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外的禁军挥动长刀,光影流转间,倾盆的雨势如行云般散去。
被雨水冲刷了半日的铁甲在碧蓝的天空下,有血腥的铁锈气息萦绕不去,叫人几欲作呕。
为首之人舒臂,让手下卸去铠甲,手中还在滴着薄薄血水的长戟一扔,缓步上前,就站在廊下禁军的面前。
他浑不在意殿门前禁军的刀剑相向,笃定的眼底映着禁军手中锋利刀尖,有雪亮的光影迸发。
高扬的语调,浑厚而快意:“陛下为小人奸佞迷惑,服用了大量含朱砂的丹药,以致龙体有损,无皇嗣传承,国祚受阻。臣奉祖宗天命,前来清君侧!”
“恭请圣安。”
皇帝换了一身暗青色团福纹袍子,外罩一件半透明纱衣,以金银丝线盘起的衣缘曳过门槛,映着金砖上大片大片的水泽,闪烁着遥远的星光。
杨修见皇帝出来,抱拳请罪道:“是属下无能,竟未察觉赵集的异心,致使禁宫失守。”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虚抬了一下手。
站在三阶玉阶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李岩。
先帝李韵的幼子,今年才三十有三啊!
多年轻!
那张年轻的面孔与先帝有五分相似,或许连隐忍的性子也是相似的,在此之前的三十三年里,谁曾想,这个十岁就被他打发去了封地的小皇弟,从不曾接触过权利的闲散王爷,如今竟也敢从他手中抢夺天下了!
一身缂丝银绣的长袍,更是将他衬的宛若一枝傲霜的竹。
皇帝有些恼,纵然他依然将身材保养的很好,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自己身上找出这样年轻的风华。
“楚王何时进的京?”
李岩眉目俊秀,眼角眉梢依然保持着风华正盛的姿态,微微一笑道:“为免皇兄安危遭受威胁,臣弟何敢轻易离开皇兄身边。”
就是说,镇抚司亲自看押回去的根本就不是他本人了。
在京中暗中来往与各个高门府邸数月,难怪能煽动起这么多老臣大员参与其中了。
皇帝望了眼殿前乌泱泱的铁甲军,挑了抹深沉的笑纹:“你们用什么法子拖住了镇抚司?”
李岩狭长的眸一睇,笑意里有冰火在碰撞:“臣弟拖住镇抚司做什么,陛下忘了,是陛下让慕指挥使出京查办幽州都指挥使被杀一案的?几位同知大人么……”微微一笑,“不过是隆王爷、慎王爷和几位大臣的府邸有飞贼强闯,陛下敬重几位老叔伯,镇抚司自来是急陛下之所急,自是要替陛下护好长辈,将匪患捉拿归案的。”
皇帝负手跺了两步,赞了一声好。
金砖被暴雨冲刷的如窗明镜,雨水被火热的空气一烘,腾升起漫漫然的水雾,将皇帝的面孔笼在其中,叫人看不出喜怒。
杨修亦步亦趋。
皇帝摆了摆手,下了玉阶:“三千禁军竟也拦不住你们,十三,好本事啊!”
或许是延庆殿前的禁军之数委实太少,李岩的笃定慢慢舒展,倒是颇有闲情逸致与皇帝扯闲篇:“杨统领要近身保护陛下,赵副统领不过是替陛下整肃宫禁罢了。”微顿,“陛下还记得赵匡礼么?”
皇帝眉目闲闲,嗤了一声:“赵匡礼杀人栽赃朕的太子妃,可惜技不如人,死有余辜!”
李岩气定神闲,淡笑道:“成王败寇,输的人在赢的人眼中自然是死有余辜,只是其家人未必这么想了。”
皇帝微微一挑眉,只是尾音一扬的“哦”了一声。
李岩抚了抚被铠甲压皱的衣袖,语调沉幽道:“赵集赵副统领就是赵家一直藏在外头养着的郎君。夺嫡之路崎岖泥泞,自然得给自己的家族留好后路了。”
皇帝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眼神自李岩面上缓缓移开,落在重重铠甲之后:“躲在人群之后,不打算出来把自己的忠肝义胆到朕面前表一表么?”
在暮色晚霞的掩映下,殿宇连绵,屋脊飞翘,琉璃清透,皆被披上一层赤金霞红的浓墨色彩,反射起一屏屏深色的光晕,宛若重重交叠的剪影。
整座宫禁就在这样被雨水散去后的夏日傍晚的异常沉闷里,慢慢陷落。
铁甲后的宗亲与老臣眼看皇帝静静无怒的样子,莫名有一种被压迫到无法喘息的感觉。
这便是帝王威势了!
可皇帝分明是看到他们了,想退避,也是不能了。
几位宗室的白须老亲王定了定身,走在前面。
陶源、闻国公之流曾被沈缇暗中联系过以为李启辟国的重臣行在后头。
今上重用外姓之臣,近两年更是将沈氏一族拱到了无上地位,他们这些老宗亲、内阁数十年的老臣反倒不如沈氏年轻一辈的郎君了!
尤其,陶源与闻国公之流与沈缇暗中谋划过的老臣,心中没有底,不知皇帝是不是察觉到自己曾为先太子筹谋过那把椅子。
即便李启已死,但曾有异心的朝臣,以皇帝如今的心性又如何会轻易放过!
若是不及时出手将自己靠拢的藩王推上去,他们不久之后的下场也是一眼得到望尽头,谈何延续家族荣耀!
所以,于他们而言,走到今日一步反倒是让他们格外的兴奋,面上毫无惧色。
若是事成了,他们就是新帝身边一等一的重臣!能将这些年将他们压制的沈氏一族,以及与之亲近的门阀,全部踩在脚下!
到了皇帝的跟前,一群白须白眉的老臣都不过虚虚一揖,便算是行了礼。
如今是他们包围了李彧,就不信事不能成!
宽阔的庭院里,有一瞬沉寂,唯有铁甲与兵刃被风拂过发出吹毛短发的锋利之声。
皇帝眼底闪过一道寒光,只隐忍不发:“昨日方大朝,众卿今日便急着来请安了?”
恪郡王一张国字脸,倒八眉,大抵是常年不顺气的缘故,有青郁之色积郁于眉心。
他是先帝李韵的亲兄弟,行十六,比先帝小了十五岁,比皇帝也不过大了十三岁而已。
在今日进宫的众宗亲之中是最年轻,却也最不得重用,自也是最愿意出力的。
庭前一树凤凰花开的如火如荼,倒映着如碧的天空,水气萦绕,似要烧起来一般。
恪郡王白皙皮囊下的淡青色血脉映着那一抹烈火,翻涌如河底湍急之流,有尖锐的暗礁掩藏其中,一不小心就要将人扎的头破血流。
昂了昂首:“早年里白瑾妃戕害皇嗣,以致陛下后嗣凋零。近日老臣听闻陛下多服用丹丸,陛下自认身体强健,却不知丹丸之害。此种药物多是朱砂添加其内,长久服用不过愈加掏空内里而已。”
皇帝嘴角的笑色宛若茫茫雪原上的光,凝结了彻骨的寒意:“朕真是不知各位叔伯爱卿,竟是这样关怀朕的康健了!”
恪郡王朗然道:“臣身为陛下的臣子,更是陛下的叔父,自当关心陛下龙体康泰!”
皇帝淡淡的神色里有不容置疑的决断:“朕的身体自有太医操心,就不劳众卿自政务里分心了。”
秦宵看了皇帝一眼,上前一甩拂尘,扬声道:“陛下的和贵人已有身孕,胎像稳固,如今正在宫外好好安养,不久之后便会为陛下诞下龙子。天色不早了,各位大人跪安吧!”
皇帝将有孕妃妾藏在宫外,分明就是防着有人动心思的。
但与他对峙的群臣却仿佛半点都不意外。
恪郡王微微一笑,显然是早有准备:“陛下说的是,太医早晚为陛下请平安脉,自然最清楚陛下龙体究竟如何了!”一挥手,“让太医上前来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