皓月拔下头上一根簪子剔亮了烛火,淡淡道:“你通报了张总管,你和他发现这里还有毒蛇,又回来抓,不想他被毒蛇咬死。张总管夸他忠义,又赏了他家人银子,还让你们侍卫队将他作为表率,已经足够了。”皓月似乎十分不满,只是言语中没有表示得很明显。
    这一切让我只觉得那梦真实得令人难以置信,即使此时醒来,仍然心有余悸。
    如果不是赵大哥机警,那么,那个梦就是现实了。梦中,刘三说如果他不杀我,就会有人杀他,这,是否也是真实的呢?
    “月贵人,”我想了想道:“你也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还望你能帮个忙。”
    “小姐,你这样说,真是折煞我了。”皓月道。
    我蕴了宽和的笑意在唇上,缓缓道:“若是你有,帮我给刘三的家人一百两银子,张德海虽赏了他家人,但是一定不多,你给他们些,也让他们日子好过一些。”我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无法承诺能还给你,毕竟,”我看了看四下:“我已不是当初的我了。”
    皓月抹一抹眼睛道:“小姐对皓月的恩情如再造之恩,没有小姐,何来月贵人?”她面上的笑容并非全是感激,另有一层我看不清的东西,只是我浑身疼得厉害,没有心思去多想。
    “不过一百两,之前小姐赏给我的,远不止这个数。”皓月盈盈笑道,却又有些为难:“只是,若以我的名义去送,难免引人疑心。”
    我点点头,看着赵大哥道:“赵大哥,不知能否请你将那银子带给刘三的家人,只说是宫里赏的就好。”
    赵大哥抓抓头皮,点了点头,用带了不解的语气问道:“他之前对你不轨,甚至想杀了你,为何你还要这样对他呢?”
    我看着窗外在风中颤动的枝叶的投影,缓缓道:“没什么,只觉得,他不过也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皓月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惧意,但瞬间便消散在蜡烛散出的青烟中,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赵大哥看着我的眼神带了钦佩:“没想到你的胸襟如此宽广。要是我,才不会这样做呢。”
    我淡淡笑了笑,笑容仿若落在屋瓦上的轻薄月光:“就当是为我自己积德吧。以德报怨,修来的该是善果吧。”
    皓月沉默了半晌,笑道:“小姐的心一向都是慈的。那就麻烦赵侍卫了。”
    赵大哥点点头,将手中的碗端给我:“这是我们侍卫的饭食,上次见你们这里的饭实在不是人吃的,你既然还病着,那些还是少吃。这些,你吃了吧。”
    我接过碗,侍卫的饭食虽然不丰盛,但起码不会是腐坏的。赵大哥在队中算是个小统领,饭食相对更好一些。我看了看,有蘑菇、鸡肉和青菜,满满铺在雪白的米饭上,不由唇齿生津,连带着肚子都“咕咕”叫起来。
    我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吃起来,只觉得这是人间最美的饭食,以前所有的珍馐都比不过这一根青菜,一块豆腐,一箸肉,或者一口米饭……
    皓月抹抹眼睛,努力装作不在意道:“下次我来,给小姐带些点心。你最爱吃的藕粉糖糕,还有山楂馅的芝麻烧饼。”
    我嘴里都是饭菜,说不得话,只摇着头。
    “这样的地方,你还是不要来最好。”我咽下一口饭食才道:“冷宫不祥,你来了,只会伤福祚。”
    “小姐是怪我没有早发现你在这里吗?你一人在此,我怎能放心?”她辩解道,似乎为我不让她来而伤怀。
    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我怎么会怪你呢?”我伸手欲拉她的手,可是看到自己发污的手,再看她如青葱般的手指,终于还是放下了。
    “小姐,”皓月却未在意,她拉了我的手道:“我会常来看小姐的,小姐千万不要赶我走。”
    我的眼里含了泪,连带着眼眶和鼻尖都酸涩起来。
    “你知道的,”我压低了声音道:“皇上不会愿意人知道我在这里的。”
    “小姐,我每次来都很小心,不会让人发现的。”她看着四周残破的物件,语气中不无可怜:“这里哪里是人待的地方,现在还好,冬日里可怎么办?”她看一眼我:“起码,让我给小姐带些衣服食物,能让小姐稍稍好过一些吧。”她起身,跪在我面前:“就当是皓月报答小姐之前的恩情。”
    我忙伸手扶她起来,嗔责道:“你好歹是贵人了,向我这样一个冷宫废人行礼,是坏了规矩的。”
    “皓月眼里,小姐就是小姐。无论我们是什么身份。”
    她说的真诚,眼里还有晶亮如水晶的泪水,我将手重叠在我们交握的手上,点了点头。
    “要小心啊!后宫,要步步小心。”
    “放心吧小姐,我知道的。”
    我看看天色,担忧道:“你快些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小姐这几天好生养伤,我会再来。”皓月起身,对赵大哥道:“还要麻烦你看顾了。”
    赵大哥忙施礼:“不敢当,月贵人。”
    皓月又深深看我一眼,终于走了。
    我看赵大哥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整理了心情,坐直身子,语气虽然温和,但却严肃。
    “赵大哥,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赵大哥连连点头:“你说,你说。”
    我浅浅一笑,拿起一旁一杯水,抚摸着杯沿,过了半晌才慢慢道:“你之前一直在这里,我想,从我与月贵人的交谈中,你或许猜到了我的身份。”
    我看了他一眼,他欲说什么,我却垂下眼,打断了他的话。
    “无论你猜到了,还是没有,我只希望,你见过我,这里发生的事,你从来都不知道。不过是,你带队进来繁逝捕蛇,死了两个兄弟,立了功,仅此而已。”
    赵大哥看着我,语气中有小心:“你真是……”
    我摇摇头:“我只是一个冷宫中等死的废人罢了。”我看着他,语气郑重:“记住,皇上一定不愿意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如果有人知道,那么,他会让这个人永远闭嘴。所以……”我抬头看他,直直看到他心里去:“你懂了?”
    赵大哥点点头:“我知道了。”
    “以后,若是无事,你也不要来这里了。”我将手中的饭碗还给他:“多谢你赠饭,我只能如先前所说,日日祈福,求你平安了。”
    赵大哥却笑了:“因捕蛇,我被提升为那一队的正队长,下一旬会负责繁逝在内的几处内庭的护卫,所以,若你有什么需要,大可叫我做的。”
    我按住心中的惊讶,看着他:“这件事,你可告诉过月贵人知道?”
    他摇摇头:“今日我回去复命时才被张总管提升的,其实也不算提升,不过从副职变成正职,但换守到这里,别人也许会觉得是明升暗降呢。”
    我沉思了片刻:“那就不要告诉她了”我朝他清浅一笑:“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将自己的事做好就好了,不用记挂着我。”
    我看着那粗瓷茶杯,微微晃动的水中有一个瘦削如薄纸的女人,眉眼都是黯淡的,哪里还有半分当初的光彩呢?
    “那我先告辞了。”赵大哥搓搓手,似是被我曾经的身份拘住了,略略紧张道。
    我抬头给了他一个柔和的笑容:“这几日,多谢你照应了。”
    随后的几日里,赵大哥每日傍晚会悄悄送一碗饭菜和伤药给我,虽然都是最简单的菜式,味道也不过平常,可是,对于身在冷宫的我来说,却是如珍馐美味一般珍贵难得。
    也托了他送来的那些伤药的福,我的脚逐渐好起来。赵大哥说我运气好,脚踝没有断,否则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医生医治,即使是好了,也难免落下跛脚的残疾。
    而那些饭菜,也令我的身子日渐好起来,起码不再面带菜色,瘦骨嶙峋了。
    皓月每半月里至少会看我两三次,只是我不想她来这样的地方,更担心她被人发现引来不测,每每对她多冷淡。可是皓月似乎并不气馁,来时多带了可以放几日的点心吃食,又有些换替的衣服,虽然都是旧的宫女的衣服,也不知她从哪里找来,都是几年前的样子,但好过我之前只有一件衣服穿着,连洗换都不行。
    她拿来的第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将身上穿了几个月,已经看不出颜色和花纹,并且破烂的衣衫扔掉,穿上了她带来的裙子。那干净柔软的布料一上身,登时,只觉得浑身都舒坦起来。
    冷宫的房间中没有什么隔断,我只能背对着皓月换衣服。我身上的泥污尽数落在她的眼中,在我脱掉衣服的一刹那,我清晰地听见皓月抽了一口冷气。
    我看着自己脏得发黑的身子,完全看不出曾经引以为傲,为沈羲遥所喜,为我所傲的莹白肌肤。皓月用袖子擦着眼睛,声音里有鼻音。
    “小姐,你怎么变成如此模样了?”
    我摸一摸脸上明显突出的颧骨,再看看已经细若竹竿的双腿和手臂,淡然一笑:“能活着,不就该知足了么。”
    皓月抿了唇不说话,很久后她才道:“下次我来,带给小姐一些洁身的香露吧。”
    我套上一件湖绿的棉衫,那深如衰草的颜色只衬得我的肤色愈加难看,我浑不在意,却无意瞥见皓月眼中一闪而过的自得。
    “这样的地方,就是想洗一洗,也没有盛水的东西,还是算了。在这样的地方,又有谁在乎呢?”
    “小姐这般不爱惜自己了么?”皓月似乎有些生气,不过她的眼中迅速又漫上怜悯之色,“小姐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吧。第一次看到你,真的吓了我一大跳。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了。皇上可不喜欢太瘦的女人呢。”
    我只顾看着裙上疏疏的一排回字绣纹,唇上连笑容都懒得带上。
    “皇帝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与我何干呢。”我的手从那一带绣纹上轻轻抚过,硬挺的棉线绣出的花纹在指尖有略略硌手的触感,舒缓我被触动的平静的心境。
    “我在这里,若还指望着君恩,那就真真应了‘痴人说梦’这个词了。”
    “小姐,难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皓月看着我,语气中有急迫。
    我只做不在意,抬头朝她微微一笑:“离开?我当然想离开,从我进来的第一天,我就想离开。”我理一理松散的头发道:“可是若是离开这里,回去的是坤宁宫,那么,我宁愿在此一生。”
    我的声音决绝得仿若利刃横刀斩断巨石,不带一丝回旋的余地。
    “小姐,你和皇上的矛盾,就到了如此不可转圜的地步了么?”皓月诧异地看我一眼:“虽然你刺杀了皇上,可是,毕竟他与你有杀……”她的话戛然而止,一只素手捂在嘴上,已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我的眼中却无一丝波澜,只是直直看着她,仿若无意道:“宫里,都知道了?”
    皓月讪讪一笑:“我也是机缘下得知的。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后宫皆知呢。”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皓月坐了片刻,便找了理由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繁逝的门边一晃,消失在柔和的日光下,强作的平静终于再无法维持,我只能闭了眼,很久,终于将剧烈波动的情绪平缓下去,然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慢慢收拾起皓月带给我的东西来。
    我相信,皓月没有说出的那个词,是“杀父之仇”。我也相信,沈羲遥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刺杀他的事,而知道的,也只有他和太后。同样,即使是皓月,她也没有可能知道沈羲遥下毒害了我的父亲,是李管家告诉她的?可是,李管家连她见都没有见到,就自尽了,如何有告诉她的机会呢?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她早就知道这两件事。可是,我却想不通,她为何会知道。
    我所能做的,只有不去问,不去想。也许是潜意识里我不想知道真相,又或者,我清楚地知道,即便知道真相,现在的我,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所以,待下一次皓月来看我时,我完全不提此事,只听她闲话后宫的妃嫔们,谁谁得宠,谁谁惹了柳妃不快,谁谁又和丽妃交好等等。
    “那你呢?”我剥了一颗她带来的荔枝,随口问道。
    “我不过是个贵人,草芥似的。更何况,我就是小姐的人,不会与谁交好。”她将剥好的一颗荔枝递给我:“这是今年新贡的,皇上给每个宫里都赏赐了一些,小姐尝尝。我记得你喜欢吃荔枝的。”
    我接过却未吃,只是看着她道:“若是从前,你是我的人,不与谁交好自然无妨。可如今,我已经不再是皇后了,你最好寻一个可以依靠的树枝,起码在后宫好立足。”
    “小姐觉得谁合适呢?”皓月似不喜这个话题:“我跟惯了小姐,心底认定了我只会是小姐一派,哪怕现在小姐不在了,我也没办法去和谁交好。”
    我叹一口气:“是我连累了你。”
    皓月吃惊地看着我:“小姐为何这样说?”
    “你认为自己是我的人,别人又何尝不是呢?所以,她们也不会轻易向你示好的。可是皓月,听我一句劝,我在这里恐没有出头之日了,你自己,要保全好自己。”
    我顿了顿再道:“其实这宫里,依靠谁,都不如依靠着皇帝。有了皇帝的宠爱,自然也无人敢欺负你了。”
    皓月点点头:“当初若没有小姐,我也成不了月美人。只是,皇上一个月里也没两次传我侍寝,我如何能依靠得到啊。”
    “后宫女子众多,能够吸引皇帝的,除了美貌,还要投其所好,或者,有自己与众不同之处。”我将那荔枝放入口中,这是今年的新下的妃子笑,口感清甜,肉多核小,是岭南进贡的佳品。
    皓月眼睛一亮,荔枝也不吃了,“皓月求小姐指教。”
    我看着她姣好的脸:“柳妃擅舞蹈,丽妃擅马术,和妃人虽淡淡的,可是却擅书法,很多东西得从小学起才能有所成,可是有些却不用。”
    “小姐说的是?”皓月的眼里有期待。
    “皇上爱饮茶,你若是在茶道上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必定会引得皇上侧目。”我看着她:“只是,这等烹茶煮水之事,向来是宫女们做的,你如今是贵人了,恐自降了身份。”
    皓月不以为然地笑道:“这有什么,小姐抬举我前,我不一直都是侍女么。”她想了想便笑了,看着我的眼神如同一只撒娇的猫:“我记得小姐知道很多特别的茶水,小姐教教我吧。”
    我对她宠溺地笑了笑:“下次带些笔墨来,我写给你,都很复杂,说一次你记不住的。”
    皓月开心地点了头,不久便满意地离开了。
    之后皓月来得就较以往勤了一些,我将自己知道的或者自创的饮茶之法写给她一些。这些东西,我已用不上了,与其自己埋在心里,不如教给皓月,这样,她能由此得到沈羲遥一些宠爱,至少,能让沈羲遥不会忘记她,在她那里能有个念想,如此,她的在后宫的日子也就会好过一些。
    其实那些泡茶之法并不难,只是一个“巧”字,在水、茶叶、火候上下工夫便好。为了她能迅速掌握和施展,我只将些简单的和应季的方法交给了她,她得到后,自然是欢天喜地。
    我看着皓月的笑脸,自己也开怀一些,起码,我还没有落得完全无用之地。
    果然,皓月在沈羲遥去她宫里时如法炮制了几次,颇得沈羲遥喜爱,去的次数便多起来,皓月在后宫中的地位,也逐渐高了不少。
    只是这样一来,她看我的次数少了起来,开始是半月一次,后来就成了一月一次了。
    如此一晃,秋风吹起之时,我进冷宫已有五个月了。
    这期间,一直有一件事被我所忽略,待我注意到时,带给我的,除了震惊,还有并存的欣喜与担忧。
    那是第一片秋叶打着旋从枝头飘落的日子。一直以来,我察觉出自己有些异常,却没有多想,只认为是冷宫中的生活与我往昔完全不同,身体因此出点状况也是正常,何况我还没有到大病一场的地步。
    可是,那一日我坐下檐下,看那片树叶仿佛舞蹈一般,在微凉的秋风中缓缓飘落,晴好的天空如一匹上好的锦绣蓝缎,没有一丝错位的经纬,甚至连云朵都不见半片。这是秋菊初绽的时节,连繁逝这样被遗忘的地方,竟也有几朵小小的雏菊,颤巍巍地绽开在墙角下,含羞带怯地迎风招展,给灰败的宫墙带来一抹亮色。
    高远的天上升起风筝,是一对五彩的鸳鸯风筝,在天空中并立双飞,仿佛一对佳偶,又似一双爱侣,缠缠绵绵。
    这样的景致,在得意人的眼里自然是人月两圆的佳景,而对于独处冷宫之中的我来讲,也能勾起从前幸福的回忆。
    看得久了,微微有些眩晕。我站起身,打算去井里打些水来喝。连日来我只觉得身上燥热,嘴上便贪凉。冷宫荒寂,只能喝些新打上来的冰凉井水。连带着便不思饮食,罗大哥拿来的饭菜,往往是吃了几口便再咽不下了。
    我只走了几步,就觉得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旋转起来,一切都突然失去了实质。刹那间,浑身又出了一层层汗水。我心中升腾起不安与担忧,连忙扶了旁边一棵树站住,可是腿上逐渐失了力气,只能缓缓滑落,坐在树下闭了眼。
    这样的情形,其实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之前的几天里,眩晕也会偶然来袭,可是今日这般厉害却是第一次。
    我坐了许久,只觉得那眩晕的感觉渐渐褪去,身上的汗也消失,这才睁开眼,长长舒了口气。
    恰在此时,一个冷宫废妃将一团发黑的布片从窗户中丢出来,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随意瞥去,只见那满是污渍的布片上,却有鲜红如漆的血渍,带了腥臭的味道。
    我突然就抑不住地俯身狂呕起来,将胃里的东西呕干净,便是胆汁,之后是痛苦的干呕。我几乎是爬离开那团布片,挣扎着到了水井边,使出全身力气打上半桶水来,先喝了几口,胃里一阵抽搐。之后将脸埋进了那水中,神智才终于清醒了一些。
    我陡然意识到,那鲜红的颜色,已经几个月,都没有出现在自己身上了。
    一想到此,仿佛炎炎夏日里被兜头泼上一盆冷水,周遭虽热,但更觉出自己身上彻骨的冷来。我仔细回想了与沈羲遥在黄家村的那几日,几乎日日有纠缠。而这之前,因为忙于准备下江南的各种琐事,一个多月来,我与羲赫在熄灯之后,都各自速速睡去,反而没有什么。
    这样一来,若是我腹中真结了珠胎,那么这个孩子只会是沈羲遥的了。
    但是,在繁逝这样的地方,我能保住自己性命已是艰难,更何况生产一个孩子?可若是想办法让沈羲遥知道,他也不会相信这个孩子是他的血脉,反而会迁怒于我与羲赫吧。
    这几个念头在脑海中匆匆一闪,彷若奔马般的流云在天空中一擦而过。剩下的,却只有巨大的欣喜,令我的泪水不自主地滑落。
    有一个孩子,无论是羲赫还是沈羲遥的,它都是我的孩子。在我失去一个之后,这个孩子对于我的生命的意义非凡。我想我会在繁逝中老去,直到死亡,也不会被人想起提起。那么,慢慢人生长路上,若是有一个孩子相伴,看着它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绕膝同乐,一定是快乐和满足的。等它大一些,我会想办法联络到兄长们,将它秘密送出去,在凌家给个身份成长。我相信,即使没有皇子皇女的身份,它也一定能够成为人中龙凤,有自己一番作为。同时,有了牵挂,我也不会孤寂了。
    我的双手交握在小腹上,现在最主要的,是确定这里真的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可是如何确定?我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症状细细回想,易疲倦、腰腹酸痛、不思饮食、眩晕……还有几个月都没有来的月信。这些无一不证实了孩子的存在。
    我想,若是这个月月信再没有来,那么便能确定这个孩子的存在了。
    如此想了,生活中所有的难都不再是难,我的脸上几乎掩饰不住笑意,虽然身上诸多不适,却都被忽略掉了。我唯一担忧的,是自己的饮食,若是营养不够,如何能够诞育出健康的孩子呢?
    于是到了傍晚赵大哥将饭菜送进来时,我忍住胃里的翻涌,将那些饭菜,一点不剩地全部吃了下去。
    如此约莫过去一个月,月信依旧未到,而我也出现了孕期会有的反应,倦怠,不思饮食,晨起会呕吐。只是还好都不是十分严重,冷宫日长,我不需做什么,如此,一天里的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坐在那张破烂的床上,尽量让自己休息,以保腹中胎儿安全。又请皓月拿一些衣料针线来,只说自己无事,想缝制一些冬衣穿着。她没有异议,过了几日便托赵大哥带了进来。是宫中最常见的棉布,多用来缝制低等宫人的衣物。
    若在往昔,便是连我凌府的下人都不会放在眼里。可是此时我却感怀它是纯棉布,且宫中东西再差,也比民间强上许多。对于这个可能要出生在冷宫中的孩子,已是不错了。
    为防万一,我会将布料在井水中泡上三天,再用赵大哥带给我的皂角仔细清洗几遍,在日头下晒干了,这才敢用。
    这一日,天上浓云翻滚,暗沉沉压下来,风一阵紧似一阵打着呼啸从门外掠过,夹杂了落叶和尘土,使空气里充满了泥土的味道,举目望去,灰蒙蒙一片。
    我靠在床头,正在为一件小孩的上衣收着针脚,“嘎吱”一声门响,我迅速将那衣服掖进枕头下,从旁边取过一件浅灰色做了一半的女式儒衫拿起来,握着剪刀慢慢裁着领口。
    “小姐,我带了点心来。”皓月一身杏子红掐花对襟的外裳上密密绣了浅粉色的合欢花,头上一支掐丝点翠金孔雀步摇有一串细碎的紫晶流苏,脸上有盈盈笑容,衬得她一张粉脸如盛开的荷花一般。
    我看着她日渐华美的衣衫,想起最初几次她来时,为怕我看到那些锦衣华服伤怀,便都是拣了简单朴素的来穿。可是,自从沈羲遥给了她越来越多的宠爱之后,她便在不自觉中,改变了。
    “快坐吧。”我将手中的衣服放在一边,下了床迎她。
    皓月的手中提了一只双层剔彩鸳鸯纹的填漆竹编食盒,她将食盒放在一边的小桌子上,顺手拿起我搁在床头的那件衣服,翻看了看笑道:“小姐的手真巧,这样的布料,绣上兰花真是抬举它了。”
    我扫一眼淡淡道:“它本该穿在宫人身上,此时却落到繁逝里,将穿在一个废人身上,是极大的委屈了。”
    “小姐!”皓月忙放下那衣服来到我身边,微微蹙眉道:“是我不好,小姐本该穿金罗的蹙凤华服,再不济,也不该比在闺阁中的锦衣差,我却只能拿这种宫人都不爱穿的灰色棉布给小姐,是我没用。”她说着掉下泪来。
    我知她误会了我的意思,忙从她衣襟里抽出绢帕来给她拭泪,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在这里,若没有你的接济,只等每季发放的那一两件衣服,根本无法度日。能有这样的棉布裁衣服,我很满足了。”
    “是么?”皓月抬起一张挂了泪珠的脸,不相信般地问道:“小姐不是在怪皓月?”
    我摇摇头:“我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怪呢?”
    我笑一笑,拿起那衣服指给她看:“你看,这布料是灰白色,用什么颜色的丝线绣花都只能落了粗陋,但是唯有黑色丝线,绣出写意的墨兰,才真真相得益彰。”我的手慢慢摩挲过那花纹,丝线给指肚涩涩的感觉,如同我的声音:“皇帝的万寿节要到了。他见惯了锦衣的美人,若是有一个淡雅清丽的女子在一众华服丽人之中,更能衬出清纯气质。”我盯了皓月的眼:“若论起美貌,你不如丽妃。若论端庄,你也不及和妃。而论起柔弱,自然无人能出柳妃之右。所以,你一定要出奇制胜。”
    皓月一愣,几乎脱口而出道:“小姐怎知我是为了皇上万寿节而来?”
    我按下唇边浮上的一层冰凉,看了看外面已经停止的风,缓缓道:“我不知你是为这个而来,只是想到万寿节要到了,提醒提醒你。”
    皓月笑起来:“还是小姐厉害!难怪皇上对你念念不忘。”
    我只作未听见,将食盒打开:“带了什么好吃的给我?”
    皓月也不再继续那个话题:“小姐最爱的菱粉霜糖糕,松瓤鹅油卷,京式鸡油饼,还有一份冰糖燕窝。”她说着将这些一一拿出来,其实这几样都在第一层,打开盖子时我已经看到了。
    我搅着那份冰糖燕窝粥,因食盒中有一层棉,故而能够保温,此时端在手上,还有微烫的触感。
    “小姐先把粥喝了,其他的你可以慢慢吃。”皓月说着,将第一层拿去,露出第二层来。一股鱼腥气间着芹菜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我刚咽下一口燕窝粥,此时胃里翻涌如涨潮时的海浪,几乎压抑不住地要呕吐出来。
    我强忍着,但是面色苍白,浑身不住地打着颤,皓月没有回头看我,只是将那道鱼小心地端出来,一边用筷子分成几份,一边道:“这是今年新贡的太湖白鱼,肉质最是鲜嫩,我那边分到几条,我想着在家中时小姐只吃我清蒸出来的,便悄悄在小厨房里做了,小姐快尝尝,看看是不是当年的味道。”她说着,将分好在盘子里的鱼端到我面前,满脸笑意:“小姐快吃,这鱼冷了,腥气就出来了,也就不好吃了。”
    我看着那还冒着热气的鱼,皓月已将葱丝和姜片分出去了,却有香芹搁在鱼上。那味道直冲我脑门,我再忍不住,将手中的燕窝放下,夺命般冲出屋去就是一顿好吐。
    我无力地扶着院中一棵树,将胃里吃下去的东西悉数吐了干净,这才觉得神智清明了一些,身子也轻快许多。
    “小姐,你怎么了?”身后传来皓月担忧的声音。
    我缓缓回身,微微笑道:“前几日,吃了些腐坏的东西,恐是伤了肠胃。”
    “是吗?”皓月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古怪,但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走上前,用绢帕为我擦了擦唇角,平和道:“那我找个太医来给小姐看看。”
    我连连摆手:“这怎么行,若是被人知道你来繁逝见过我,皇上不会饶了你的!”
    “可我也不能看着小姐病了却不理啊。”皓月辩解道。
    我从她手上拿过帕子自己擦着,“肠胃不适并不打紧,这几日注意少吃一点,或者只吃点粥便好了。你不要为了我影响自己。”我看着她道:“若你实在不放心,请太医院开点药,悄悄送来给我就好。”
    皓月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那些点心能放,小姐好一点了再吃吧。鱼……”她迟疑道:“怕那鱼会引来野猫或者其他,反正是清蒸的,小姐要么吃了,要么得扔掉。”
    我“嗯”一声:“这样好的鱼,又是你亲手做的,我自然得吃掉了。”
    皓月的脸上浮出满足的笑意,这才走了。
    我回到房中,却见本完完全全压在枕下的那件小衣服,此时却露出一点袖子在外。心中骤然一凉,涌上巨大的不安来。
    十天后,便是沈羲遥的万寿节。这一日秋高气爽,天澄明如上等的蓝宝石,却有清凉的微风,拂在身上令人心旷神怡。
    我站在繁逝一堵残垣后,面前是一池秋水,被风吹起层层涟漪。不远处的天空上,有上百只五彩斑斓的风筝一起飞起来,正中最高最大的一只,是一条金龙栩栩如生,旁边簇拥百兽。之后升起妖娆的百鸟,围绕在一只金凤周围。最后是绚丽的百花,牡丹最盛。
    那金凤飞啊飞,长长的凤尾在空中飘荡,那凤尾一定饰了金粉,装点了水钻,在空中闪出耀目的光。最后,金凤与金龙相会,并立在高远的天空上。
    百鸟百兽齐聚在那龙凤的周围,百花点缀般地将它们环成一圈,一时间天空上七彩绚烂,平静的湖面上又有清晰的倒影,天地呼应,美得无法用辞藻形容,只能令人睁大了眼,将这叹为观止的人间奇景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我遥望着那美丽的百鸟之王,它的神情倨傲,身姿优雅美丽,只是不知,那控制着这只凤凰的风筝线,牵在谁的手上。
    风吹起我鬓间的长发,缠住了我的双眼,我用手去理,却发现手背上,有一滴泪。
    我闭上眼,按住小腹,那里有细微的疼痛,一如我的心。
    一阵大风猛地吹过,便有一阵惊呼隔水传来,接着有鼎沸的呼声。我睁开眼,只见五彩的天空上,那只凤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五彩的凤尾飘飘荡荡,不久,便消失在了高原的天际中。
    我心中恻动,无法自抑泪水的涌出。这是否是老天的安排,让那凤凰风筝断了线,离开了世人眼中它应该在的地方。它飞去哪里了呢?至少,会离开这皇宫吧。若是我能像它一般,挣脱那根困住我的看不见的线,飞出这高墙,该有多好……
    我本以为万寿节后皓月一定会来,却不想,大半个月过去了,始终不见她踪影。这段日子里,我做好了几件婴孩的衣物,算算日子,若是无差,这孩子会在初春之时出生,带给我如春般的希望。但春寒料峭,此时我只盼望着皓月来,请她捎些棉花给我。
    同时,我也为自己做好了两身宽大的裙袍,以备遮掩日后日渐挺起的肚子。
    在万寿节过去一个月,日子逐渐寒冷起来时,皓月终于来了。
    她来的这一日,前一晚,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虽然院中的空气清新不少,但却有一层层寒意逼上来。我拥着被坐在床上,小腹已经有些微微的凸起,但穿上宽大的衣服,倒也能遮挡住。
    白日里雨终于停了,一夜风雨打落树上的黄叶,一夜间便铺了满地。从窗户望去,只觉得如上好的羊绒毯子,满绣了金灿灿的叶,这样的毯子在凌府旧宅的“秋光昭阳”堂里便有一张,上等的羊羔毛上用深浅金色、黄色、褐色、棕色、黑色间杂绿色绣出落叶满地的胜景,当日光从窗棂照进去时,觉不出秋日萧索,却只觉得富贵。
    此时,我感受身上一阵紧似一阵的寒意,再看这大自然自成的“毯子”,却再感受不到那温暖。
    有铜门被拉开的声音,因鲜有人来,繁逝的门长年累月关着,以往皓月来,都是赵大哥当值,只开角门,便难得听到正门的声音。
    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心里没来由地恐惧起来,我听见门边有女子说话的声音,想到今日赵大哥休息,那声音听起来是皓月在与人说着什么,便披了件外褂走了出去。
    确实是皓月,她与一个守卫说了几句,又拿出一块东西给他看了看,便进来了。
    “小姐,你怎么出来了?”皓月抬头便看到站在门边的我,呼一声:“外面风这么大,你快进去。”
    我担忧地看一眼正在关门的侍卫,对她道:“赵大哥近日休假,你来做什么?惊动了旁人,万一被皇上知道,对你可是不好啊。”
    皓月掩口笑了笑:“那人是赵大哥手下的,上次他告诉了我这个人可以信赖,若是他不在,便等这个人当值时来。”
    我心中却疑惑,我与赵大哥每日都会短短见一面,偶尔说两句话,却从未听他提起这队繁逝的守卫中,有值得信赖的人啊。
    但我没有点破,只随皓月进了屋子。
    “小姐,”皓月背对着我,环顾了四周淡淡道:“皓月一直有一个疑问。”
    “你说。”我端了凳子坐下,看着她。
    她的眼神有些闪躲,拿了食盒的手紧了紧才道:“小姐,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我从茶壶里倒一杯凉水慢慢喝了一口问道。
    “后悔自己当初所作,换来今日的下场。”皓月看着我道。
    我惊讶她这样直白,与她往昔的性格完全不符,但还是回答了:“若说后悔,自然是有一些。可是,又有何用呢?”
    我后悔的,是那一日我不该在沈羲遥离开时还在河边逗留;我后悔的,是我不该答应羲赫去西南战场,而是应速去江南;我后悔的,是我该狠心拒绝羲赫的相伴相随;我后悔的,是该在落胎后就直接自尽;我后悔的,是该在那一夜,要么杀了沈羲遥,要么,杀了自己……
    但我却从未后悔过,因与羲赫相伴而受到的幽禁在繁逝的惩罚。
    但是皓月,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她的眼睛转了转,幽幽道:“若是皇上要小姐回到坤宁宫,小姐可愿?”
    我心头一惊,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可是,如果要我重回坤宁宫,我是否愿意呢?
    小腹里仿若小鱼吐泡泡一般轻轻动了下,我的面上不由露出巨大的欢喜,若是为了这个孩子,上到山下油锅我都愿意,何况是回到坤宁宫。
    “这样看,小姐是愿意的。”皓月不等我说话,低着头喃喃道:“也是,只有小姐才是皇上心里唯一的牵挂,眼里唯一看到的佳人。我们算是什么呢。”
    我只顾着骤现的令我激动的欢喜,并没去听她的话。
    “若是小姐回到后宫,那么,一定又会是独宠吧。”皓月看着我,眼神无害。
    我摇摇头:“后宫中那么多美人,而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我了。”我双手交握,仿佛无意地搁在肚子上,看着她温和地笑着:“更何况,皓月,你觉得我还能回去吗?”
    皓月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食盒道:“小姐,昨日两湖总督进贡了大闸蟹,各宫都分到许多,我便一早蒸了带来给小姐尝个鲜。”说着,从提篮里取出一盘螃蟹,一碟蘸汁,另有一壶酒。
    她的笑容真诚,眼里带着期盼,分明希望我也能如其他妃嫔一般尝到最鲜美的大闸蟹,好令我不觉自己是一个被遗忘的废人。只是她忘记了,我不在那繁华如锦缎长卷的后宫中已久,更从未向往或者喜欢过那样奢靡却无意义的生活。眼前的佳肴只会勾起我对于那段往昔的记忆,而那段往昔,美则美矣,更多的,却如同娇艳玫瑰下的利刺,伤了人。
    可是,皓月毕竟是一番好意,她不会去想那么多,也不会想到,我会想那么多。
    我自嘲地微微笑笑,看来,自己真的在这里待得太久,人也变得无聊得胡思乱想起来。
    “小姐,快尝尝吧。”皓月将金“蟹十八件”一一摆出,那工具上镶嵌的金刚石在斑驳破旧的桌子上显得格格不入。我眉心一跳,皓月满眼都是欣慰的笑意,看不出任何异常。
    我看着盘中已经亮橘红色的蒸好的螃蟹,皓月说的没错,这是正宗的阳澄湖清水大闸蟹,青背、白肚、金爪、黄毛,个体强壮厚实,皓月该是简单地将这螃蟹在加了生姜的蒸锅里蒸熟拿来的。也难怪她今日来,这螃蟹必得新鲜时吃才是最美味的。
    可是,螃蟹巨寒,有孕之人是半点都不能食用的。此时,我对着皓月诚挚的双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姐,怎么了?”皓月见我迟迟不动手,疑惑地问道:“小姐不喜欢吗?”
    我摇摇头,皓月是知道我喜欢螃蟹的。虽不贪多,但每年秋风起,蟹脚痒时,三哥会派人送来最好的阳澄湖大闸蟹。因一般早于皇帝赐蟹,凌府中便会办一场小小的“蟹宴”,悄悄邀请几位至亲好友来尝鲜。而每每此时,我也会口腹大开,吃上几只。此时她拿来螃蟹,恐也是想到我爱吃吧。
    我叹一口气,用手指沾了点蘸料细细品了品,用葱花、姜末、醋、糖调和出的,配那螃蟹最是美味。而一边的镂花秋菊镶虎睛石的银质小酒壶里,装的该是菊花蜜酿,这也是我吃蟹时一贯配的东西。
    皓月见我看着那些东西,微微一笑,拿起剪刀逐一剪下盘中螃蟹的两只大螯,用锤对准蟹壳四周轻轻敲打,又以铲打开背壳,然后分别将钳、叉、刮、针轮番使用,或剔,或夹,或叉,或敲,分别取出金黄的蟹黄、洁白的蟹膏、鲜嫩的蟹肉,再一一摆在斗彩卷草花卉纹的小碟中,然后双手递到我面前。
    我用小勺轻轻点着那些蟹肉,窗外的雨虽停了,但积在叶片上的雨水逐一掉落,仿佛仍有雨一般。空气里充满了浓郁的水汽,寒凉之气蔓延上来,我叹一口气,将那蟹肉放下,看着皓月微笑道:“这螃蟹个头真大,看来如今你十分得宠啊。”
    皓月的笑容在脸上微微一凝,如同被初冬严寒冻住的薄薄碎冰,旋即又仿佛被日头晒化了去,只流水般温柔的笑意。
    “多亏了小姐的指点。皇上很喜欢那些别致的茶水,我在穿着上又多捡了素雅或者与众不同的样式来穿,每每也能入了皇上的眼,不至于被遗忘。”她片刻间又剥好一只蟹,自己拿了一双银筷吃了一口,略带无奈笑道:“可惜,皇上身边新人众多,我总不会是最得宠的那个。”
    “新人?”我微微点了点头:“今年春天该是选进来了很多佳人。”
    “可不是,”皓月有些愤愤:“今年皇上开恩,可允许商贾家的女子入宫参选,大家都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却还真选进两个来。”
    “哦?什么样的出身?”我来了点兴致,其实是想引导着皓月说话,这样,她便不会注意到我并没有吃。
    “都是巨贾之家。”皓月也将盘子放在桌上,兀自坐在凳子上,托了腮道:“新进的黄答应是江浙人士,家中是两湖一带的首富。”
    我点点头:“江浙自古就是富庶之地,若家里是两湖一带的首富,那必然是极娇贵的。”
    皓月“哼”了一声:“商贾之家,再富又能贵到哪去?我看她大字不识一个,却精于算计,倒还真是不辱家风。”
    “皇上很喜欢她?”我见她口气中充满鄙薄之意,有多有不满,便猜测道。
    皓月点点头:“皇上觉得她很特别。”
    我微微一笑,沈羲遥后宫女子什么样的没有,但大多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连宫女,也都是选民间身家清白的女子进来。商贾在大羲不受重视,但因为有钱,便不愿送女儿入宫做伺候别人的差事,再加上才选的嬷嬷们也尽量不选商贾女子,因此,宫中是不会有这样出身的女人的。
    因此,商贾之家的黄答应一入宫,自然显出自己与旁人不同之处。若再像皓月说的那样,精于宫妃们都不擅长的计算,自然更加与众不同。
    “她入宫一个月后,皇上就连着召幸了三次,又从选侍晋了答应,算是快的。”皓月继续道:“她人精明,一进来便各宫都送去礼品,想要巴结柳妃。可惜柳妃清高从不搭理她,她便攀上了丽妃。”
    我想了想,宫里也就只有丽妃的性子,能愿意或者说能接受商贾之家的女子了。
    “你说,有两个,那还有一个呢?”我问道。但是心中知道那一个是谁。
    “另一个啊。”皓月的语气有明显的放松,甚至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她用充满不屑的口气说道:“李娘子入宫时,没有按祖制定为九品的更衣或者选侍,而是被封为八品娘子,虽然品阶也不高,但是仍在后宫中引起轰动。”
    她从酒壶里倒出两杯酒,一杯递给我,自己喝了一口道:“其实论起出身,她不如黄答应,毕竟人家黄答应家是两湖首富,李娘子不过是一个安阳城首富的女儿。论起长相,她确实比黄答应漂亮些,可是,比起怡昭容来还差了很多。论起学识,她是读了点书,但是如何能比得上柳妃的才情呢?因此,当皇上直接给她娘子的品级时,阖宫都很震惊。”
    “之后呢?”我见皓月神情放松,眼底隐隐有快意的笑意,便知这位安阳城里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娘子,此时一定不受宠。
    皓月朝我神秘一笑,凑近身子,暗含了一抹笑容道:“这是件奇事呢。”
    我挑挑眉,想起沈羲遥曾经问过李氏,我的绣品的去向,心里泛起不好的感觉。
    “什么奇事?”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那李娘子侍寝了两次,就到处说皇上夸她肌肤明丽如白玉,说皇上如何喜爱她。”
    我轻轻一笑:“蠢女子。”
    皓月点点头:“可不是,所以,还没等其他人给她颜色,她自己就掘了坟墓。”
    我好奇地看着她:“自掘坟墓?宫里那些妃嫔自然不愿意听到她的自夸,但你说,他们并没有动作。”
    皓月点了点头,又喝一口酒笑道:“怪她太自以为是。”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不明的意味。“说起来,还跟小姐你有关呢。”
    我吃了一惊,与我有关?是因为那衣衫而被迁怒吗?但是,沈羲遥是一早便知道的,若是要迁怒,不会在给了宠幸之后才发怒的。更何况,同时入选的吴大人的女儿也有一件啊。
    皓月见我满脸不解,自己也说得兴奋起来,便不待我再问,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不知她从谁那里听说小姐你的肌肤柔滑细腻如同上等的羊脂白玉,又说小姐你多受皇上喜爱,结果,她下一次被召侍寝时,也不知谁给了她天大的胆子,不知天高地厚地问了皇上,她与您,谁的肌肤更美。”
    我心里一惊,沈羲遥对我应该已是十分厌弃,我在这里也算是废后了,他一定不愿任何人提及我,也不愿见到任何能让他想到我的东西。而那李娘子竟然将自己与我比较,定会招来沈羲遥的厌恶吧。她那么一问,定不会有好结果,实在是鲁莽啊。
    “结果如何呢?”我的神色镇定,仿佛根本不在意别人因我触怒了沈羲遥。
    “据说当时皇上就下令将其贬为浣衣婢。之后还怒斥说她也配与您相比,人都带下去很久了,皇上还掼了杏花春馆里一只古瓶,是生了很大的气呢。”
    皓月说我盯着我的眼:“小姐,在皇上心里,你的分量真的无人能及啊。”
    我摇摇头:“皇上对外,自然不会表现出厌弃我。而我担了皇后的名头,任何女子自然也不能与我并提,这是僭越。所以皇上生气,也是正常。”
    皓月微偏了头,若有所思,不过片刻她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一般,对我道:“这里面还有件怪事。”
    我看着她,心底却隐隐猜到是什么。
    “皇上每次让她侍寝,据说都是要求她穿一件从家中带来的衣服的。”皓月拿绢帕按按鼻上的粉道:“一般妃嫔都得穿着宫装,家中带来的衣物都是要送出去的。可是她却破了例,又被皇上特别要求,大家只道皇上觉得那宫外的装扮比宫装生动新鲜,所以现在后宫中也盛行宫外民间的便袍款式了。”
    “你说的怪事,不会是这个吧。”我喝一口清水道。
    “嗯,皇上生气贬她入浣衣局是在侍寝时,因此她自然穿着的还是那件衣服。但是据说她到浣衣局时,身上的衣服却是一件宫装。”
    “那又如何?”我尽量说服皓月,也说服自己,与那件衣服无关。“皇上震怒,自然不会给她穿戴整齐再出去的机会,但是侍寝中,穿的肯定不雅,那些内侍带她走时,一定会找件衣服给她穿上的。”
    “话是如此,可是,她被贬,所有的东西要么入库要么毁掉。可是那件衣服却不见了踪影。有人说,那衣服当日留在杏花春馆后,根本没有人拿回去。可是杏花春馆里也没有了。”
    “是哪个宫女或者侍卫偷偷拿走了吧。”我将杯子放下,随口道:“毕竟李娘子家境不错,入宫带的东西价值自然不菲。那衣服得皇上喜欢,肯定也有精美之处的。”
    “确实非常漂亮。”皓月咬咬唇:“绣工极美,她第一次阖宫觐见时穿了,是件莲青色绣桃花的裙子。那桃花是用深浅的粉色绣出来的,艳丽不可方物。只是,我也只是远远瞧过一眼,没有近处看过。”
    “你的绣工也很好,若是你都称赞,那一定是很好的了。”我淡淡笑道:“竟不知民间还有如此好的绣娘啊。”
    皓月“嗯”了一声道:“有人也去打听过,与她同来的安阳知府吴大人的女儿吴美人说,是他们城中最好的绣娘绣的,还说李娘子家财万贯,那绣娘所绣的绣品几乎被包圆了。”
    我沉默不语,这吴小姐也是有一件的,但却不说,恐怕是想等李娘子风头过去了,自己再拿出来夺皇上眼目吧。
    不过这样一来,皓月暂时是见不到那裙子了。我悬着的心放下一些,皓月对我的绣工非常熟悉,若是她看到,一定会知道是我绣的。也多半会猜出,那衣服,该是被沈羲遥拿走的。如此,她更会觉得我在沈羲遥心中的分量很重,这对我是不利的。
    “你的绣活也很好,自己用心做几件别致的,皇上一定会对你注目。”我换了话题安慰她道。
    皓月的脸上浮起一片哀伤之色:“不会的,皇上身边的佳人那么多,怎么会特别注意到我呢。”
    “你不是已经得到皇上的注意了嘛。”我将她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倒满,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并不比宫里那个妃嫔差,要得到皇上的心,除了付出真心,还要想办法变花样让他觉得你虽是旧人,但却有新人的感觉。”
    皓月起身对我微微施礼:“多谢小姐教诲。”
    我忙扶起她,突然想到她之前说的话,也是随口问道:“我记得你方才说,李娘子虽然比黄答应漂亮些,可是比起怡昭容来还差了很多。这个怡昭容,是谁?”
    “哦,她是皇上如今最宠爱的妃嫔了。是早几年入宫的,一直在掖廷没有被注意。去年与皇上无意间相遇,近一年来风头正盛,从美人晋婕妤,又在万寿节被晋为昭容,荣光的很呢。”皓月的脸色有明显的艳羡,也有对自己境况的不满。
    我明白,素来晋位除非有妊或有功,也才能晋一级。更何况美人与婕妤何止一级。而如今,又能跨过修容、修仪、修华,直接封为昭容,虽然都是四品嫔位,但一般修容、修仪、修华之间也有尊卑之分。
    而这晋封的恩典又是在万寿节下的,比起其他的晋封可是要荣耀很多。看来沈羲遥对这位怡昭容,确实万千宠爱。
    “这怡昭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问道。
    “她啊……”皓月侧了头,小心觑了我一眼,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皇上很喜欢她?”我突然觉得有些冷,顺手将床上的薄被扯过来搭在自己身上,随口道。
    “嗯……”皓月轻轻点了点头:“一个月里大多时候都是召她侍寝的,又指了长春宫给她独住,每日是必去看的。”
    我疑惑道:“她有身孕了?”
    皓月吃惊地看着我:“小姐怎么会这样想,要是她有了身孕……皇上怎么召幸她呢。”
    “无孕便成一宫主位,皇上又日日去看她,看来,皇上确实喜欢她。”我垂了头,心底不知为何涌起一点点酸意。
    “当初皇上也是日日去看小姐的。”皓月的声音低下去,没有看我,仿佛自语般道:“可惜,那时我已经不在小姐身边了。反倒不如蕙菊她们,可以日日见到小姐。”
    我心下动容,当日皓月钟情沈羲遥,我不过顺水推舟,想用她来代替那个月夜沈羲遥见到的女子,我也好继续避世的生活。却不想,没过多久沈羲遥便发现了我,皓月也就失去了能获得宠爱的机会。甚至,因为沈羲遥对我的专宠,身为月美人的她,见皇帝一面,反而不如在坤宁宫当大侍女来得容易。而爱恋中人,其实最希望的,不就是能日日见到心中的那个“他”吗?
    我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皓月心底会不会怪我。
    “那个怡昭容,很美吧。”我将话题扯回去。
    “嗯,她很漂亮,但是最吸引人的,是她的性格,很端庄温婉。皇上为此还亲手为长春宫题了匾额,题的就是‘慎淑温和’。比起晋位,这才是最大的恩典。”皓月的口气中不无羡慕之情。
    我想了想道:“你说,她入宫很久了?”
    皓月“嗯”了声:“她是皇上大婚前小选入宫的秀女,一直住在掖廷,那一批因是太后的安排,因此皇上连看都没有看过。”皓月解释道。
    我沉吟了下:“这个怡昭容,你熟悉吗?”
    “熟悉谈不上,但是每每见面,她都会与大家寒暄几句,完全没有宠妃的架子,因此,在后宫中也很得人心。”皓月低声道:“她笑起来令人感觉很舒服。”她讲最后一句时,语气十分温和,我听出她心底对那个怡昭容的喜爱。也难怪,若是能得沈羲遥那般宠爱的女子,一定是有自己的魅力的。
    “皓月,”我拉了她的手:“之前我跟你说过,找一个依靠,现在我还是这句话。”我直直看着她:“如果你喜欢这个怡昭容,那么不妨多接近她。我在这里注定是要孤老终身的,而你若在这后宫中有个盟友,起码能有人光明正大地说说话,帮你分担一些。”我闭了眼:“这怡昭容圣眷如此深厚,自然不被其他宠妃如柳妃一流接受。她刚刚晋位,根基不稳需要盟友。此时你去投靠,一定会被接受的。”
    皓月摇摇头,眼里蓄了泪水:“我与小姐一同长大,实在不知如何去接受别人。只要我能常常见到小姐,便是与小姐在这冷宫中相伴一辈子也愿意了。”
    我心底虽然有对她的一点疑心,但此时她的言语真诚令闻者落泪,我自然也将那层怀疑压了下去。
    “如果你真的不愿去依靠她,那么,就小心她。”我的语气严肃,皓月却不明白,不解地望着我。
    “这个怡昭容的出身我虽不清楚,但必定不差,但也不会太好。”
    “小姐怎么知道?”皓月一脸吃惊。
    “你想,如果她出身不好,入宫时就不会给她美人的位置。”我解释道:“但是,若是出身很好,皇上为顾全她母家,自然不会任她入宫却一直未召幸。所以,只能说,她的家族对于皇帝来讲,并不十分重要。”
    皓月了悟般地点点头:“小姐说的一点不错。她父亲是个五品的文官,没什么实权。小姐要我小心什么呢?”
    “她的出身一般,在这宫里自然步步艰难。皇上再宠爱又能如何?没有强大的外戚,她无论如何也比不过那些出身世家大族的妃嫔的。所以,她只能用心固宠来提携家人。一心要宠爱的人,心思一定复杂。”
    皓月的眼神有点点闪躲,但还是微微笑了:“我看怡昭容,倒像个简单善良的。”
    “你想想看,她入宫那么久都没有被皇上注意,怎么会突然就得到宠爱呢?按你说,她是与皇上无意间相遇,可是每日与皇上‘无意’相遇的妃嫔必定不少,为何皇上就独独宠爱了她?”我看着皓月,眼睛里有对她的惋惜,还有一份压迫。
    “所以,要么是她真的幸运。要么,那是一次蓄意已久的相遇。”我又提醒道:“我虽不知这怡昭容有多美,但是,她能让皇上钟爱到独宠,只能说明,她不简单。”
    皓月点了点头:“多谢小姐指点。”她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怎么了?”我看她微微皱的眉,知道她心里有话说。
    “没什么,小姐。”她笑一笑,递了只杯子给我:“小姐喝点水。”
    我心底疑惑,没在意那杯子,一仰头喝了。却是酒,梨花蜜酿。我心里一惊,有孕之人是不能饮酒的。不过,我看了看手中的小杯,这么一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其实我觉得……”皓月见我喝了,眼里有点如释重负的神色。她仿佛思量再三,终于还是讲了。“我觉得怡昭容之所以能够令皇上那般喜爱,只有一个原因。”
    我的心底不知为何惊恐起来,仿佛我知道皓月要说的是什么。我努力平复着一颗狂跳的心,但是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当年在御花园中见到的那个女子,紫鹃唤她“怡姐姐”,难道……
    “我第一次见到怡昭容,就觉得她很像一个人。”皓月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尖利,眼神中也多了些锋芒。
    “谁……”我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颤抖,心跳如擂鼓。
    “像您。”皓月一字一顿,说得郑重。
    我周身的力气似被抽去大半,竭力站稳,我垂了眼:“不可能。如果像我,皇上怎么会喜欢她呢?”
    “小姐,自你不再出现在后宫大小筳宴,皇上对外称你病了,在蓬岛瑶台休养之后,新得宠的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与你相似之处。”皓月的声音带了不甘,甚至从她的眼睛里都看得出。
    “皇上厌弃我至极,怎么可能会喜欢与我有相同之处的女子。”我苦笑着摇摇头:“你不懂,皇上恨我都来不及……”
    “我是不懂,你与王爷有情,为何还要出现在皇上的面前?你背叛了他,为何要刺杀他?你既然离开了皇宫,又为何要回来呢!”皓月的声音凄厉,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恨。她整个人颤抖着,好似一枝风中摇摆的芦花,双手紧握,连带着筋骨都挣出来。
    “皓月,你……”我被她骇住,竟茫然无措,只欲伸手揽过她,就好像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或者在管家那里领了责罚后,我安慰她那般。
    她一把打开我伸过去的手,力气之大令我后退了几步。
    她一双眼死死盯着我,眼睛里的情绪已经无处可藏。
    “我是不懂,你那样对皇上,为何他还那么喜欢你!他的眼里,看到的只有与你相似的,与你有关的。”皓月的眼里涌出泪水,她也不擦,透过那泪珠,她眼中的恨愈加强起来。
    “我知道皇上为什么去看我,无非是我煮的茶是你教的,我熏的香是你惯用的;无非是因为我是跟在你身边最久最了解你的;无非是,他想在我身上找到你的影子,就好像其他人一样。”
    “皓月,别说了!”我喝了一声,不愿再听。
    “我要说,我怕我今天不说,就再没机会了。”她泛上一个古怪的笑,看着我。
    我看着她的笑,觉得脚底有寒气冒上来,迅速笼罩了我的全身,侵入我的骨骼。
    “你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没什么。”皓月一脸放松,回身将碟子、酒壶一一放进提篮中,然后缓缓转身,“我只想把该说的说完。”
    我此时一惊镇定下来,平静地看着她:“你说吧。”
    皓月对于我的镇定略有吃惊,不过她与我自幼一起长大,自然是知道我的脾性。
    “小姐,你为什么要把我送给皇上呢?”她一脸哀伤地看着我,我张嘴正要回答,她却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想让皇上觉得我是那晚他遇到的仙子,或者说,你知道皇上只会将我当作一个替身,但是还是让我去了。”她冷冷一笑:“开始我想,如果我做了替身,你能继续你淡泊的生活也好,毕竟你对我有恩,就当我报恩了。可是,我哪里知道,你不过是利用我吊起皇上的胃口,让他一刻不忘那个在曲径通幽里遇到的仙子,然后,你再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根本不会介意你是凌家的女儿了。”
    我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你喜欢沈羲遥,我想成全你们。至于我与他之后的相遇,不过是个意外。
    可是张了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同时,一种酸困的感觉从脚底慢慢蔓延上来,好像千万只蚂蚁顺着腿爬上来,又仿佛一条巨蟒,慢慢缠紧我的身体。我的眼神一定很惊慌,皓月的眼里出现了一抹快意。
    “你的出现,让皇上根本忘记了我的存在。你说要教我舞蹈,让皇上注意到我。你那么了解皇上,可是教给我的,却根本没能让皇上看我一眼。你不过是惺惺作态,根本不想帮我。”
    皓月的面目在我眼中有些狰狞起来,带了暗色的光影,她的脸虚虚实实,我只觉得自己头很晕,站都站不稳了。
    “后来,你因为凌相的死刺杀皇帝,我以为皇上或者太后会杀了你,但是他没有,他竟然将你留在蓬岛瑶台,你竟有了身孕,凌家竟然获得无上的殊荣,我无法接受,我所做的一切,竟然仅仅因为他对你的爱,变得毫无意义了。”皓月抓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令我的眼睛只能直视她。
    “你出宫了,王爷也去找了你,你为何还要想办法接触皇上,让他带你回来?你那么放不下宫中的荣华,当初又为何要做那些事呢?你明明,你明明就可以在大婚的当晚让皇上知道你的样貌,也可以在之后的很多机会里展露你的才华留住皇上的宠爱。可是你没有,你既然之前都没有,之后你为什么又要呢!”
    皓月声嘶力竭地控诉着我的罪,几尽哭号,可是在我耳中却仿佛从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一般。我只觉得浑身都痛,痛得不能呼吸,痛得只想闭上眼进入到那个黑暗的深处,痛得什么都不能再注意。
    “所以,你就要杀我?”我的声音粗哑无力,但拼劲力气,我终于讲出了这句话。
    “我并不恨你和老爷,小姐。”皓月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可是你活着,我们都得不到皇上的心。”
    “那么,”我感到有温热的东西从唇边淌下:“我的父亲,到底是谁害死的?”
    “是我。”皓月的声音从极远处飘来,此时我眼前已经漆黑一片,看不到她的样子,身子却很重,重得我无法负荷。
    “为什么……”我的声音自己都听不到了。
    “因为,只有让你觉得是皇上害死了凌相,你才会恨他,才会做出让他无法接受的事,他就不会再爱你了。”
    “是谁……指使……你?”
    “这个,你就不必知道了。”皓月的笑如同夜枭。
    我只觉得身子骤然一轻,整个人仿佛陷入云朵中一般,轻松而没有任何痛苦。我愿永远在这里,不再醒来。
    黑暗之后,是春风拂面,金井玉栏;是锦帐千里,皓月当空;是满目桃花,芳菲满径。风为裳,水为佩,光彩斑斓,浮生若梦。那是一个旖旎的世界,温暖舒适。还有一个温雅的身影,似乎就在不远处,隔着一座虹桥,含笑凝视着我。
    我就向着那个身影,不由得迈开了脚步。
    一片刺目的白充满了我的视野,那白光耀眼,几乎令我睁不开眼睛。待那白光逐渐淡去,头顶悬挂的天青色的纱帐映入眼帘,那青色就如同不远处窗外澄明的天空,不含一丝杂质。
    这里是天宫还是地府?我该是下地府的吧?可是,我没有看到黑白无常,没有走过奈何桥,还没有喝孟婆汤,也没有看到十八层地狱中的种种惩罚。我的罪,该是下到最后一层的罢。
    只这一会儿工夫,我只觉得十分疲惫,闭了眼约莫半炷香功夫,我眨眨眼再次睁开,仔细看去,那纱帐上有多处虫蛀过的小洞,颜色也因洗涤多次而变得黯淡发白,甚至有几处脱了丝。我再抬头,只见头顶的横梁上挂了蛛网,布满灰尘,屋里虽有日光照进来,但却依旧阴暗,只有那从窗户筛进来的一束光带,滤去了日头的猛烈,仿若暗夜的一道烛光,柔柔打在地面上,却给予晚归的人温暖和踏实。
    我的神志清醒一些,这里我很熟悉,是在繁逝中,我的居所。而我,应该是躺在床上。
    稍稍一动,只觉得浑身疼得厉害。那不是受伤的表面的疼,却是从五脏六腑和肌底里透出的,令人的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用力拉扯,兼着如同无数钢针刺进肌肤的让人难以忍受的麻痛,我几乎怨恨自己,从那黑暗中醒来。
    可是,心底涌起巨大的欢喜,那欢喜是死而后生充满希望的欣喜,是了解了真相后灵台清明的欣慰,是期待查明真相为父报仇的兴奋,以及,对上天的慈悲的感激。
    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手搁在小腹上,我心一沉,那里曾经小小的凸起此时已经塌陷下去。下身也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我尝试着从床上下地,顿时,一股要击溃我的疼痛从五脏六腑中传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的疼,连小手指头弯曲的力量都没有,更何况下地。
    “你醒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声音陌生又熟悉。我顺声望去,赵大哥的脸就出现在眼睛里。
    “赵……大哥?”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皓月来之前的两天,赵大哥因家中有事,请了十天的假回家去了。可是此时,他为何在此?
    “你还好吗?”赵大哥的眼睛里都是关切与担忧。
    我摇摇头看着他:“你不是回家了?怎么在这里?”
    赵大哥笑笑:“接到我母亲病重的消息打算回去,可是刚回到京中亲戚家,又被告知已经好多了,只是缺钱。我将攒下的月饷请他们带去,便回来了。”
    “你不回去见见母亲吗?”我疑惑道,毕竟,父母生病,哪有孩子不牵挂想念呢?
    “钱都给了他们,我若回去又是一笔开销。那钱,越多给我母亲医治越好。所以我得回来,继续挣我的月饷。”赵大哥的语气颇多无奈,但是他说的是实情。对于他这样戍守冷宫的侍卫,是最累却又没有油水的,即使他是一队的队长,也不过只有月饷度日。反而不若那些戍守宫门或者内廷的一般侍卫钱来得多。
    我点点头:“在这样的地方,难为你了。”
    “你是怎么回事?”赵大哥没有应我的话,反问道:“我今天一早回来,进来看时发现你倒在地上,周围全是血。我又不敢去请太医,只好将你先放在床上。”
    “今早回来的?”我看着他:“你出去了几天?”
    “三天,要我悄悄去找月贵人吗?她一定能请来太医的。”赵大哥关切道。
    我连忙摇头:“赵大哥,你不要问我为何如此。”我此时只觉得说话都十分费力,但还是挣扎着道:“你过三日去对月贵人说,你回来后发现我已经死了,尸身都臭了,已经拖出去埋了,请她责罚。”
    “啊?”赵大哥吃惊地看着我:“可是,她不是……”
    “我以后会告诉你。”我长长喘一口气:“我想睡一会儿,你能帮我换一间屋子吗?偏僻些的。再帮我找一些止血驱毒的药来。”
    赵大哥点点头:“你先睡吧。”他又道:“今日我晚点来看你,昨夜先帝的王美人上吊死了,我还得叫几个兄弟去收拾。”
    我眼睛一亮,这简直是天助我也。
    “赵大哥,”我扯住他的衣袖:“你能,能告诉所有人,那王美人,是我么?”
    “你想?”赵大哥的眼神告诉我,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点点头:“求你了!”我说着咬咬牙:“经过这一次,我知道了很多真相。我必须要报仇,我要回去。”我的眼中一定闪出坚定和愤怒的光,我看着他:“你放心,只要我能回去,就一定带你摆脱这地方,你不必再看人脸色,不必为给母亲医治的银钱发愁。”
    赵大哥看着我,眼中有怜悯:“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他说完点点头:“你放心,在这繁逝,我还是能保你活着的。”
    我释然一笑,闭上了眼睛,心底却涌起波涛般汹涌的仇恨与决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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