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主人细细查问过当年在白家伺候的婆子,沈蓉的预产期本是早沈缇一个月,结果就是那么的巧合,沈蓉刚生产完,白家就走水了。而在冷宫中的沈缇也受惊发动了?”
皇帝对自己的谋划十分自信,但不知为何,他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渐渐失去温度,仿佛置身冰雪之间。
太后沉稳无波的眸子缓缓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冷宫虽有禁军看守,但冷宫的守卫究竟如何散漫,彧哥儿最清楚不过。想要把别人生下的男孩儿偷偷换进去,何须惊动太多人?否则,沈缇生产耗去整整半日,早该有人去椒房殿和延庆殿报信儿,却是在她产下孩子之后才有人去延庆殿去哀家那里报喜?”
“这是为什么?彧哥儿心里也明白。”
为什么?
他当然知道!
因为他当时已经被沈缇派去的人一盏安神茶灌了,从生母身边抢走,送进冷宫里了!
倘使沈缇自己生的是儿子便罢,他就能回到生母身边,安安稳稳做他的侯府世子,此生不必接近巍巍皇权,也不至于走至今日是今日,除了权利,一无所有!
可偏她生的又是个女儿!
从此,他、白氏、灼华的命运便注定了走向极端!
周太后的声调似冬日里最温暖的锦裘一般柔软:“若你当真是先帝爷的孩子,白氏便不会得她偏心,阿宁便不会被她们当做踏脚石算计、利用,生生逼死。若是你一开始就生活在生母的身边,沈蓉也不会被灭口,你此刻也一定与自己的妻子和和美美,儿孙满堂。”
“结果,因为她一个人的野心,结果害了你们三个无辜的孩子。”
和和美美。
儿孙满堂。
他富有四海,曾经并不屑这样的温情字眼,可看着自己平整的眉目开始有了纹路,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个死去,忽然觉得这样的字眼是美好的。
而这样美好的字眼化作了尖锐的恨,与皇帝喉间的几许干涩缠绕,成了刻薄的苦:“太后一定是误信小人谗言了!朕乃先帝六子,皇家骨血,不是什么白家郎。白氏为朕所厌恶,朕更不会以白家子为嗣!这天下,一定会传于朕的儿子!”
周太后的语调亦变得凌厉起来:“哀家与你不是亲生,先帝和沈缇也已不在,但白家还有人,彧哥儿敢与白家郎滴血验亲么!当着天下人的面!”
李彧的瞳仁一缩,神色如被秋水沾湿的挣扎在枝头欲落不落的叶,薄薄的,带着即将腐烂的气息:“太后是要把皇室的笑话演到臣民眼前去么!不要把朕对您的敬重,当做无所顾忌的资本!”
周太后矍铄的眸光望过来,仿佛是一道强烈的光,直直照进皇帝的心底,无法阻拦:“沈缇会串联李岩谋反,不就是因为你借李锐的手杀了李启,又废了白氏么?你会怀疑自己的身世,不就是因为沈缇对白氏的偏袒与纵容已经到了疯狂偏执的地步么?”
李彧试图打断她的话。
然而周太后的话仿佛惊天的雷,有劈开天地的威力:“哪个母亲会帮着儿媳戕害自己的孙儿,除非,儿子就不是自己亲生的!白家与你乃是至亲血脉,那被休的有孕继室,就成了你的后招,是也不是!”
李彧否认得声调是高扬的,心口似海浪潮汐般起伏汹涌:“沈娘娘早年里接连丧女,偏疼白氏,以致不顾朕这个亲生子,朕也无可奈何,但这并不能成为太后怀疑朕之血脉的理由!朕是皇帝,太后今日言论若是落在有不臣之心之人的人中,是什么后果,太后应该明白!”
周太后却并不理会李彧的急怒:“哀家明白,你更该明白!明日一旦这样的话传到臣民的耳中会是什么后果!”
李彧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却又在转瞬之后慢慢平复了下来,带着被揭穿后无所顾忌的、笃然的凌厉,细细一看,便知是隐忍在恭顺下的杀意。
他抿了抿唇道:“朕委实不明白,朝堂安安稳稳的难道不好么!非要与那乱臣贼子一般来逼迫朕!不过您既是朕的嫡母,朕自当原谅您的一切言论。朕是皇帝,没有人能在真的眼皮子底下掀出任何风浪来!”
说到此节,依然不肯松口,周太后最后的一点温情也耗尽了:“这些年不论是处于什么的原因,你让阿娩回到哀家的身边,在京中过的安稳太平,都是你的照拂。这二十多年来,你也将江山治理的很好。哀家还与你说这许多,便是念着这情分。只要你立下李家血脉为储君,哀家可以什么都不追究,让你和你的儿女好好安享太平富贵!”
李彧的面上拢起一抹薄薄的冷笑,似飞霜,似柳絮:“如今宫禁为镇抚司和禁军掌控,朕道要看看太后和岳父要如何迫使朕任由你们摆布!”
沈祯缓缓开口,冷漠的嗓音唤了一声门口的慕琰华:“慕卿,你来说!”
月华熺微穿过栀子繁茂的枝叶与清洁的花朵,在青砖上落了薄薄的清冷之色,风慢慢冲散了血腥气,带来了栀子清冽的香味。
慕琰华容色清隽而冷漠,迎着烛火昏昏的眸子深幽的叫人望不见底,只澹声道:“徐州的刘氏已死。庆安候府还在李岩派出去之人的手中。”
言下之意,白家的人能不能活,只在李彧的一念之间了。
太后垂眸,淡粉的唇无声的念着佛,为了江山稳固,为了斩断李彧的所有后路,唯有此了。
是骄傲帝王从未有过的惊恐之色自眼角慢慢开裂,后半夜的风带着栀子香吹过冰雕,是湿润而冷冽的。
细细一嗅,那样的冷冽里似乎还带着遥远宫墙角落里青苔与霉斑的呛人气息。
那种气味像极了沈缇病重数年之后寝殿里混着汤药和行将就木的味道。是花树开到了极盛后,丰靡的花瓣开始显出黑斑时颓败的味道。
不敢置信,自己的心腹竟然是他们的人!
皇帝死死盯住慕琰华,面上的肌肉再次不受控制的抽搐取来:“朕重用你,许你高位实权,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轻烟似游龙缓缓游曳在空气里,烛火将它巍巍身影照出淡淡墨色的影子在慕琰华狭长幽冷的眼底,它张开了可吞灭天地的口,似要将皇帝撕成碎片。
然出口的语调还是一片孤寂的清冷:“臣生父,镇北侯姜淇奥!”
大周开国,姜家高祖受封亲王镇守云南,世子与次子便留在京中为质。
后来,前朝余孽闹政变,姜二爷救驾有功,被封平恩伯。国之初,周边不宁,大小战役不断,姜二爷临危受命平淮南道之乱,战死沙场,为安抚云南亦为昭显皇恩浩荡,爵位加封至镇北侯,世袭罔替。
云南的威势支撑镇北侯府在京中的地位,而镇北侯府在京中亦为世代礼王照料世子平安,相辅相成,相互依靠。
两支虽少见,却始终骨血相依。
云南覆灭之后,李彧自然担心京中盘踞百年、势力不小的侯府会想替云南报仇,便让人设局让不动声色的姜淇奥成了与外族勾结意图乱国的叛臣,满门抄斩!
竟不想,姜家还有余孽在世!
他让人调查的很清楚,慕琰华不过是养在户部侍郎慕孤松家里远房遗孤,是她母亲未婚产下的私生子,生父因为慕家同族远支郎君,同姓不婚,才使他成了私生子。
李彧脑中一闪,随即是一阵木木的发麻。
私生子!
多年前的调查结果!
周恒!
又是周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