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年后。
姬氏老宅。
“林姨,这样重要的日子,你就别忙着为我诊脉了。”小维无奈的看着自个儿手腕上那白皙的手。
小维发髻雍容,身着纻丝纱罗,以深青为质的霞帔,金绣云霞凤纹,难得一身正经八百的亲王妃服饰。
银瞳轻蹙眉头,仿若未闻。
诺大的房内,并不只是两人。一屋子的婢女下人,眼巴巴的望着银瞳,可惜银瞳不动如山,眉头的纠结就没有松开过。小维的两个贴身丫鬟也在一边。若仔细看,她们脸上都有急色。
显眼的囍字,晃得银瞳眼疼。
“林姨,我仿佛记得,你曾经和我说,你有三愿。”小维不确定的说,她有时候实在分不清,是梦,还是回忆。
“一愿,天下太平,无灾无难。
二愿,天下病人皆有药可治。
三愿,女子行医天下认同不受白眼。”
银瞳轻轻念了出来,就像当年的林怜。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林怜的尸骨应该化肥滋润回大地了吧。
银瞳的思绪回到当年,她懵懂无知,初入民间之事。若不是当年突然生出取代林怜的心思,如今的自己,说不定还是在山林奔跑的小狐狸。银瞳轻轻呼出一口气。怎么可能?万事自有因缘,即便当是不入世。命运也会安排她用其他方式入世。魔君被封印于地底,银瞳每过一段时间便去亲自确认封印是否松动。想起越山底下之战,银瞳便倍觉庆幸。所有的人,还是安然。或者,真好。
“如今,天下太平,你这个愿望已经完成一半,无灾无难,这太难了些,得看老天的意思。”小维道。她自醒来,这天下就是太平了,至少她没有经历过大灾难。
“嗯。”银瞳轻轻嗯了一声。天朝除了蝗灾和瘟疫之外,也没大事。当年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意安排,事情发生时她与小维都在,及时控制住。
“至于天下病人有药可治,林姨,你做到了。如今百草堂连穷乡僻壤都有分堂,甚至开到西域去。不管是天朝人,色目人,只要到百草堂,百草堂都来者不具。”
银瞳看着小维,并没有反驳。百草堂之所有今日,小维居功甚伟,若不是当时她所设定的理念方向,百草堂也不会壮大至此。银瞳没有出言纠正,是银瞳不想小维想起更多的往事。她不愿小维想起过去,不愿她想起雀雀。是以,自小维醒来后,并不知道雀雀的存在。甚至在她所有的记忆和梦里,自动除去了雀雀。
“三愿,女子行医天下认同不受白眼。我真不敢相信,在这样的世道,竟能接受女子行医。”天朝以男性为尊,能接受这一点,小维是惊诧的。“林姨,你真厉害。”或者,可以和龙豫那皇帝洗洗脑,让他接受女子为官。
“不是我厉害,厉害的是你,百草堂韦公子。”银瞳不愿小维把所有功劳都让给她。
红英青竹诧舌,原来林神医和他们家小姐的心之所愿,竟是如此伟大。
“恭喜林神医,恭喜小姐,你们愿望得成。”红英道,“属下斗胆,代天下百姓感谢两位大恩。”
“恭喜林神医,恭喜小姐,你们愿望得成。”青竹跪下,房内其他女人也跪下,“属下斗胆,代天下百姓感谢两位大恩。”
“都起来吧,我林姨不喜欢这些。”
银瞳看着小维,轻轻笑了。小维即便记忆不全,性子还是和以前一样,见不得人跪。
“好了,今天可是我林姨的日子,我林姨才是主角。”小维道,“林姨,要不让人送些吃食,你先垫垫肚子,今日所有流程走来,只怕到了晚上,你会又累又饿。”
银瞳笑意凝住,又去把小维的脉。其他婢女一看,又急了。林神医又又又去把脉了,她们何时才能服侍她换上嫁衣。
“林姨,今日大婚,你就不能宽容点。”小维怎么觉得,今日的林姨心情不大好。
银瞳抬眸,小维被看得通体遍寒。
“怎么了?”小维不知大婚之日,谁斗胆去惹银瞳生气。
银瞳不语,又去仔仔细细的把脉,像是小维身体的症状永远诊不完。
“林姨,你不想嫁给初九?!”
小维语出惊人,一旁的人面色变了又变,互通眼神。只有银瞳垂眸,掩盖了她眼底的情绪。银瞳这一表现,看在众人眼里像是默认了。
“真不想嫁?!”小维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若不想嫁,那就不要勉强,那我让红英青竹把我们带走算了。”
其中两个初九指派来的丫鬟悄悄的移动,一个去窗户,另一个去守大门。另外两个妇女模样的,各自守着红英青竹,防备她们突然暴起,真带人走了。还有一人,挪动聂守聂脚,离开了房门,一出去拔腿通风报讯去了。
青竹最是直接,大步一踏,直接站在银瞳后面。
“小姐!”红英脸色惧变,自家小姐真是的,怎么会有大婚之日劝新娘子逃婚的。
相比众人精彩的表情变化,银瞳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口里吐出两字:“不是。”
银瞳这一回答,把一室的剑拔弩张消弭。
“那你为何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小维敢这么问,就确定银瞳并不是不想嫁初九。再说,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么重要的日子真的把银瞳带走。初九慑人的眼光,她还是有点怕的。
“吵。”
听得小维一愣。
“烦。”
这下小维听明白了,敢情林姨是嫌弃外头闹哄哄的宾客,还有婚礼繁杂的过程。
“我该怎么说你好呢?”小维真想骂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当初她醒来后,被龙昊天连骗带哄的,傻傻的当上了雍王妃,后来才知道自己是冒名顶替的。所以,小维与龙昊天,是没有进行过婚礼的。哪一个女子不渴望婚礼,银瞳不喜欢,小维还期待得很。
初九也算用心,为了给银瞳一个完整完美且名正言顺的婚礼,他陪同银瞳各处寻药之余,安排人重建姬氏老宅,开门立派,硬生生的姬氏设定为武林世家,把影子楼的暗人转为明面。影子楼强悍的实力,使其他武林门派望而生畏,这一年来,已有隐隐为武林之首的迹象。
因为银瞳一句从简,他几乎把能略过的礼仪都略了,婚礼诸事宜都是他一手操办了。
姬氏老宅内现在的确是闹哄哄,初八苦命的和何尧一起应付众宾客,幸得还有尹心怡与魅影在旁协助。说是应付也不对,姬氏老宅中的,几乎都是旧相识。雍王府的人、百草堂的人、影子楼的人,维天银号的人,轩辕斋的人,天朝商号有一半的龙昊天持有的,今天各大商号运作如常,唯主事们都在这里。全部都是老朋友,平日各有各忙,这还是多年来第一次齐聚在一起。
至于龙昊天,正在偏厅陪同贵客。所谓的贵客,其实就是他的血亲。龙昊天的哥哥嫂嫂,也就是当年的太子太子妃。当年天朝政变,在龙昊天相助之下,推翻了天帝。太子不愿为帝,直接让位给龙豫。这些年来协同妻子四处游历,好不快活。
天朝的皇帝,龙豫,龙昊天的亲侄儿,少年老成,每日早起处理政务,忙得脚不沾地。如今携同皇后凤氏,正悠闲的品茶。这几日宫里宣称,皇帝患疾静养,皇后随侍左右。其实朝中无大事,不过是琐事。
这得归功于龙豫的皇叔皇嫂,也就是龙昊天夫妇。商业链链接整个天朝,天朝愈加繁华稳定。若人人有饭吃,人民比统治者更不想要乱世。百草堂成了天朝最大的医馆,贵族贱民皆有药可医。书舍亦一样,自七年前开设,如今已经不少弟子学成,入朝为官,为朝廷注入新血。如今天朝稳如泰山,也就是因为朝官太得闲,不敢多嘴言龙昊天,便把心思放在皇帝身上,日日奉上仕女图,望皇帝再娶,自家闺女才有机会入皇室,捞个皇室来做。
房里还有一难得贵客,是烨王,也是龙昊天的二哥。正在与龙昊天博弈,小小的棋盘搁在两人中间,杀得不亦乐乎。
初九脸上喜不胜受,一整天了,嘴角都维持着扬起。初九正欲进入偏厅,一丫鬟施展轻功而至,丫鬟找遍了姬氏,终于在这里找到初九,神色慌张的在初九耳边耳语。
“龙昊天!”初九听完大怒,杀气腾腾,连名带姓的喊一句,“管好你的好王妃!”
咬牙切齿的说完,初九人影便不见了。
龙昊天手一抖,棋子掉落棋盘。
“落子不悔。”烨王快速的又下了一子。
“发生什么事?”龙昊天对丫鬟招手,让她进来答话。
“属下不敢说。”丫鬟知道偏厅众人的身份,不敢多嘴。
“我小叔让你说,你就说呗。”在场唤龙昊天小叔的,当让是当今天子龙豫了。
“是!”丫鬟小声的说了两句。
“大声点!”龙昊天道,又执起一子,准备堵死烨王。大婚之日里里外外守卫森严,会出什么事?龙昊天一点都不担心。
“雍王妃说要带林神医逃婚!”丫鬟闭眼豁出去,大声的说。
龙昊天的手又一抖,立时起身,等丫鬟睁开眼睛的时候,龙昊天人影消失于偏厅。
“走,看看去。”龙豫执起凤氏的手,心情好得很。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往新房而去。
小维欣赏着银瞳的装束,平日看惯了银瞳一身白衣,如今她头戴凤冠,上身内穿红娟衫,外套花红袍,肩披霞帔。下身穿红裙、红裤、红缎绣花鞋,典型的新嫁娘装扮。银瞳不戴累赘的饰物,因其气质出众,反而不落俗套,不显寒酸,一身红衣冲淡了她的清冷,多了一分美艳。
刚才被小维一问便想通了,既然不是不想嫁,为了初九的体面,自己作为她妻子的这个新身份,便勉为其难,应付所有缛节。一辈子就一次大婚,定要和和美美。再说,刚才小维问她,婚礼之上,姑且是初九对外宣布,银瞳属于他的,那同时也是银瞳对外宣布,初九是她的。断绝的所有女子对初九的念想,要知道,初九今时不同往日,他可是被看好未来的武林盟主。如今银瞳身上灵力无及,与常人无异,可觊觎初九的女子,可都是武林中的美娇娘,各个武功高强,银瞳难免吃亏。
“你要知道,男人一旦得到,就不会珍惜。。。”
小维一边看着婆子为银瞳点状,一边碎碎念,说得好似真的,仿佛初九身边充满莺莺燕燕。
银瞳本因小维的话对婚礼有了些微的期待,如今小维念各不停,银瞳竟没有让她闭嘴,反而仔细的斟酌她话。
婆子完成任务,满意的欣赏杰作,然后带着屋里一般的人出去。
“再说,你可要把初九看好了,若给莺莺燕燕进了门,生了一儿半女,你的地位危矣。”小维继续危言耸听,“所以,你要挺直腰杆,不准初九纳妾,要他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然后立下契约,若他纳妾,所有的产业银两都转移到你名下。。。”
小维接下来的长篇大论银瞳已经听不进去了。
银瞳眼里有一丝黯然,初九对她是真心,可天朝没有一条律法,是不准纳妾的。甚至规定,若妻子不育,男子可休妻纳妾。天朝男子注重传宗接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银瞳没听初九说过这句话,可是银瞳并非不想产子,而是她不确定她若生产,诞下的是婴孩还是狐狸崽子。
银瞳的眼里多里一丝卑怯,第一次为自己半弧之身而不淡定了。初九是人,而自己的半弧,算是高攀吗?银瞳从来都坚定的心,在她大婚之日,第一次动摇了。
“韦公子!”
初九杀气腾腾的声音刚传进耳里,银瞳已经被人揽着腰,落入初九的怀抱。
银瞳腰上的手紧绷,还微微颤抖,初九充满杀意的眼睛最深处很不谈定。银瞳几乎没看见这样的初九,先是一愣,后又想起银瞳的话,心中难过然后微微的前倾,想要避开初九的拥抱。
初九立时惶恐,又把人拽了回来。
“你要去那里?!”初九一时控制不住,语气又急又冲,声量也高了。
初九何曾对银瞳大吼,银瞳心头一震,才新婚之日,就变了样?真如小维所说,得到了就不珍惜?
“好一个韦公子!”初九看小维的眼神像是杀父仇人。“你要把她带去那里?!”
小维后退一步,暴怒的初九不好相遇。
“银瞳,你别跟她走。”初九紧张的扣着银瞳的手腕,将她拉到一边。
银瞳悲哀的看着发疼的手腕,低头不语。
小维的脑袋一向比银瞳转得快,立刻明白情况。
“能不走吗?”小维突然语气哀怨,“才新婚之日,你已经失了往日温暖,把林姨的手都捏红了。”
“我。。。”初九松手,心疼看着银瞳发红的手腕。
“男人一旦得到,就不懂得珍惜,”小维又开口,被熟悉的身影笼罩,小维又有了底气,“才第一日,你就如此对待我林姨,若是成婚后十年八年,是不是就厌弃了?”
一屋的丫鬟惶恐,红英最是机灵,把所有人带了出去。本想掩门,见浩浩荡荡的皇亲来到,只好退守一旁。
“不是这样的。”初九将银瞳的悲戚看在眼里,就怕银瞳信了小维的话。“我不会厌弃的。”
“不厌弃,日久也会不再爱了。”小维不管掌心被龙昊天捏住,继续说,“说不定有一天,你又纳妾了呢?”
龙昊天一听,心有灵犀,松开了小维的手,改为揽她的腰。敢情他的雍王妃在为林神医争取幸福啊。
“我终身不纳妾。”初九对银瞳承诺。
“可若银瞳不为你生子,你也不纳妾?传宗接代可是头等大事。”小维又说。
初九慌张的看着银瞳,银瞳心冷了下来。果然,他没有立时否认,还是想纳妾的。
“你别听她说。”
“生子乃是女子的生死大关。难道你敢说,你不想生子?还是你不想林姨为你生子?”小维当年失忆,虽然已经回复记忆,但是也只是部分,并没有全部记起,在她的认知里,林姨就是神医。
“你别听她说。”初九慌张,仿佛只会讲这句话,
“羲,”银瞳终于在他进来后第一次抬眸见他,“我想听你说。”
“我。。。”初九慌张,又不想对银瞳说谎。
“你是不想我为你诞下,还是更想其他女人为你诞下子嗣?”银瞳不能不纠结,初九至今没有逾矩,是不想和她生下子嗣。难道初九真的在意,她半弧之身。银瞳退后一步,心痛不已。她以为他的羲,从不在意这些。银瞳第一次看向初九的眼里闪缩着不信任。
“不是。”初九又把银瞳抱在怀里,紧紧地不放手。“我怎么会不想,可是我不能要。”
“为何?”银瞳启唇,把初九推开少许。
小维也想知道。
龙昊天难得阳刚,半强迫的把小维拽了出去。
来到门前,把门掩实了,把一众准备吃瓜的群众全都赶走,顺道把里里外外的侍卫暗卫影卫也撤了。
“为何?”银瞳望向初九闪烁的眼睛,执意想要知道答案。
“因为,”初九沉默一会,决定剖开心和银瞳坦白。“我害怕。”
“怕?”
“我害怕。”初九把藏于心中的害怕说了下来。“当年东湖,你为一妇女接生,那满身的血,震耳的嘶喊,我才知道,原来女子生育,是在关门外走了一遭。”
银瞳听懂了,可是她沉默不语,想听初九说。
“我不能容许你有丝毫危险,当年你把半颗内丹给了她,身体不如以往。”初九见银瞳不语,怕她还是介怀。“你是神医,若他人有危险,你可以救,若你有危险,谁来救你?这世上再无大地之主。”
银瞳没想到的初九的答案会是这样。
“所以,我不容许你生下子,即便婚后,也不准。”
“你,”银瞳望进初九眼眸,不放过他任何神情的变化。“难道不是该害怕,我生下半妖?”
“当然不是。”初九的眼睛如古井,幽深不见底,在井底深处,起了看不见的涟漪。原来,他的银瞳担心的竟是这个问题。真是可爱。“只要是你生的,不管是人,是狐,都是我们的孩子。”
银瞳脸上一喜,果然她误会了,他的羲从来不在意这些。
“至于那位韦公子说的纳妾,”初九真想把小维的嘴巴缝起来,“我是想也没有想过的。这世上除了你,我谁也不要。我以生命许诺,一心与你相守,白头不相离。若有违约,罚我生生世世,追随你左右。”
银瞳感动不已。
“同样的,”初九也望进银瞳眼底,“请你,许诺。一辈子除了我,不许喜欢别人。”
原来,她的羲,同样害怕。
狂喜让银瞳笑了,嘴里在笑,眼睛在笑,心暖哄哄的。
“好!”银瞳答应,“我立誓,若我违诺。。。”
初九堵住了她话,用他温暖的嘴唇。
“不用许诺,更不许立誓。”直到怀中的人身子发软,初九才说。“这样就很好。”他想,如若有一天,银瞳离他而去,他也不愿她受到丝毫的伤害。
银瞳晕乎乎沉醉之际,红盖头盖了下来。
“走,我们完婚去。”初九把人抱起来,“告诉天下人,你,是我的。是我姬羲的。”
初九已经迫不及待了。
银瞳紧紧抱着她,把头埋在他胸前,小声说了两句。
“你说什么?”初九停下脚步。
“我也要告诉天下人,你姬羲,是我的!”
“好!”初九大为高兴,“去告诉天下,我姬羲,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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