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习料理之前,金硕曾在写字楼当过小职员,那时的日子过得循规蹈矩,但有一件事,却影响了他一生。
当金硕跟关北昇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内心还时有波澜。
一个明媚的午后,金硕吃饱了饭,正在市中心最大的写字楼下散步,他惬意地偷偷打着饱嗝,欣赏着来来往往忙碌的人群。
突然眼前一黑,一声巨大的闷响在他耳边炸开,他惶恐地睁开眼,看到前方半米处,趴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那时,这人应该已然是个尸体了,不能再叫做是人了。
那一瞬间,他觉得他那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全都被催化成了硫化氢,从他的口中、鼻子中放肆地奔出,当他发现鞋上醒目的斑斑血迹时,他触电般地把双脚拔出,生怕染上什么晦气,他提着鞋子走到最近的一个垃圾箱,然后光着脚全身而退。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邂逅,假如他稍微走快了那么一点点,那么从空中做着自由落体运动的人和他这个在地面非匀速前进的人就会相遇,这很像高中时做过的物理题,楼高xx米,地面上的人距离a点xx米,a点就是做自由落体运动的物体垂直降落到地面的那个点,做题的时候会给个图,题上就会说如图,只要你眼睛好使,那么就会清楚的知道a点是哪个点,然后假设地面的人是匀速前进,忽略一切空气阻力和摩擦,求:两人同时运动,地面上的人用多大的速度前进才会在a点于自由落体的人相遇?
这样的题是可以解的,而且只要听了课,只要有基础的智商就能够解出正确答案,然而,现实生活中,充满了太多的未知,一切的已知条件都只存在于题目中,所以无从事先做出什么判断,因而也就有了许许多的意外,在每分每秒上演。
在电梯里,金硕听说,那个跳楼的人是陈阿九。
哦……原来是陈阿九,金硕认得他,他是负责九层到十一层卫生的清洁工,金硕在十层上班,所以经常会碰到他。
他为什么要跳楼呢?金硕认为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他不想活了,他为什么不想活了呢,他一直很开心的啊。即使他碰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金硕想他也是不会想到用这么高级的方式来结束痛苦的。
第二种可能是他失足掉下去的,不过写字楼都是落地窗,想要从一米多高的地方失足掉下去,也着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要么他是冲破了玻璃,和玻璃一起同归于尽的,但是在金硕见到的尸体周围,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玻璃的东西。
而且如果是这样,金硕现在还能不能活着就成了问题。
如果一个小小的玻璃碎片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想他一定什么都还没搞清楚,人就已经到冥界了。
第三种可能是他被人推下去的,但这种可能性也不大,因为陈阿九从来都不与什么人结怨,他没有阻碍任何人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所以冒着危险来推这样一个人,不是很明智的举动,除非那个人和阿九一样。
在写字楼里,陈阿九的跳楼事件成为了当天最大的新闻,尤其是在九到十一这三层楼中。
金硕坐在格子间里,心还跳得很快,咚咚的,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他曾与死神真的只有半米之遥啊。
听着大家拿别人的死来当做有趣的聊天话题,金硕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堵。
金硕想到了许多平时大家调侃阿九的场景,他后悔他没有为阿九出过头,哪怕是为阿九说那么一句话也好,可是他没有,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没想到,阿九死了,大家还是这样的冷漠,一点点的伤心都没有,哪怕是考虑到以后没有可调侃的人而伤感一下也好啊,也是连这都没有。
大家还是那么激情澎湃的笑着、聊着、闹着。
金硕不知道阿九死了,还有谁会记得他,他只知道他直到现在还记得。
以后,他想他也会忘记。
还记得第一次见阿九时,他穿着蓝色工作服,手上拿着扫把,被几个人围在中间。
大家问他,“你叫什么啊?”
“陈阿九。”阿九腼腆地笑着。
“你是家里的老九啊?”
“不是。”阿九摇摇头。
“那怎么叫阿九啊?”
“不知道……”阿九又摇摇头。
“你爸爸叫什么啊?”
“叫赵牛。”
“你爸爸姓赵,你怎么姓陈啊?”
“我叫陈阿九,我爸爸叫赵牛。”阿九很笃定地说道。
“那你是随了你妈妈的姓了?”
“我没有妈妈。”阿九挠挠头,他对妈妈这个词没有什么概念。
“每个人都有妈妈。”
“我没有!”
“那你是哪儿来的?”
“我从塘河村来的。”
大家一阵哄笑,这笑里,也许并不完全是嘲讽,也许会有一些是善意的,单纯地觉得阿九很可爱,很憨。
大家工作累了,闲暇时间经常会来调侃一下阿九。
“阿九~”
“我是阿九。”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你怎么没有女朋友呢?大家都有女朋友。”
“我没有。”阿九低下头,有点失落。
“你们看,这傻子想找女朋友啦。”
路过的人中那些无聊的就会停下来加入这一场盛大的对话。
“阿九,你有喜欢的人没有?”
“有……”阿九耳根有些泛红。
大家一阵兴奋,“是谁?”“谁啊?”
阿九扫着地,不理大家。
“他还羞涩了,快说,快说是谁?”
阿九扫着扫着,停在一双金色球鞋面前,指了指他。
阿九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因为他喜欢某个人而那么开心,大家笑得像节日的鞭炮一样响。
有笑得肚子痛的,揉着肚子;
有笑出眼泪水儿的,擦着眼泪。
阿九很迷茫。
“你为什么喜欢他呢?”有人问。
“因为……”阿九不知道该怎么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因为所以。
“小陈,原来他还是个同性恋啊……”小陈是那个穿着金色球鞋刚刚被阿九指的人,他确实是个gay。
“滚!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你是闲出屎了吧。阿九,走,甭理这帮神经病。”小陈拉着阿九出了包围圈,在自动饮品机里买了两瓶果汁,自己一瓶,阿九一瓶。
两人坐在金硕旁边的位置。
“小陈,他刚才为什么指你啊?”金硕只是好奇,所以这样直白地问道,小陈应该不会介意。
“我想他可能只是为了感激我,我帮他修过收音机。”小陈云淡风轻地解释道,“那天晚上我加班,看到阿九在楼梯口坐着,在那儿哭,就过去问了一下,他说他收音机坏了,不敢回宿舍,职工宿舍有一条道很黑,每天他都听着收音机给自己壮胆,那天收音机坏了他不敢回去了。”
“这样,难怪……”
“好了,我回了。”
小陈走后,金硕和阿九隔着一个空座,各自喝各自的饮料,谁也没有说话。
没多久,金硕也回去工作了。
不知道阿九之后去了哪里,应该又是拖地去了,因为他刚刚扫了地,还没有拖地。
自从有了阿九喜欢小陈的事件之后,大家总是喜欢拿这个当话题。
“喂,阿九,你说小陈漂亮不?”
“漂亮。”
“哈哈……阿九说小陈漂亮。”
阿九纳闷,小陈本来就漂亮,这有什么可笑的,但他还是跟着大家一起笑,开心地笑,大声地笑,还重复两遍,“小陈漂亮,小陈很漂亮。”
这样,大家笑得更凶了。
阿九不禁担心起来,这些人会不会笑晕过去,如果有人晕过去了,他是不是就有麻烦了呢,这责任是不是就是他的了。
他会不会因为这个而坐牢呢。
好在,每次他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大家都好好的,没有谁晕过去。
阿九记得小陈对他说过,老天不难为好人,他觉得很对,他是好人,老天不难为他。
他觉得小陈也是好人,老天也不会难为他,但阿九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在背后说小陈的不是。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突然冒出来,说,小陈是好人。
“阿九,小陈有男朋友了,你怎么办?”
“他们都是好人。”
“谁们啊?”
“小陈和小陈的男朋友。”
“你还知道小陈有男朋友啊,阿九知道小陈有男朋友,他还知道小陈有男朋友,哈哈哈……”说话的人抱着肚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阿九看着说话的人,觉得这人疯了,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你怎么知道小陈有男朋友的?”一个咬着咖啡吸管的女人问道。
“我看到他们在楼梯里亲嘴了。”阿九很得意,这个只有他看到了。
在场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幅了然于胸、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些人都知道小陈和他男朋友的事情,小陈从来也不否认他们的关系,但阿九说他看到了,大家就都像是自己看到了一样,满足了好奇心,也满足了偷窥欲。
“你觉得恶心不?是不是很恶心,你说,恶不恶心,阿九。”
“为什么会恶心?”阿九回忆着那个场景。
“当然会恶心。”
“很好啊,他们都很好,很好。”
围着阿九的人都有点不高兴,阿九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次说人的好他们却不开心的哈哈大笑,真是一帮奇怪的人。
他说他是从塘河村来的,他们笑得东倒西歪;
他说他喜欢小陈,他们笑得又是捂肚子,又是抹眼泪的。
好奇怪,真奇怪。
大家当然不会高兴,因为他没有说出大家想听的话,如果阿九说,真的很恶心,那么,大家一定又会像之前那样,笑得惊天地泣鬼神。
人们觉得这次聊得很无趣,就各自散开了,阿九坐到金硕身边的凳子上休息,金硕接着上面他们的话题问道:“他们怎么好啦?”
“他们哪儿都好啊。峰峰每天开车送小陈上班,就送到大门口,然后每天到十楼来接小陈下班。”
“小陈的男朋友叫峰峰啊?”
“小陈是这么叫的。然后小陈每天都有带早饭来吃,峰峰经常会打来电话问,小陈就会说他吃过了。”
“你怎么知道的?”
“很多人来走廊里打电话,我就都听到了。”
后来阿九又说了很多,金硕突然警觉起来,这个有点弱智的傻傻的人,原来什么都知道,那么多的人每天聊着八卦,窥视着别人的秘密,却都没有这个他们用来调侃的人知道的清楚和明白。
这些自以为是的人,以为自己是纵览全局的那个神,以为他们可以随意调侃着这卑微的人,把他看做是低等的、卑劣的存在。
却没有意识到,他们只是这个傻子心里的一个笑话。
但人总归是不该知道太多的,即使知道了也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阿九是不是藏好了自己无意中收集来的秘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从高楼上坠了下来,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被众人所知,永远不会公之于众。
金硕也只把这件事告诉了关北昇。
**
关北昇和小七的相识是很意外的,如果不是那趟飞机出了事,如果不是金硕和何美玲当时都在那趟飞机上,大概他们不会这么早就认识。
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小七在“材复来”见到了何美玲。
小七终究还是找到了她,当年跑掉的女人。
然而,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她们的幸福时光总是短暂的。
那一天,多云,阴天,有微风。
小七给何美玲发了短信:下了飞机一定要第一时间给我信息哦!
何美玲:知道了,放心吧。我要登机了,下了飞机给你信息。
小七:我爱你
两个半小时过去了,飞机应该降落了。
两小时四十分过去了,小七翻开手机,还是没有新信息,也许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报平安。
两小时四十三分过去了,小七发了信息过去询问。
小七:下飞机了吗?
又一个五分钟过去了,手机还是安安静静的,屏幕还是黑漆漆的。
小七把电话打了过去,“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难道是忘了开机?要不要试着打何美玲朋友的电话问问呢?小七踱来踱去,惴惴不安。
小七左手握着手机等待它的振动,右手移动着鼠标翻看着网页来打发时间、缓解焦躁。
小七记得何美玲曾玩世不恭地说,飞机哪儿那么容易出事啊,这概率比中彩票还低。
她用何美玲的话来安慰自己,不会出事的,不会出事的。
在小七还没有让自己完全平复下来的时候,一个新闻让小七停止了焦躁。
6月19日中国xx航空公司xx—xx—xxx号飞机执行xx—xx航班任务时在xx机场附近坠毁,机上108人全部遇难。
小七想要眼泪留在眼眶,抬起头,却发现空调还是那个坏掉了的空调,她突然记起何美玲说过的一句话:家还是那个家,连空调的温度都没有变,我们却……那是小七和何美玲第一次闹分手时何美玲说的话,当时小七觉得这话很悲伤。
现在,材复来还是那个材复来,空调还是那个空调,那么多的杯盘还随意散乱地摊着,你说这次回来一定会好好的收拾一下,可是,你再也回不来了。
小七在这个实验室再也等不到何美玲了。
之前,何美玲不过是逃掉了,藏起来了,小七还能找到她。
现在,何美玲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小七再也找不到她了。
这间小小的店里有她们多少的欢笑和甜蜜,没有办法计算,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临日落,天却晴了;这是要晴给谁看呢?
小七从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拿出那个剩了三分之一的蓝月亮柔顺剂,念叨了好几个月都一直没有拿回到家里,事情总是这样拖啊拖的,拖到了永远无法实现,就像小七永远也等不到何美玲陪她回家了,永远也等不到她关店陪她旅行了,永远也等不到一起光明正大地穿情侣装了,永远也完成不了遗愿清单上的愿望了,永远也等不到拿同性结婚证的那一天了……
小七按照往常的习惯,关好了窗户,因为晚上会有野老鼠进来,关好了风扇和灯,并且关上了平时不常关的电脑。
小七把包包整理好,这个包包有一个很可爱的名字,叫做“环游世界博士小包包”,因为小七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第一次见到何美玲时就背着这个跟着她闯南闯北的包包,所以何美玲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它一点都没辜负这个名字,连垃圾箱都呆过了的——有次小七和何美玲吵架,在大街上顺手把包包丢到了垃圾箱里,等心情平复之后回到那里,发现包包还在原来的位置。
她回望了一眼,便轻轻地关上了材复来的红色大门。
走过鲜花盛开的檐廊,走过古朴的街道,走到街角时发现那面大镜子不知何时已经被搬走了,突然,那种空旷的感觉肆意地袭来,天边的夕阳美得刺目,小七想到以前经常在这里整理仪容,想到平时关于“仪容”和“遗容”的玩笑,胸闷得喘不过一口气,可这种闷闷的感觉又让她想起何美玲教她做人工呼吸时的场景,那时多么快乐,多么幸福。
材复来隔壁小卖部的大姐一直觉得小七和何美玲长得很像,每次见到她们都会问:你们真的不是双胞胎吗?小七和何美玲无奈地微笑着摇摇头,然后拿着要买的东西溜之大吉,太多的人第一眼觉得小七是何美玲的妹妹,她们感慨:我们到底是有多像?哪有一点像哦。
但连两人亲近的朋友都这样认为。
小七想,这个小卖部以后是不会再去了,她无法回答大姐为什么何美玲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来。
同样的,烤鹅的小店也不会再去了,何美玲经常会去那里解决午饭,那个味道是何美玲钟爱的,可她再也吃不到了。
回家的这段路,只需要二十分钟,而这二十分钟会引起二十个小时,甚至是二十天的回忆。
事情和事情都是有关联的,记忆也就随之丰满了起来。
就比如,千爱酒店,小七在那里吃过两次饭,一次是两人和何美玲的发小吃中饭,一次是庆祝何美玲的生日。
生日那天早晨两人还吵了架,缘起于何美玲的那次不告而别,那天晚上何美玲本来还有原材料要购进,最后是交给一个靠谱的朋友,才挤出时间陪小七放松了一下,也当给自己过个生日。
和何美玲发小吃饭那天,是因为家里的电莫名地停掉了,所以那个发小大清早就从县城跑了过来,小七清晰地记得这个跟何美玲相识多年的老友跑上跑下满脸汗水焦急的样子,那天小七的手机总是出问题,打起来很纠结。
也正因为此,才让小七下定决心买一款新手机,也促使何美玲跟着换了同款的,算是两人为数不多的情侣物品吧。
想到手机就又引发了新的回忆,去拿手机的那天小七本来是打算回老家的,可是到了火车站又后悔了,便退了票,回家的路上下了瓢泼大雨,两人第二次淋了个彻彻底底,说道淋雨就又想起了第一次的淋雨经历。
记忆像个链条,一个连着一个,记忆也像是抽纸巾,抽出一个另一个又冒了头。
很多事情都一如从前,垃圾站的味道依旧那么难闻,隧道口依旧有火车来来往往。
可身边已经没有了你,路过垃圾战时再也不能把头埋在你的肩头贪婪的嗅着你的香气,再也不能牵着你的手过那个黑暗的隧道了。
小七从“博士小包包”里取出黑色的家钥匙和黄色的小区大门打卡器,她愣住了,你不在了,这个家还是我的家吗?你不在了,便不是了。
单元楼楼下的密码门,小区物业给设定了一个很好记的密码:131452,一生一世我爱。
小七停在门口,久久按不下这一串数字,站了好久好久,等到里面有人出来,她才恍恍惚惚地进了门,相爱却被分隔在了阴阳两个世界,这是对异地永远的考验吗?
天越来越黑,对面大楼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那些没有开灯的人家,是还没有人回来,还是已经睡了呢?
床下躺着许多绿色的瓶子,瓶子里的液体已经被小七喝干,控制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打开电脑,开机密码就在她的手下,手指舞蹈着按下那串熟悉的数字。
开机屏幕还是那片蔚蓝,磁盘里还有何美玲未整理完的进货单,还有那许许多对何美玲来说很重要的私人资料,当然,还有许许多她们一起看过的电影、她们的照片……
此刻,小七找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何美玲留下的旋律,寂寞的季节,我真的受伤了,夜夜夜夜……你为什么留下了那么多悲伤的调调,就好像真的是为了此刻的我而唱,小七问苍天,苍天无语,何美玲低沉、立体的声音就这样盘旋回环在曾经属于她们的小世界里。
手机响了,提示的是短信,小七打开,发现是信息发送失败的消息,十点三十二分那条“我爱你”竟然真的没有发送出去,那之前何美玲便已经关了手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小七把手机狠狠摔了出去,杂碎了绿色的瓶子,杂花了手机屏幕,为什么你连这句“我爱你”都没有带走?
小七眼前满眼模糊的碎片,“我说这一次绝对不摔手机的,我食言了……对不起,我食言了……”
小七扶着床边去够手机,一个趔趄歪向一边,在碎玻璃上重重的蹋了几脚,小七没有发觉,也没有觉出脚底的疼痛,心底的伤痛掩盖了所有的疼,小七拿过手机发现屏幕定格在了何美玲的最后一条信息:知道了,放心吧。我要登机了,下了飞机给你信息。
“骗子!骗子!骗子!大骗子!”小七绝望地呐喊,“大骗子……”
小七走到衣柜旁,一路留下一串串鲜红的脚印,她拿过染满了何美玲浓浓体香的衣服,让它吸干苦涩的泪水。
衣服上的味道,闻起来真的跟你在身边一样。
以前的等待都是有时限的,以前的想念都是有尽头的,以前经常会计算着说:还有七十二个小时我们就可以相见了,还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就可以抱抱了……
可是现在呢?何美玲,有谁能给我一个时限呢,我到底要等到何时呢?
即使你告诉我是下个世纪,我都会去等的,可这样的期限已经不存在了,我永远也等不到了。
以前每当我说“我想你,我好想你,怎么办”的时候,你都会安慰我说“宝贝,很快就能见面了,我也想你”。
何美玲,你现在在哪里呢,你想我吗?你还会想我吗?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爱你的小七吗?
小七拒绝做飞机,因为一种莫名的恐惧,她一直想着第一次一定要和何美玲一起,即使出了什么事情,她们至少是在一起的。
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如果可以,这辈子,都不会再做飞机。
或者,如果可以,她想在飞机上坠落,然后死去。
没有何美玲,这个城市便也不再属于她了。
小七只带走了拥有何美玲记忆的曾属于她们的东西,然后坐上那辆颠簸的小客车离开了这座城市。
回到老家,小七便有些失了神智。
家人却不敢询问,只是尽量保持着平日正常的生活。
“都出来吃饭了。”外婆在厨房大声喊道。
“恩……”小七回应着,却没有动身。
过了好一会儿,外婆来到小七的卧室门口,看到满床的杂物,小七呆呆地望着这些东西,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整整齐齐的放到盒子中,再一件件摊开到床上,然后再整整齐齐的放到盒子中。
就这样到了七月底,天开始燥热起来,小七发现自己还穿着六月时的衣服,她找来短袖换上,突然发现衣服大了很多,瞥了镜子一眼,泪便留了下来。
这是你没有见过的我的样子,这是没有你时我的样子。
虽然我还是那个我,可是我已经不是那个拥有你的我了。
堂姐试探性地问小七要不要结婚,毕竟亲戚们都在催,小七点了点头。
小七会这么痛快的答应,让堂姐感到非常意外。
第二天,小七去商场买了几件合身的衣服;第三天,小七去见了相亲的对象。
“你好。”礼貌的问候。
“你好。”礼貌的回礼。
“还上学呢吧。”男人问。
“休学了,还有一年毕业。”小七咬着奶茶的吸管。
“那是要等你毕业了再结婚吧。”
“随便。”
“你是不是被家里强迫来的啊。”男人温暖地笑着。
“不是啊。”
男人尴尬地笑着,“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听说你会跳爵士舞。”
“听歌。”
“喜欢听谁的歌呢?张学友的?”男人显然是做好了课前准备的。
“何美玲的……”
“何美玲是谁,新出的歌手么,看来我是跟不上潮流了。”
“不是。”
男人刚想继续问下去,小七就补充道:“你不认识。”
男人很识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饭后两人沿着步行街散步,正赶上街边某服装店开业,一阵鞭炮声过后,主持人激情四射的登上了临时搭建的舞台,东拉西扯一番就下了台,随后一个不入流的歌手跑了上来。
“走吧”,小七对男人说。
男人正想挽留说听听再走,话还未出口发现小七定在了原地,怔怔地望着舞台上的歌手。
男人以为小七来了兴趣便不再言语,其实他不知道小七是被歌曲的前奏拉住的。
小七望着舞台,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眼中,她真正看到的是远方的世界。
“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
“唱的没有何美玲好。”小七呢喃。
“你说什么?”男人大声地询问,舞台上的音乐声震耳欲聋,歌手正嘶吼着。
“没事。”
男人以为小七想走,便拉过小七,小七却定定地立着,男人便回过头继续看表演。
“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我该如何存在……”
小七就近找了一个木椅坐下,歌手和行人互动着,很快第二首歌的旋律也响了起来,是再也熟悉不过的青藏高原,小七掏出手机翻出何美玲在小店里唱歌时的视频,虽然何美玲的声音被舞台上的音乐盖住了,可小七还是只听得到何美玲的歌声,当时店内的客人跟着一起鼓掌,一起合唱,那种幸福的感觉再一次充斥着小七的内心。
小七抱膝蜷在木椅上,男人发现后也坐了过来,小七关掉手机,这是只有她能够欣赏的画面,只有她懂的旋律。
“你怎么哭了?”男人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小七。
小七摸了摸脸,凉凉的液体,原来真的可以哭得这么不声不响、不知不觉。
男人不经意地碰到了小七的手臂,发现小七浑身都冰冰冷的,“天挺热的,你怎么这么冰啊?别是发烧了。”
男人去探小七的额头,手还没覆上额头,只是浅浅地触到了额前的刘海儿,就听见小七撕裂般的尖锐喊叫,“别碰我!”
舞台上的歌声骤然停了下来,整个世界都戛然而止,寂静,荒漠。
小七抬头看远方的天,“夕阳,好美……”小七向男人要了一根烟,男人替她打了火,小七从嘴中吐出曾经最憎恶的味道,透过烟雾看夕阳,还是那么美,即将逝去的东西怎么会这么美呢?小七不懂。
男人打了一个电话后离开了,最后是堂姐来接走了失魂落魄的小七,在出租车上,小七塞着耳机一遍遍地单曲循环着《海阔天空》,事实上,单曲循环的只是何美玲的那句: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这一句里,藏着小七对何美玲最初的悸动。
转眼到了八月,小七没有过生日,原本最美的八月,现在却是最残酷最伤悲的,这是她们相识的月份,小七又回到了她们相识的地方,她窝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肯去。
婚期还是定了下来,家人以为小七还和八年前一样,莫名的躁动莫名的颓废莫名的哀伤过后就可以慢慢好起来,以为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可他们不懂,之前小七能被治愈是因为有何美玲,有希望,而何美玲已经不在了,希望也就不在了。
十二月,漫天飘雪,小七穿上了婚纱,从此进了男人的家,男人朝九晚五的工作,小七常常自己一个人在家,由于堂姐和男人的爸妈还算相熟,所以公婆对小七也还算不错,虽然觉得这孩子不太开朗,但还算安静。
男人开始对小七非常体贴和关心,可渐渐地便对她冷漠了,小七不允许男人触碰她,甚至无意的靠近都会让她躲开,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妻子如此的对待,好在他还是个有修养的人,但这种风度也只维持了几个月的时间而已。
一天晚上,男人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里,看到小七靠在窗边看书,便一把将小七拉到了床上,任凭小七怎样的挣扎,怎样地大声喊叫,都无动于衷,男人扯开了小七的睡衣,那一瞬间,小七停止了无用的挣扎,闭上眼,任凭男人如何动作,男人混着烈酒味道的唇舌肆意侵占,近乎一种发泄。
男人撕咬着小七的肩头,用力地撕扯小七的身体,一次次,直到嘴唇上渗出鲜血,直到肩头的血留到了胸口,直到鲜血染红了床单。
只有滑落的泪和撕裂般的疼痛,这不是小七的第一次,但却比第一次还要痛,天崩地裂的痛。
痛到了麻木。
这时,新年已经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