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笙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和他告别的了。
因为眼泪将视线全部糊住,模糊成遥远的印象,却嵌进脑海里,怎么也忘不掉了。
只记得他吐了好大一口血,鲜红得晃眼,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颤着手扯起衣袖想帮他擦拭,却被不轻不重地推开。
“你快走。”
“我不要走。”
他好像生了气,平日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现在居然半是哀求半是可怜地求她:“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快死时的模样,如此我到了地下也不会安心,请你明白我的心思。”
见她不松口,他语气更加低微,艰难地吐出断断续续的字句,一面用尽力气把她往外推,“我这辈子都没为了自己求过你卞笙,这次是唯一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只求你赶快走,不要再看我一眼。”
“阿瞒,我不会走,你把我当……”
“别再犹豫了,王后,难道非得逼迫孤命令你走么?”
他打断她的话,视线投向远处全副武装的卫士,似乎下一秒就要召他们把她赶走,卞笙见状,心下知道他是铁了心要自己离开了。
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嘴里尽是苦味,还有眼泪咸咸的味道。
“你不用唤他们,我自己有脚,自己会走。”
不等他回言,她一声不吭地转过身,登上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
窗外的风景缓慢掠过眼前,外面下了初雪,薄薄的一层轻柔地覆在草木上,像是褪尽绿叶的白色花朵。
更像是天上失去归处的云。
山谷里回荡着风,氤氲着冬日凉薄而深刻的气息,海棠花早落了个干净,只有淡黄的梅蕊逐渐拼凑成断不成章的云烟。
她看见雪上的足印深深浅浅,慢慢延伸至远方,直到看不见的天边,仿佛在赴一场没有归期的约。
马车行了许久,不知走过多少路程,方才进了邺城。
这时她发现,满城尽已披上素帛,守门的军士也无一不穿着白色软甲,面上的神情悲伤而哀戚。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魏王曹操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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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众臣正争论不休,在曹丕面前尽皆各执己见,不肯退让半步。
“太子殿下,臣等以为,方今之计是您率军亲往洛阳,先将魏王灵柩迎回邺城,此事刻不容缓。”
话音刚落便有人举笏劝阻:“殿下不可!先王薨逝举国震动,大魏此时正是群龙无首,殿下应即刻登位,稳定大局才是啊!”
“举丧乃人伦之道,汝如此献策,莫非是要将殿下置于不忠不孝之地吗?汝到底是何居心?”
眼见着双方又陷入争吵,曹丕抬手,示意众臣不必多言。见主上示了意,大殿立时安静下来。
他从尊位上缓缓起身,目光如冰山般寒凉冷冽,仅仅微一扫过,便令人不由得垂眉敛目,噤若寒蝉。
太像了。群臣低着头,心里不由得暗想。
太子虽未继位,风姿与神态已与先王相像许多,只是多些冷厉,少了几分天成的霸气。
或者不如说,他过于知白守黑,倒让臣子难以窥见隐在心中的锋芒。
“父王薨逝,是天要崩我大魏山陵,孤身为世子,岂能不亲往扶柩回邺,葬先王于高陵?”
“殿下,请您三思啊!朝堂上下小人颇多,殿下一日不登位,臣恐那等宵小之辈会趁机作乱哪!”一名老臣见他执意不听,不禁急了。
“孤意已决,卿不必多言。”
“殿下,臣等求殿下三思!大魏创业艰难,岂能一朝丧于今时啊!”
许多老臣纷纷跪地,拼命试图向这位年轻的君主叩首劝谏,大有他不松口就不肯起身的架势。
此时大殿内两个阵营又开始了激烈的争辩,气氛越发紧迫,竟已发展到对峙的地步。双方剑拔弩张,企图用唇枪舌剑让对方服输,自是结不出一个定论。
“王后驾到!”正当众人争吵不止之时,猛然,殿门侍从一声高喊,震得所有人禁不住鸦雀无声,皆下意识躬身迎接。
“臣等恭迎王后——”
如山的奏呼声中,他们抬首看去,见卞太后一身素白广袖深衣缓步踏入,身旁侍女手捧一卷诏书,低头陪行。
曹丕慌忙屈身称“母后”,谦恭地朝旁退去,让出自己的上首之位。
她略略望了殿内众臣一眼,随后瞥向曹丕,径直走上尊位之前,长袖一拂,代表着此刻至高无上的权威。
人群前她的声音威严而镇静,如庙堂之上的钟磬,唇齿启合间便决定魏国命运。
“先王既薨,国家无主,社稷不宁。然先王已立嫡长子曹丕为太子,方今事态危急,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故吾颁此懿旨,诏命太子即刻登位,并告之天下,以解我社稷倒悬之危。”
眼神微抬,侍女立刻会意,捧起手中诏书,弯腰小步趋向曹丕,朝他恭敬地献上卷轴。
群臣见状,就连本来反对的也不由自主地随众跪下,叩拜三次,口中高呼:“臣等自当谨遵懿旨,拥立太子为王,恭祝太后千秋无期,长乐未央!”
此时站在众人之上的女子,一举一动雍雍容容,如今她是大魏最尊贵的太后殿下,所言皆系社稷安危,无人敢质疑她的诏令。
曹丕岂敢违抗母命,只得双手接过懿旨,向她躬身施礼:“儿臣接旨,此心昭昭,儿臣敢不效此生之力,保我大魏国祚平安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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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在卞笙身边的绿漪发现,自家这位太后娘娘,一出议事殿整只手都在打颤。
她的面色看起来很苍白,与刚才那位临危不乱的太后截然相反,竟像是变了个人。
“殿下……”绿漪谨慎地开口,一边瞅着她的脸色,“您怎么了?”
“你能不紧张吗?”卞笙本要脱口而出这句话,顿觉不妥,又迅速吞回去,随口敷衍道,“无妨,可能是有些困倦罢了。你这几日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息吧。”
“老奴这条命都是殿下给的,谈何辛苦不辛苦,只是先王新薨,望殿下节哀,老奴只希望您珍重自己的身子。”
绿漪正关切地说着,倏而被她一把按住肩膀,瞬间住了口。耳边听见她淡淡回答:“你陪在我身边已逾半生,你想说什么我也明白。过几日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备了份贺礼,你且不必谦言推辞。”
“那怎么成?老奴何德何能,敢劳殿下为老奴生辰上心?”绿漪慌忙摆手,惶恐不安。
她的白发夹在鬓间有些刺目,卞笙忍不住注视了她几眼,随即笑说:“我方才道了什么,你忘了?”
绿漪哑口,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不知该答什么好。
卞笙想笑,硬生生又笑不出来,化成哭笑不得的表情:“好了,我刚让你去好生歇息着,别的闲杂事务你也暂且不用管,我自会叫别人替你。”
绿漪忙谢恩,弯腰退下后,卞笙便回了自己的寝殿。
打开内室的一只香箧,给绿漪的礼物就放在这里头,是副大内匠人打造献过来的环珰首饰。
卞笙自己对这些一向不是很感兴趣,但也知道此物精美绝伦不是凡品,送给绿漪,想她一定会喜欢。
由于那东西容易碎,她取出来的时候很小心,手捧着它,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手指一滑摔碎了。
她把首饰捧出轻放在桌上,由于堆积的杂物过多,一时没有多余的位置容纳,便推开一角的物事来留出空位。
谁料这么一推,“晃当”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突然跌到了地上。
她好奇低下头去看,只一瞥,眼神却不由得怔住了,像水流骤然陷入停滞。
是曹操曾经送给她的星月纹镜。
她弯下腰,伸手把那面铜镜从地上捡起来,想起他几十年前将这铜镜送给自己时说的话:
“用这面镜子,你能看见真正的自己。”
她一字不漏地记下了。
原来真正把一个人记入骨子里的时候,无论是他有心还是无意说过的话,都会被刻入心底里。
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铜镜,细心地拭去那层尘灰,透过深黄色的镜面,她端详着自己的面孔。
皱纹斑驳,双鬓如雪,虽然望上去不再漂亮,但她并不会畏惧生老病死,死亡在此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
她将铜镜翻过来,背面的图案绮丽而优雅,勾出藤蔓样的花纹。指腹触过这些精巧纹路,她突然发现角落似乎刻了一行小字,原来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她眼睛有些花了,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凑近了仔细去看。
这行字竟然是一句诗,工工整整的小篆看上去很是用了番心思。
“永以为好,君子陶陶。——敬予阿卞。”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随着鼻子被泪水堵得厉害,顷刻全部掉了下来。
他曾经唤过自己阿卞。
或许是在沉沉的烛火之下,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他一个人坐在桌前,专注地刻了这行隽秀的小篆,最后认认真真地写上“阿卞”两个字,嘴角不自觉扬起微笑。
他头顶的月光漫漫无边,像洒了一地的落雪,银白似梦。
彼时的青年心怀对未来的无限期待,喜欢山河,喜欢建功立业,亦喜欢藏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但他更清楚将来会如何动荡,早于昏昧中窥见了彻底黑暗的迹象,于是他不知道自己的以后到底将何去何从,究竟是埋没于茫茫风烟,还是能得到命运眷顾,成为他所想成为的人。
但他想,不管如何,他也要娶到那个笑起来眼睛总是会变成月牙的可爱姑娘,夏之日,冬之夜,即使百岁之后,他们也一定要守在一起,永以为好。
眼泪淌了满脸,卞笙的掌心已被掐得青紫一片,但她也不觉得多痛,一想到他,脑袋就像被揪住一样疼,其他又算得了什么。
原来到头来,还是死生契阔更加铭心刻骨。
早知是因为深爱才不敢太过直白,她一定会毫无顾忌地大声告诉他,我一直爱你啊。
就像他在最后不停吐着血的时候,告诉自己他有多么爱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