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更清楚他的时日已经没有多久了。
她若不是现代人,或许还不用承受这么多难言的遗憾和痛苦,可偏偏史书上详细地记载着他的寿命,强迫她不得不正视这个既定的事实。
她怕这次将是和他的告别。
一路行至洛阳宫门外,守卫见是一位头戴白纱的陌生女子,身边还跟着一个打扮朴素的中年农民,当即持戟拦下:“去去去,汝等何人,竟敢擅闯宫殿?”
“我是医官,特来为魏王诊治。”卞笙将白纱揭起,露出自己的面孔,找了个托词。
守卫不认得她,当即半信半疑地打量了她几眼,重复问了遍:“医官?”
“是。”
“可我怎么此前从未见过你。”
守卫刚欲出言斥退,冷不丁见面前的女子举起手中令牌,沉沉道:“此乃魏王亲令,见此令如见魏王,所过关口皆不得阻拦。”
“魏王亲令?”他不禁瞪大眼睛,虽是从没看到过这个所谓的庇佑令牌,但一时也不好断定真假,自是不敢再阻碍这个奇怪的女子。
“你且稍等,待我向魏王禀告。”
他接过她手中令牌,捧着它匆匆跑向大殿,双膝跪下后俯伏于地,战战兢兢奏道:“禀魏王,刚才有一女子求见您,说是来为您诊治的医官,并给了小的这一令牌。”
守卫刚想将此令献上,手捧着它举过头顶,胆怯地等待魏王的回应。
见殿上许久不应,守卫颤抖着抬首,却发现他已不见了。
门外,卞笙正等着守卫回来给自己答复,看见地上一块块圆砖的整齐纹路,像是九月的木槿,形状漂亮亦繁复。
她刚蹲下来想去察看,猛地听见不远处唤了一声:
“你来了。”
身体震了一瞬,她起初有些愣怔,随即回过神后缓慢站起身。
目光中曹操就站在那里,看到她后,有些黯淡的眼眸重新掠起过去明亮的神采。
就像那天边星辰,夜色下仍旧熠熠闪烁。
她终于又见到了这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与记忆逐渐契合,化成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抑制不住地淌下来。想说话,张了张嘴却硬生生被眼泪憋回去,喉咙里堵得像塞了团棉花。
“孤等了你整整十年。”他说,“孤真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
他伸手擦拭她的泪,近乎眷恋地看着卞笙,攥紧她的手,缓缓微笑道:“幸好,孤终于来得及见你一面了。”
她的嘴唇一直在颤抖,强行深吸了几口气,哽咽着唤他:“阿瞒……”
“孤告诉他们,孤的王后沉醉修道隔绝尘世,所以你这十年来从未露面。”
“王后?”她有些疑惑。
“阿笙,你现在是大魏的王后。”他叹息道,“可惜,孤看不到你头戴凤冠的样子了,真想好好看看。”
卞笙心中顿时涌起无数难言的情绪,一时也辨不清楚,只化作沉沉低语:“阿瞒……我不知该怎么对你说,我真的怕自己担不起这顶凤冠,怕辜负了你的好意。”
“你担得起,”他制止她继续说下去,重复地道,“且只有你卞笙担得起。孤的王后只能是你,这是孤曾经答应你的承诺。”
“我不要!我不要做什么王后,天下至大,我只愿守着一个魏王,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他无奈地弯唇微笑,将她散乱的鬓发撩至脑后,语调不由得极轻:“孤何尝不想和你共度剩下的时日,可孤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没多久可活。”
“孤死后,必定有许多居心叵测之人试图搅动朝局,乱孤河山。子桓毕竟年轻,孤怕初登位的君主镇不住那些各怀心思的臣子,所以此事孤只能拜托你。”
迎上他恳切的眼睛,她努力憋住眼泪,朝他点点头:“你说。”
他顿了顿,随后道:“等孤的死讯一旦传至邺城,你就以你身为太后的名义下懿旨,立世子曹丕为魏王,命他即刻登位。”
“死讯”二字本是如此沉重,却被他这般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可这事关大魏国运,你却就这么托付给了我,我怕自己难以达成你的期待,白白让你失望。”
“你将是大魏的太后。”他温柔地注视她,“你若害怕,谁来撑起孤用一世得来的江山?”
“我知道,我会尽量完成。”她低声应答,然而他说自己将是太后。
多么陌生的词语,曾经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今日却被冠在自己的头上。
但这个词的另一个含义,是意味着永远地失去他啊。
他看着她,似乎并不知道她的波动,脸上浮起微笑:“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艰险困阻无不一一闯过,难道这件小事还能难得住你么?”
卞笙摇摇头,少顷,沉默如融化的熔岩般从山顶蔓延至山下,浇得全场一片鸦雀般寂静,此刻两人谁都没有再出声。
倏而,突如其来的一阵咳嗽让他瞬间站立不稳,捂住胸口费力地喘气,她慌乱地去扶,却被他立即侧身阻止。
他还是不肯让自己看到他脆弱的样子,他希望她眼中的他,永远野心勃勃,永远年轻且锋芒毕露。
曹操像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缓缓看入她雾灰色的眼眸,像午夜的月影落入绽放睡莲的安静池塘,溅起圆晕般的涟漪。
良久,他终于悄然开口:“孤从前做了很多错事,也错过了与你和解的时机,自是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想来亦是太过遗憾,没能将全部的信任予你,任由怀疑和怨怼让你对孤逐渐失望,最后竟走到了那般决裂的地步。”
“我早就不恨你了,阿瞒,我是曾怨过你,可时至今日,你又让我如何恨的起来。”
“你不必宽恕孤,一切都是孤的过错。既然早知你我皆以真心相待,我们本该有更好的结局,到头来却落到今日的境地。”
但我们到底还是互相折磨到了白头啊……
卞笙脑海里突然掠过这句话,定定地站在他两寸以外,静静凝视他的眉目。
然而偏偏走到最后的,就是曾经几乎反目成仇的我们。
可惜来不及了。
来不及将那些误会尽数消解,来不及兑现一辈子相知相守的承诺,更来不及让自己和他之间有个圆满的结局。
“孤最近总会梦见那些杀过的人,无辜的或是不无辜的,浑身血污地向孤追魂索命。”他一面说,一面拔出腰间倚天剑,雪练似的冰瀑飞溅而来,照出两人泛白的发,仿佛从早至晚并肩看雪的旅人。
“孤的剑杀了太多人,到了地下,上天若要惩罚孤,我也情愿服罪。只是孤平生期盼的海清河晏天下归一,孤到死也未看见,为此方不甘心。孤也答应过郭奉孝,为四海驱散蒙昧迎来黎明,此番去见他,只能告诉他孤负约了。”
郭奉孝。
卞笙忽然听见这个名字,觉得有些恍惚。
像是很久以前的名姓,如从千年以外的路途随风飘来,细数已是故人,甚至连脸庞也记不太清了。
“走罢,你要在一月内赶至邺城,路途遥远情况仓促,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过了足足半晌,他拧紧眉梢,望见远处的更漏再次滴了十五下,似是经历了一番无异于煎熬的挣扎,才终于出言催促。
“卞笙告退。”
她憋出四个字,转身提袂离开,刚走出几步,不过五尺的路,骤然听到身后大声叫她的名字。
“阿笙!”
下意识回过头,她又一次落入那个温热的怀抱里。
“你让我如何舍得,如何舍得啊……”眼泪霎时忍不住了,顷刻不顾一切地全部冲出眼眶,她哭得喉咙哽咽,哀哀道,“你让我就这么走,我却再也见不到你了,让我怎么能走!”
卞笙的嗓子渐渐嘶哑,最后她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像是握住了一团温暖却缥缈的梦。
她用了这么多年想从这梦里醒来,未曾想到越陷越深,或许任何挣脱都是既定的插曲,原来一直沉溺其间从未清醒过。
就像是海里的游鱼,阳光透过蓝色的水泛出奇异的波纹,于它们而言,海水既是束缚,更是赐予它们生命的恩遇。
她不知是该悲哀还是该庆幸,他最艰难的那几年,差点连命都葬送在理想路上的那段光阴,是自己陪他走过的。
后来他权倾朝野大权在握,也是自己亲眼看着他,一步步从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走向那个日影交移的皇座,却又在龙椅旁边的位置上安然坐了下来,这下倒又让天下人都不知该怎么评价他了。
他这个人,真是既纯粹又矛盾,她也不知自己算不算看没看懂他。
“日后你若无事,便可登上铜雀台往远处眺望,目光所及处,皆如见孤。此方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无不是孤此生披肝沥血而得。如今,孤将这一切留给孤的王后与太子,我自当空身一人赴往九泉。”
“你……别说这样的话。”她拿手背胡乱抹了把眼泪,“我们的账还没算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你追究呢,你怎么能就这么随意说死,当我记性不好么?”
“可否欠着?下辈子孤再慢慢还,到那时你再来找我清算,双倍孤也不介意。”他又笑起来,又和那个二十岁的阿瞒一模一样了。
她看得怔住,瞬间忘了是该摇头还是点头,硬生生又把刚要说好的字吞了回去。
本来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
他们本可以坦诚相待,彼此推心置腹,可惜那些原本的信任和知意被肆意消磨,这一蹉跎便是一生。
“等下辈子,我们切不可再留遗憾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