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妈妈

    八年前,方云谏已经能从少年男友身上感受到男友的魄力、雷厉风行。到现在,面对青年庄晏,这样的感觉只会更加明显。
    早餐桌上,庄晏在pad上放出了空置房间的平面图。他给方云谏建议:“里面的东西也不用太多。一张床就足够了,最多加上衣柜、桌椅。”
    方云谏既然答应下来,这会儿就跟着笑眯眯讲话:“怎么,你怕我以后就待在房子里不出来?”
    庄晏说:“不怕。我求之不得。”
    方云谏斜他一眼,觉得这句话一样是玩笑。只是庄晏轻慢的话音之中又夹了一丝认真,让方云谏摸不着头脑。
    他说:“这间里面还有盥洗室。”
    “对,”庄晏说:“你也可以挑一挑里面的洗手池、浴缸。趁着假期,尽快让人送来装好。”
    方云谏说:“这么着急啊?”
    庄晏不否认,而是说:“之后就要上班,恐怕时间上来不及。”
    “那倒是。”方云谏沉吟,转而又笑,“太突然了。我之前倒是想过,以后自己买了房子,大概要怎么装修。但这会儿,实在是……”
    庄晏听着,笑一笑,说:“你可以现在就把之前的想法付诸实践。”
    方云谏心中微动。
    庄晏看他,显得很温柔,说:“当然了,以后如果有机会,咱们有了新的房子。到那会儿,就是你和我一起装修。这一次,就当做练手。云谏,你觉得呢?”
    方云谏眼睛一点点睁大,喉咙干涩。
    他带着几分喟叹,想:庄晏一定不知道,他这会儿说的话,对我来说有多么诱人。
    他在认真地为两个人勾勒“以后”,而方云谏对此求之不得。
    方云谏怀抱着自己与庄晏重逢以来最大的快乐,点头:“我觉得很好。对,咱们就这么做。”
    庄晏笑着说:“好,那就赶紧吃东西吧,今天任务还挺繁重的。”
    方云谏无比快活,回答:“好!”
    庄晏说“任务繁重”,是个客观的表达。
    他们吃早餐的时候,不过七点出头。等到八点多,两人抵达家具城,就在其中看过整整一天。
    期间聊天,方云谏从庄晏口中得知,这也是男友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实地购买家具。不像从前,都是设计师给他看了图纸,之后庄晏就完全当甩手掌柜,任其发挥。
    他听着,再心跳,知道庄晏对此事也十足认真。
    不知不觉间,方云谏心头因庄晏执意与自己分房睡而有的一点介怀彻底消散。
    他们不在意价格问题。庄晏自不必说,方云谏自己与同龄人比较,也算积蓄颇丰。难得有了大笔花钱的机会,方云谏兴致勃勃。一整天下来,按照庄晏此前的规划,定好了桌椅衣柜,另有盥洗室中的家具陈设。
    所有用品都是简约大方的风格,与庄晏那间房子现有的装修十分相称。
    这些事上,庄晏都只负责在方云谏踟蹰的时候说一句“你决定就好”,而后就是任劳任怨地帮忙确认送货时间。唯独在最初的问题,床铺选择上,两人有了一点分歧。
    他们选择的床铺,整体相仿,唯有一点不同。
    方云谏看中的那个,床头是一整块板材。而庄晏看中的,床头则是一片栏杆。
    这时候,时间将近六点,家具城即将歇业。方云谏转了整整一天,疲惫至极,但还是打起精神,问庄晏:“你喜欢这个?为什么?”
    他其实没那么在意到底买哪一张。只是庄晏此刻态度不同,这让方云谏多少挂怀。
    庄晏听了,回答:“比较方便。”
    方云谏耐心地问:“方便?”
    庄晏言简意赅,低声说:“给上面绑东西。”
    方云谏:“……”
    他的眼神有点发飘,觉得难以置信。
    这会儿虽然不算大庭广众,但至少也算公共场所。
    庄晏却、却——
    方云谏咳嗽一声,唇角一点点勾起。
    他说:“你说得对。那就这张吧,不挑了。”
    庄晏微笑。
    方云谏说:“反正两张真的差不多。”
    庄晏:“我还是觉得,你喜欢比较重要。”
    方云谏挑眉。
    庄晏十分潇洒,说:“毕竟以后是你睡。”
    方云谏笑着摇头,“你也要来啊。”
    庄晏说:“也是。”
    两人半是聊天,半是谈情。简单几句话后,方云谏刷了卡。
    两人两手空空出门,又两手空空到家。
    走了一天,方云谏实在劳累。可他为烛光晚餐买来的食材里有不少生鲜,若错过时间太久,未免失了滋味。为此,他还是下定决心,今晚就要将其解决。
    庄晏看他这样状态,主动提出,来帮他打下手。
    方云谏自然答应。
    两人和和睦睦,一同在厨房忙碌。花了一个多小时时间,等到临近八点,饭菜上桌。再开了酒,方云谏长长舒出一口气,打量桌面一应布置,自夸:“完美!”
    庄晏笑道:“来吃吧。走了一天,都饿了。”
    这话不错。两人的午餐是将就解决,到了晚饭,自然要好好填饱肚子。
    只是在手指碰到酒杯时,方云谏的手一顿,记起什么。
    他的心思沉下一些,而庄晏似乎有所察觉,温和叫他:“云谏——你之前是答应我,但是,如果觉得还没准备好的话,也不用勉强。”
    他说的“答应”,是指方云谏说过,等到自己拆了搬来那天买来的红酒时,就仔细和庄晏说一说自己母亲去世的前后因果。
    但此刻,红酒开了,醇醇幽香飘散在空中。方云谏沉浸在幸福之中,身边有男友,他不再孤单,不再寂寞。庄晏很郑重,要和他经营一个家、一个未来。他的男友拿出了态度,那他也应该有所回报。
    理应如此。
    可是,母亲的去世,在这些年里,始终是方云谏心头痛处。
    他心头撕出伤口。漫长时光里,这道伤口不断愈合、开裂,再重新愈合。如今要说,分明是将好不容易长好的伤疤再度撕扯开,将其中淋漓的鲜血暴露在庄晏面前。
    想到此处,方云谏便有瑟缩。
    他又开始犹豫,庄晏却不勉强他,而是温柔地告诉他,他并非一定要在今时今刻讲明。哪怕那是他自己的承诺,可只要他不愿意,庄晏仍然愿意等。
    这让方云谏原本飘忽不定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他冷静,笑一下,说:“其实没什么勉强不勉强。我妈不在了这么多年,害她的凶手也早就死刑了。对了,过段时间是我妈生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她?”
    庄晏:“看她?”
    方云谏:“她葬在城郊的一个公墓。”
    庄晏一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一下,说:“方便的话,一定去。”
    方云谏笑道:“总会方便的。也不拘一定要那天,我就是觉得,她要是知道咱们两个重新在一起,应该也很高兴。”
    庄晏:“高兴?”
    方云谏说:“对。我这些年里也在想,如果我和哪个人在一起了,但没有她的祝福,也挺遗憾的。但你不一样,我妈当初就很喜欢你了。”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微笑。
    庄晏看他,慢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害她的凶手已经死刑了。”
    “对。”方云谏回神,“我想一想啊,要从哪里开始说。你记不记得,高三暑假的时候,我和你说过,我——我妈的前男友,找回来了?”
    庄晏说:“你爸。”
    方云谏摇头,“不,那不是我爸,只是一个杀人凶手。”
    庄晏对此不置可否。
    方云谏揉一揉眉心,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激烈。
    他平静片刻,才说:“我是认真的。那个人的确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但我从小到大,他没有出现过一天,没有帮过我妈一点。我和我妈的生活,都是我妈辛辛苦苦工作赚来的。结果呢,那会儿,他忽然就出现了,要我认他,要我妈和他在一起,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庄晏不言。
    方云谏已经很久没想到这些。他深呼吸一下,才继续说:“我那个时候应该和你提过吧?他的妻子,说是精神不太好。但他不离不弃,帮她治病。一直到人没了,才来找我妈和我。当时所有人都这么说,听起来,是不是觉得他人品不错?可是呢,”方云谏冷笑,“我后面才知道,他老婆是硬生生被他逼疯的。那个疯子、畜生——”
    他的手指捏紧杯子,咬牙切齿。
    庄晏还是没有说话。
    他用一种端详的态度,看着方云谏。
    方云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唯留意男友面色上有何不对。
    他再讲话,说:“要是他没有被抓,我可能也要被逼疯了……我不知道。”
    庄晏听到这里,眼神终于晃动一下。
    他眼睛轻轻眯起,看着桌子对面,那个不自觉地用手指摩挲酒杯杯口的青年。
    方云谏一不留神,便有些喝多。加上情绪上来,这会儿声音抬高一点。白皙俊秀的面颊上,多了一点红,是眼梢的润色。
    他说:“他一开始,还能装模作样。但是,等到他发现,不管是我妈还是我,都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之后,他就变脸了。”
    庄晏说:“变脸?”
    “那栋别墅,”方云谏说,“他一开始让我们搬过去,我们搬过去了。我后面一直在想,如果我和我妈早一点说清楚,早一点,唔,我们知道,不管是我和她,都没兴趣和那个男人有什么关系,那之后……”
    庄晏说:“云谏,你醉了。”
    方云谏笑一笑,“可能吧。”
    庄晏:“我去过你那个‘新家’一次,你忘了吗?”
    方云谏想了想,记起来:“对,你去过。”
    庄晏说:“但我没有见到他。”
    方云谏低声说:“你没有见到。还好,你没有见到。”
    庄晏说:“你很讨厌他?”
    方云谏咬一下下唇,嗓音里多了点水意,说:“他杀了我妈。”
    庄晏:“怎么回事?”
    方云谏揉着眉心,说:“他……被人举报了。我当时不懂那么多,只知道他是个高官,家里总是有很多人进进出出。还是我妈去了以后,看新闻,才知道后面的事情。”
    庄晏没有开口。
    方云谏说:“贪污腐败、输送利益链条……之类的罪名吧。多有意思,他杀了我妈,结果最后判他死刑的,竟然不是杀人罪。怎么回事呢,哦,他们说,他是过失杀人。”
    庄晏说:“过失?”
    “对。”方云谏缓缓吐出一口气。
    因为是过往回忆,加上当时发生的一切对他刺激太大,到现在,想起从前那些,方云谏总觉得记忆模模糊糊。
    他尽量用平顺的语言给男友描述:“我不在现场。看到的时候,就是我妈倒在地上,头下面都是血,而他已经走了。后面,听警察说,检察官说,法官说……正好是我和我妈搬进去那段时间,有人举报他,也拿到一些关键材料吧。他听到了风声,想要逃走,但正好被我妈撞到了。”
    庄晏的眉头一点点皱起。
    方云谏说:“我妈和他起了冲突,他开始觉得,一切这么巧,会不会是我妈做的?庄晏,你说呢?”
    他蓦地询问。
    庄晏一顿,“我说什么?”
    方云谏笑着说:“是不是我妈举报的?”
    庄晏沉默片刻,反问:“你觉得呢?”
    方云谏,“我不知道。”
    庄晏不言。
    方云谏侧头,看着窗外。
    他低声呢喃:“我不知道。举报人的信息被保护得很好,我哪时候又真的不太敢面对这些。很多东西,都没有去问、去探究。到最后,也只是知道有一个‘举报人’存在。但是,具体是不是她,或者是其他人,我都没有头绪……可能真的是她吧,那个畜生做的事,她看到了,是会这么做。”
    庄晏:“你说,阿姨和方世林起了冲突。”
    方云谏喉头滚动一下。
    方世林。
    他在心头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骨血中的另一半,抛弃了妈妈、抛弃了他,又杀死妈妈的男人。
    “我说到哪里了?”方云谏像是在问庄晏,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很快想明答案,接着说了下去。
    “方世林觉得,是我妈举报了他。然后,他推了我妈一把。法庭上,他说他不是故意的,他没有任何伤害我妈的念头。但是,就是那么不巧,我妈的头磕在桌沿上。
    “好多血。我那天听到外面的动静,跑出去看的时候,她还有呼吸,想要对我说话。但到最后,我还是没听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打了120,救护车那么久都不来。那个畜生大概也是心虚吧,住的地方那么远……等到120来了,人也就没了。
    “再后面,有警察来来去去,检察官来来去去。我又搬了出去,回了那栋老房子。我给你打电话,打了好多电话,但你一次都没有接。医院、警局帮我联系了人,给我妈办葬礼。过了好久,好久,我看到电视上说,他被抓住了,是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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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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