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君?”阿笙有些惊讶,不由自主从地上直起身。
不远处有一枚残破的瓷片,轮廓清晰,在清晨熹微的日光下格外晃眼。
她不知这是什么,正欲伸手去拾,却被侍卫抢先一步捡起来:“夫人,让属下收拾便可。”
曹操似是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语气不着痕迹,“是。能救子建的人,只有荀彧。”
见她不解,他用角落的简牍重重地敲了敲桌案:“只需荀彧一份为子建求情的奏疏,子建即可得活。他是汉帝如今最有力的倚仗,只要他肯求情,再不会有人敢弹劾孤徇私枉法包庇子建。”
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令君可愿意?”
听见这句问语,他情不自禁呵了一个笑,“荀彧早已与孤疏远,想来离最终决裂那日也终究不远了,又如何愿意顺孤心意。”
虽然早有预料,可被他如此从容地吐露真相,阿笙还是怔在了原地。
一面掩饰慌乱,她开始实施自我安慰:“是你多虑了。”
“孤多虑?”闻言,他半是嘲讽地笑起来,“孤倒希望确实是多虑。不过荀彧向来很听你的话,你去向他求一求,他应该不会吝啬保住你儿子的命。”
他的话半真半假,她一时间也分不清楚他是讥诮还是实意,不过事到如今,也管不得他到底是何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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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笙换上男装,披了条黑色斗篷,沿僻静小路徒步潜向荀府。
“阿……卞夫人?”老管家起初不认得面前男装女子是谁,待看清楚面庞后慌忙改了口,随即躬身作礼问,“卞夫人可是来见家主?”
这位老管家年事已高,在荀府里过了大半辈子,仍依稀记得阿笙原来的面孔。
她摘下帷帽,亦敬重地颔首回礼,“冒昧欲拜见令君,不知此刻令君可在府中?”
“家主近来一直在府里,老朽这就为您通报,还请卞夫人于此稍作等候。”
“麻烦您了。”管家应声离开,随即蹒跚着消失在傍晚的暮色里。
“夫人,给些钱吧,我等实在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行行好吧夫人,您看上去这么高贵,施舍点钱救救我的孩儿吧,他真的躺在床上快病死了……”
她正站在外面安静等候,身后突然窜出来一行衣衫褴褛的乞讨者,一面哭喊着,不由分说地就朝她磕了好几个响头。
这群人俱是风霜满脸,明显因为长期饥饿而面黄肌瘦,就连说话亦是病恹恹的模样。
她忙要掏出荷包,不提防几名个子才到腰际的小孩子又奔过来,更是声泪俱下地扯住她的手臂,嘴里哀哀抽泣。
“我们都穷得没饭吃,夫人您好人做到底,也施舍我们些吧。”
这些孩子纠缠不休地哭闹,鼻涕眼泪蹭了她一身大有一副不给就不走的架势。阿笙本身也容易心软,当下忙不迭点头应允,往他们摊在自己面前的手心里各放了点铢钱。
没一会儿钱袋就被瓜分得一文不剩,阿笙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了。”
那些人见状,纷纷鞠躬弯腰,一个劲地朝她道谢:“夫人您真是好人哪!您好人有好报,一定能一辈子平安顺遂的。”
阿笙刚要回谢,身后陡然传来管家的喊声:“卞夫人!”
她转身,看见管家手里捧着一卷被束好的竹简,朝她面带歉意地走过来。
阿笙赶忙迎上去,他将那竹简递到她手中,边说:“家主说他知道您的来意,言道您不必见他,并让老朽把夫人所要的东西给您。”
“他可还说了什么?”语气不自觉染了几分失望。
老管家摇摇头:“家主此外别无他言。”
阿笙将奏疏攥在怀里,手掌摩挲过竹简略显粗粝的表层,他的指痕像是还未抹去,仍印在那些尚未干透的墨迹背面。
“他果然还是什么都知道。”良久她突然叹了一句。
视线里老管家的眼底倏然涌起山雨欲来的愁思,眉间缠绕无尽忧虑,浑浊的双目望着她张了张口,却又倏而闭起来,一时竟是欲言又止。
阿笙察觉了他的异样,心知这老管家必是有话要言明,于是诚挚道:“老先生有话不妨直接告知我,我自小受您照顾,有什么我能帮您的,你只管提出便可。”
“并非是老朽自己的私事。”他闭上眼,忽地敛衽正色。
阿笙刚欲追问,骤然发现他满是皱纹的眼角落下一滴浊泪。她不禁着了慌,却听得他在静寂的暮色下沉沉开口:“是关于家主的未来。”
几个字,瞬间令她面色大变。
终究是将她埋藏许多年的隐忧揭了开来,逼她睁开眼睑直视这个现实。
“卞夫人,家主最近一月从未上朝,只在家中称病不出。老朽做了荀府多少年管家,亲眼看着家主从一介弱冠青年到如今位高权重的尚书令,岂会不知他在畏惧什么。”
晚霞焚烧天际,仿佛欲将所席卷的天地全部燃为尘烬,只余一片漆黑的仓皇。
迎向她几乎失态的眼,他的喉咙疲惫地动了动,而后继续沉痛道:“家主自小内敛寡言,然其心昭昭,现今汉室倾颓已然不可挽回,老朽唯恐他会……会为汉室尽节啊。”
最后几个字音刹那低了下去,微小若蚊蝇。
“尽节……”她喃喃重复,“他会的,他真的会这么做。”
“老朽担心的非但于此,那群汉室臣子甚至还误解家主,老朽怕家主即使一心尽忠,也是白白丧命哪。”
他的话无疑似尖锐的刀刃,层层剥开要害。她默然片刻,艰难开口:“我怎会不知令君独自承担着所有的一切,无论是旁人懂的,或者是不懂的,都被他一个人默默忍受。他真的活得太累了,可又无人真正明白他所受的究竟是些什么,若是别人早已被这份沉重压得喘不过气了。他们却兀自还要非议他,让他担负那些根本莫须有的罪责骂名。”
“卞夫人与家主相识数十年,既然这般了解他,难道愿意眼睁睁看着家主白白牺牲么?”管家明显犹豫了半晌,方才垂下眼道。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啊。
阿笙在心里悲哀地默念,可看着老管家如此恳切的神情,她不得不宽慰他:“令君的选择我们都无法左右,但请您放心,令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必定不能袖手旁观,不会让他就此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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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后,曹植从大理寺释放。
他一出牢狱,沐浴后立刻换上了干净常服,来相府拜见母亲。
他面上尽是羞惭之色,原本俊逸洒脱的举止明显收敛了许多,重重地朝阿笙磕了个头。
“不肖子让娘担心了,望娘恕罪!”
她也不让他起来,只静静地站在儿子面前足有半晌,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母亲不发话,曹植哪敢从地上起身,只能低眉垂首地跪着,一声不吭。
片刻后,她终于开了口,冷冷道:“你可知错?”
“儿在大理寺关了数日,无时无刻不在反思,儿不该如此放纵自我鲁莽行事,一切皆是儿之罪,请母亲尽管惩罚儿。”
“你先起来吧。”
他闻言又磕了几个头,这才敢小心起身,一抬眼不经意却瞥见阿笙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鬓边的白发也比以往添了许多,瘦得不成样子,再不是记忆里熟悉的那副面孔。
他不免心酸,声音也涩涩的:“母亲为儿这般忧心,是儿不孝,只求您保重身体。”
“我很好。”她突然回过身去,悄悄用手背抹了把夺眶而出的泪,而后又镇静语气,“我只担忧你,子建,你让我如何放心!我虽是不愿看见你与子桓兄弟抵牾,但你若心有社稷之念,我自是不会阻挠你去争取,可你竟然行事如此放肆,这次能让令君保你,可下次呢?你真不怕命都丢在你这性子上吗?”
她的语调逐渐强烈,曹植虽是看不到母亲的神情,但也猜到她此刻的心必定是愤怒与忧虑交杂。
于是他喏喏连声:“儿子知错了,前日之过不会再有下回了,儿在母亲面前发誓,若再——”
“罢了。”阿笙止住他,“志穷者常立志,你自己心里清楚便够了。”
见他乖巧点头,她瞅见儿子的衣带有些松弛,便抬手给他亲手系紧,一面随口问他:“你可曾去过你父亲那边?”
“父亲他最近事务繁忙,推衍说无暇见儿。”曹植明显犹豫了一瞬,迟疑后方道,“听闻许多臣下皆劝进父相,欲尊他为魏公,父相似乎也并未拒绝。”
“魏公?”阿笙本来为他系腰带的手顿时停住,惊讶道,“你父亲……这是非要称王不可了。”
“称王?父相当真要与汉室分庭抗礼?”这下轮到曹植大惊失色,当即不自主地慌张起来,“那荀令君,岂不是真与父相反目了?”
“怎么了?”
“儿子本想去拜谒令君,不料他昨日已至寿春,管家说他什么疾病缠身不能在朝,可儿子原来也没听过他素来有疾啊!”
“他在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