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上元进入了紧张的戒备时刻,街上来来往往都是穿着狼皮的大汗亲信,凡是通过城门的都要接受严厉的搜查。好几位乌拉尔亲贵不服此道,都被架刀带走,品阶稍低的直接立斩原地,一时间震慑众人,大街上平民寥寥无几。
一对老夫妇带着一辆大大的马车正和门口士兵争论着什么,一个狼皮大汉赶过去厉声询问着,虽是气势汹汹,但比起对旁人的蛮狠已是不同。
“他们在说什么?”躲在附近酒楼上的未央问身旁女子,那女子正是林冉,她皱皱眉道:“这对夫妇是穆特哈儿的旧日乳娘马夫,早些年已是回去牧场,看样子是来城里易货,碰巧赶上了封城,他们要查看马车,但里面是封好的马奶酒,这两人不许。”
“原来如此。”未央若有所思道。她突然向里面叫了声,一个白净的少年出现在面前,林冉被吓了一跳,却也立刻正色。
当初在牢里,就是这位少年来救锦宁公主,而公主要带走所有人,于是他带人换掉敏特公主的手下,挖墙救出所有人的。
外面的敲门声打断了林冉的回忆,一个清秀的姑娘进来向未央行礼,道:“姑娘,大少爷已经收到飞信,这两日便能赶到。他吩咐姑娘们在此暂住,一切待他北上回来再说。”
上元如今遍地都是穆特哈尔的人,除了这势力神秘的镇安楼再无一处安全,林冉听到女子的话异常高兴,却见未央神色不宁。
那女子还在等未央回应,外面立刻传来一阵喧嚷,林冉立刻变色,未央和那女子也是神色一凛。有男子在外面小声呼叫,那女子说了声“失陪”就赶紧出去,不一会儿又匆匆回来,慌张道:“姑娘,如今穆特哈尔派了亲卫队来寻身有残疾的女子,门下怕是拦不住了!”
林冉心下一惊差点瘫倒,未央“腾”的一声站起来,向那姑娘道:“镇安楼在乌拉尔有十余家铺子,是乌拉尔大半粮草布匹来源,穆特哈尔敢不有所忌惮?请姐姐出去吩咐人门口守着,安顿下去,谁敢闯入一步,就是与所有镇安楼为敌!”
那姑娘为难道:“姑娘,我们官家都是生意人,这些蛮夷如狼似虎,若是为此得罪……”
未央看得出她的不情愿,正要开口,却被林冉一把拉住。
“姑娘,”她颤着声道:“姐妹身体残缺太过扎眼,如今看来已是没法子躲过了。请姑娘答应林冉一件事儿……”
未央一言不发去扶她,林冉却不从,坚持道:“请姑娘听我把话说完……”
“一切话留着以后说。”未央的声音坚定而凌厉:“我这人最不喜欠情,今日便是身死也是要护着你们!如今后堂姑娘情况如何?”
她这话是问那姑娘的,那姑娘顿了顿道:“四个姑娘有三个是重伤未治的,郎中虽刮了腐肉,上了药,但毕竟耽搁的太久,整条胳膊是要不得了。只剩一位姑娘被削了耳朵,好在天冷没有发脓,上了药大概数月便能愈合。”
林冉忍不住啜泣。
未央也红了眼睛:“十余个人被我害了大半,如今就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大恩大德。”
“不,公……姑娘……”林冉哭道:“您才是我们的大恩人……”
外面喧嚷声更胜,未央已经来不及细听,对那姑娘冷冷道:“姐姐既然不好做主,烦请叫位主事儿人来。这几位我是决计要留在镇安楼的,若是不许,出了什么事儿,你家公子怪罪下来可就不是几个铺子的事儿了!”
那姑娘当然知道面前这姑娘与自己公子渊源颇深,否则他也不会一封书信就要匆匆赶来,当下便客气道:“好,姑娘请随我来。”
未央看了眼林冉:“你是否信得过我?”
林冉一愣,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当下坚定道:“姑娘只管前去,便是就此离开林冉也绝无二言。”
未央听出她话里的担心,也没说什么,只摇摇头道:“我片刻就来。”说着大步而去。
林冉瘫坐在地上,听着越来越近的吵嚷声,最后为自己赌一次。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未央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灰须灰发的老者,一看便是颇有身份的人。而之前那位姑娘缩在旁边面色如土,一句话都不敢说。
“姑娘……”林冉喜极而泣,她知道自己又赌赢了。
未央含笑点点头,向旁边老者:“耆老,几位姐姐就拜托您了。”
老者连忙躬身道:“姑娘放心,便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也不敢怠慢诸位贵人。简羽!”
身旁一直瑟缩的姑娘愣了愣,赶紧道:“是。”
老者严肃道:“给外面放出话去,说我说的,谁敢踏进镇安楼一步,此后所有镇安楼将退出全乌拉尔,再不提供辎重!”
简羽摇摇欲坠:“是。”
“还有。”老者声音微缓:“几位姑娘就交给你了,务必关照仔细!”
简羽差点哭了,突然“扑通”一声向未央跪下:“请姑娘原谅方才冒犯之罪。”
老者震惊,却见未央扶起她:“你让我们进来已是恩德,不愿给主家惹事儿亦是忠勇,何罪之有?”
简羽感激不尽,一个劲流泪。未央让她带林冉下去治疗歇息。
林冉看她如此周全妥当,自是感激不尽,因心系姐妹,便匆匆离开了。
她离开后老者连忙问怎么回事,未央只笑着话过:“耆老,这些日子您受累,他日回来必定相报!”
老者惶恐道:“姑娘之事便是公子之事,老者不敢求报。”
突然老者大吃一惊:“您要离开?”
未央走过去看着守卫森严的城门,幽幽道:“是。”
“这……这万万不可,公子他千叮咛万嘱咐……”老者有点着急:“这万一出了什么事儿,老朽该如何是好?”
未央向门口看去,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位少年。老者虽是诧异却也不敢多言。
只见未央神色凝重道:“事出有因,我必须得离开一趟……耆老,还有件事儿麻烦您……”
no.2
敏特和陆御风被缚在柱子上已久,冷风吹的他们几乎失去了知觉。
敏特嘴里依旧在小声怒骂穆特哈尔,陆御风却一动不动看着远方,直到夕阳偏斜,才仿佛隐隐露出一丝笑意。
敏特知道他为未央没被抓住而开心,当下悲从心起。
“她都害你成这般,你竟还在想她,简直不可理喻。”
她的声音因疲惫而没了气势,陆御风却难得回头看她一眼。今天听到消息的她又惊又怕,竟然披风狐毛围脖都没戴就匆匆赶来,此时被冷风吹了三四个时辰,几乎都要冻僵了。
“敏特公主,你后悔吗?”
后悔?敏特一愣,是啊,后悔吗?为了眼前这个男人,她不择手段害了自己的父汗,害了给自己机会的大阏氏,害了一直对自己很好的八大统领,害的爱慕自己的纳吉被夺权被发配……如今竟然连自己跟他都搭了进去……
眼睛有点干涩,但她却无力哭出来。
“很小的时候,父汗就告诉我,我是草原的女儿,是他穆特科元的女儿,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敏特的声音在空阔的荒原上异常柔弱,陆御风用内功屏住呼吸才隐隐听得到。
“你记得那天吗?在凌都,从那个胭脂斋里一出来,就看到了你……那时我便想,什么劳什子金银钗的,我才不稀罕……我想跟你一起在草原上骑马……”
一见卿卿误终身。
陆御风心中仿佛被扎了一下,愣愣看着虚弱无力的她以及她那被冻得青了的脸。
“公主,你的心意太厚重,陆某实在不敢收受。”
敏特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苦笑道:“但是我不后悔……”
陆御风沉沉的叹口气。
“风哥,我只问你一句……你这般喜欢与她……厚此薄彼……只是因为……因为她比我好看吗?”
陆御风偏过脑袋:“皮相乃是父母给予,而我对央公主的仰慕绝非囿于此间。”
“我想知道……”
陆御风沉吟片刻,抬头望着那抹似血般的夕阳,轻轻开口。
彼时未央五岁,自幼被在将军府娇惯的她终于回宫读书居住。可她当时最是闹腾之际,在宫中虽无人敢管,总是不大自在,于是没两天就哭着闹着要回将军府。
那段时间尉迟老将军接了老夫人去边境,尉迟老爷和夫人均在宫中当差,家里就几个兄弟,也无人照料,皇上便死活不许。可未央哪里肯依,闹得宫里鸡飞狗跳,连年太后都出来管事儿了。
宫里一受气未央更是不愿呆了,想方设法往宫外跑,苏嬷嬷一伙子人根本看不住,每每都是宫门守卫从木桶、箱子、甚至官员轿子底拉她出来。皇上实在没法子,只好默许她一月出宫三次,但她又经常甩开随从跑的不见人影,弄得皇帝好几次大发雷霆。
这时候苏嬷嬷进言,给她选一个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看着,但以未央的身手谈何容易,一个凝霜一个凝露差点没被折磨死。那时候正好陆御风父亲调京任职,在校场比武时小小的陆御风大败众人,被过路的凌墨尧发现,于是亲自与他交手试功夫。
“你知道吗?人人常说凌国皇帝武功盖世,可惜十多年来见过的人都没活下来的。我却真正见过。”陆御风骄傲道。
敏特打起精神:“那必是很了得了。”
“不错。”陆御风幽幽道:“皇上在我们心里便是凌国的神。”
敏特扁扁嘴:“那你就成了他女儿的侍卫?”
陆御风浅浅一笑:“是。”
那时候的未央闹得宫里宫外鸡犬不宁,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惜遇上的陆御风却是个冷面。
陆御风原本从小立志当将军的,所以苦练一身本事,没想到却成了一个五岁公主的贴身侍卫,真真是憋屈至极。于是虽未央是主,但他也毫不客气,该关关,该绑绑,任凭她使尽七十二般变化,就是出不了宫,闯不了祸。
那时公主对他可谓恨之入骨,晚上做梦都能哭醒,心疼的苏嬷嬷去告状,皇上却高兴得不得了,终于有人治住她了。
未央也绝望了,每月乖乖出去三次,每次回来都要大哭一场,说陆侍卫不许她做这做那吃东吃西……高兴的凌墨尧不知偷偷赏了他多少东西。
再后来,未央就成了他的小包袱,到哪里都跟着,非逼着他比武功啦、说话了什么的。陆御风一不耐烦她便嚷着出宫,直到他妥协为止。
有一天皇宫宫宴,各大臣都带了家眷入宫。陆御风在校场练功时遇到丞相杜玄龄家的长子杜明达,这人是个龙阳断袖畜生,专门喜欢清秀美好的少年。京城中被他祸害的少年不知多少,连官家都不能免,只是苦于丞相门第之高,敢怒不敢言。
那日他欺陆御风年少家底单薄,当众欲非礼与他,陆御风虽有满身武功,但自幼为儒者父亲教导,一再忍耐退让,直到他快要被羞辱都不敢反抗。
陆御风至今仍记得闷热的午后那声清脆斥呼,让他人生没有黑暗。
未央气势汹汹走进来,恶狠狠瞪着校场的官家子弟道:“你们干什么围着他?”
那些人早知道她的名声,哪里敢出一声回复。杜明达早已没了之前的淫色之象,赶紧行礼说与一位哥儿闹着玩儿。
陆御风依旧光着膀子双手着地跪着,眼睛里满是屈辱的泪水,头也抬不起来。
未央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气呼呼道:“闹着玩儿,为何让他在太阳下光膀子跪着?”
杜明达此时并不知道陆御风是未央的贴身侍卫,实际上除了宫中些许人外,凌皇并没有声张给锦宁公主选贴身侍卫之事儿。只见他赔笑道:“公主明鉴,是这位哥儿自己要脱光了陪我们玩儿的,您不信问问这些人。”
跟他一伙儿的自然连连应和,倒是未央不高兴了,一下子蹿在陆御风面前,指着他怒气冲冲道:“好你个陆御风,本公主天天赔着笑跟你玩儿你不玩儿,倒跟这些公子膏粱自来熟,你什么意思?!”
陆御风一动不动并没有说话,未央突然蹲下去,却对上他通红的满是屈辱与仇恨的眼睛。
她立刻愣了,而陆御风却更加难堪,猛然偏过头去,泪水汹涌而出。
“谁干的?”未央一下子跳起来怒视众人,谁都不敢说话。她气势汹汹从那些人面前走过,带起一阵风,让所有人起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