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路过凌晨被流浪汉抢劫的地方,不经意看到,祝彩兮还是打了一个激灵,随即又想到了江望。
也许你心里有在意的人时,你身边就常常会出现跟他有关的事情。
没想到这个烧伤医院离得如此近,打车只花了起步价的钱。
张红秀的手臂很快得到了处理,安顿好妈妈之后,祝彩兮去收银台交钱,那时江望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看到了她,而她没有看到她。
江望开始只是注意到了酒红色的长发,心想难道今年流行这种风格?后来才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见她似乎不像有烫伤的地方,不知道是陪着谁一起来的。
付完款之后,收银员为祝彩兮指了药房的方向,江望刚刚就是站在那个方向上的,只是现在他已经再一次走到了她的身后。
取好药的祝彩兮走回治疗室,张红秀正在休息区休息,旁边放着一杯温开水。
“妈,吃的药我取好了,你烫伤的面积有点大,抹的药明天我再陪你来这儿换,咱们今天就先回去吧。”祝彩兮搀着张红秀起身。
“哎呦,我这是烫了胳膊,腿又没坏,不用扶不用扶!”张红秀用自己的力气站起身。
母女俩刚离开房间,江望就从治疗室另一侧的门走了进来。
一个小护士戏谑地问:“江医生今天怎么有空跑这儿来了?”
江望笑着说:“你们忙你们的,我来查一个单子。”
说着就拿起鼠标点开了门诊的病历,右臂烫伤,病人姓名:张红秀;联系人姓名:祝彩兮。
江望快速把祝彩兮的电话存到手机里,然后和护士门插科打诨了几句就走了。
祝彩兮刚回到家,就收到了一条短信,划开屏幕,竟然跳出的是江望的名字。
from江望:明天换完药给我电话。
回复:
——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删除,重新回复:
——你在医院看到我了?
删除,重新回复:
——你住医院附近么?那正好,明天请你吃饭。
删除,重新回复:
——我要照顾妈妈,改天再给你电话吧……
删除,想了很久,重新回复:
好!
发送——
收到这条只有一个字的短信回复时,江望和方俊向已经坐在了“二十一号”的包厢里。
“笑什么呢?”方俊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柠檬水。
“看到一条有意思的短信。”江望拿起水壶把方俊向的杯子重新斟满。
“什么短信,分享一下!”
江望把手机丢过去,方俊向打开一看,倍感无奈,“你逗我玩儿呢!这谁啊?祝彩兮——你交女朋友了?”
“不是。”
“那是谁?”
“我也不知道。”
方俊向嫌弃地把手机丢回去,“搞得神神秘秘的,你可别被女人玩了,女人心都狠,心机也深。”
可不是所有女人都跟你妈一样,江望这样想,但没这么说。
江望知道跟方俊向讲女人的话题是永远讲不通的。
“昨天那个……”
方俊向脱下深蓝色大衣,掳起两个袖子,叹口气说:“我就知道你要跟我说这个事儿!咱不说这个成么,昨晚上我爸拉着我说了一个晚上,你们说的我其实不是不知道,可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某些人有多不着调,我也不想跟他们认真,也想左耳听右耳冒,好吧,我也答应我爸了,以后碰到这帮人,我就特么装孙子。”
江望安抚道:“别生气嘛,碰到这样的人是要讲究策略的,碰到什么样的人要讲什么样的话,跟看病一样,对症下药,这方面江琏路比较厉害,以后你多跟她交流交流,谁来了都是想要把病治好的,有些人就是没受过教育,没有基本常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江望,你说我是不是入错行了啊?”
“甜甜最近也发现自己入错行,正准备转行呢。”
“她打算干什么?”
“做财务。”
“哦,记起来了,她是对数字挺敏感的。我不当医生了,也没什么擅长的,哎,算了,安生踏踏实实地干吧。”
“你就别想太多了,大冬天的,哪儿来那么多文青的小情绪。你知道阿甘吧,你知道巴菲特吧,你知道郭靖吧。”江望说到这里打住了,其实方俊向的心思一向挺通透,偶尔点拨一下就好,说多了反倒适得其反。
这时候饭菜也都上齐了,神仙鸭、辣得跳、炒生菜和拌黄瓜,还有一锅蛋汤。
老板进来打了个招呼,说你们不喝酒啊,他们说下午要上班,不喝了,老板说那你们吃好,正准备走出房间,被江望叫住了。
“老板,明天晚上你们这的那个长腿主厨在吧?”
“怎么,明天有聚餐啊,江医生。”老板递出两只中华烟,江望和方俊向都接了过去。
“不是,我要带一个朋友过来,我不知道她吃什么口的。”
“好嘞,放心吧,黄厨明天恰好是晚班,明天你朋友点什么就给做什么,保准好吃!”
来这里吃饭的客人都喜欢老板干脆利落的性格,加上几个厨师手艺都高超,所以即使饭店位置偏僻,常常也都能坐满,大多是回头客和常客带来的熟人,熟人带熟人,雪球越滚越大,自然生意兴隆。
“明天你要带的是祝小姐?”方俊向很八卦的问。
“恩?”江望嘴巴忙着分解鸭肉。
“祝彩兮啊,刚刚那个短信。”
“啊,方医生很聪明嘛。”
“怎么,对她有点意思?”
“谈不上,明天是她请我吃饭,她说要谢谢我这个恩人。”
“什么恩人?”
“救命恩人。”
两人吃晚饭离开时,餐桌上放着两只没有抽的中华烟。
方俊向不会抽烟,江望已经戒了烟。
方俊向家离医院比较远,开车大约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这个房子买了有十五年的时间,十五年前,方盛手上有些钱,但还不够在市中心买一套一百平米以上的房子,虽然苏梦情赚得不少,但花销也大,基本攒不下什么钱,买房只能靠方盛一个人,所以后来就在离市区较远的地方买了这个一百六十平米,四室两厅的房子。
“老婆,咱们把这个房子卖了,换个广场附近的房子吧,我和向向上班近,你出行也方便,还省油钱,我问过了,大概一平两万二,比这个房子大一点,精装修的,是你最喜欢的欧式古典风格的。这是新建的小区,没建在马路边,曲径通幽的,我看了,环境不错,物业也非常好。”
方盛已经无数次地提出这样那样的换房意见了,但苏梦情每次都以郊区安静,市区人员太复杂、太吵闹为由一票否决了方盛的换房提案。
这一次,苏梦情没有立刻反对。
苏梦情站在卧室的衣柜前,挑选着晚上要穿的睡衣,拿出一件在身上比量一下,照照镜子,再换下一件比量,然后边照镜子边说:“你打算全款买还是贷款买啊?”
方盛没有表现出喜悦的表情,但内心里早已经心花怒放了,“这个当然老婆说了算。”
从苏梦情十八岁开始,和方盛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方盛的情绪呢。
苏梦情把目光从镜子中的自己移开,去看方盛,眉梢带笑,“老公,你就这么不想在这里住了啊?”
方盛像个小孩子一样撅着嘴,“上班太远了……这一回老婆大人就开开恩吧……”
就在这撒娇的瞬间,方俊向开门而入,把爸爸这“妻管严”的一幕尽收眼底,“爸、妈,我回来了。”
方盛立马坐正,苏梦情继续比量那条手中的裙子,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对儿子说:“晚饭在冰箱里,你自己热一下吃吧。”
方俊向没再说什么,转身带上门就走了出去。
方俊向现在也才十七岁而已,只是家里的这种氛围让他比同龄人早熟一些,学习成绩优秀,跳过几次级,早早地在医学院毕了业,因为有了父亲方盛的关系,没有读研究生就进了江家的医院,由于经验还是稍有不足,就先在门诊锻炼着。
小小年纪就有了稳定的工作,父亲也是医生,母亲是模特,成绩优秀,从小吃穿不愁,虽说谈不上是富二代,也让很多人非常羡慕。
偏偏又有很多女生喜欢方俊向的高冷,只是这些女生并不期待着当他的男朋友,而是想给他找个男朋友,腐女简直不可理喻的疯狂。
在同学的不断怂恿推荐下,他在高中期间看了几篇耽美文,看了几篇形婚文,然后他就在想,爸妈是不是形婚啊,他是不是领养来的啊,仔细想想,自己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越来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不过这也就是方俊向十二三岁时的胡思乱想而已,是一个迷茫少年的成长困惑而已。
他急求温暖,于是在大学校园里谈了两场恋爱,可是他太认真,而对方只是用他来排遣校园生活而已,他的大学时光也在凄风冷雨中度过。
好在进了医院之后,认识了江家三兄妹,他们对他都很好。
江望是个稳重的大哥哥,常常开导他,给他指引方向,为他疏导心情;江琏璐是个外冷内热的姐姐,方俊向偶尔能从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多少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江甜虽然比他大了五岁,但他还是把江甜当做妹妹看待,江甜是个乐天派的开心果,无论什么时候遇见,都能让他感到轻松自在。
可毕竟,他们是他们,他是他,江家是江家,方家是方家。
方俊向曾经看过一个故事,母亲瘫痪在床,靠给人补衣服赚钱贴补家用,父亲在他五岁时就因肝癌去世了,拮据母亲没能供孩子念完高中,儿子就在路边卖烧饼赚钱维持两个人的生活,虽然这个家庭是残破的,生活也过的很清苦,但这个儿子说,他很幸福,每天他出门时母亲都会跟他说一句话:冷了就回家。
就因为这句话,他站在冰冷的街角都不觉得寒冷了,因为心里是暖的,因为不远的地方有他的家,家是温暖的。
方俊向多希望能有个人对他说:冷了就回家。
可是,现在的他,他现在的家,本身就是冷的,回家是冷的,这个家,又怎么能让人想回呢。
只是除了这个家,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方俊向这时听到了敲门声,“爸,进来吧。”
苏梦情从来没有来过他的房间,所以他知道一定是爸爸。
“准备睡了?”
方盛见儿子头发是湿的,已经换好了睡衣,显然刚刚洗过澡准备就寝了。
“恩……”
“我跟你妈商量好了,准备搬家。”
方俊向听完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欣喜也没有惊讶。
方盛接着说道:“房子是精装修的,手续办好以后,月底就能搬进去了,你有个心理准备,最近几天收拾一下你房间里的东西。”
“知道了。”方俊向淡淡道。
方盛的话说完了,但是还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他坐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儿子的房间不算特别干净,但东西不多,物件放得还算齐整,他心酸地想到,一般的家庭里,儿子的房间应该都是妈妈来收拾的吧,可是苏梦情……哎……
方盛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
比起那个下落不明的女儿,方俊向应该算是幸福的了吧,毕竟和亲生父母住在一起,毕竟有个完整、富足的家庭。
他哪里会知道,事实上女儿比儿子过的更幸福呢。
十几年来,方盛无时无刻不想着被他抛弃的女儿,他充满了愧疚感,不知道她在天涯何处,不知道她有没有回来的那一天。
他非常想去找寻,但他又顾忌苏梦情的想法,每每总是在心里琢磨,最终也仅限于这点琢磨而已。
直到现在,方俊向还不知道自己有一个亲姐姐,而且她离他并不远。
“妈,你能自己回去吧?我约了个朋友……”祝彩兮扶着张红秀走出治疗室。
“能能能,你不用管我,我这不是啥大事,就烧破点皮,我又没老年痴呆,你快见你的朋友去吧。”张红秀生怕耽误了女儿的时间,忙不迭地往医院外面走。
“妈,你慢点走,我朋友还没过来呢,我帮你打个车。”祝彩兮紧跟两步,强迫降下张红秀的脚步速度。
“也不远,打什么车呀,走几步就到了。”
“妈!”祝彩兮严厉地叫道,张红秀一脸憨厚的笑,“你这孩子。”
可站了近二十分钟,都没有一辆空车路过,祝彩兮握着妈妈的手,心里有点着急。
今天风有点大。
这时一辆太空灰色的宝马x6停到了他们的面前,江望走下车,走到她们面前。
“上车吧,我送你们。”江望为她们打开后座的车门。
张红秀一愣,以为他认错了人,但很快从女儿的表情看出,这应该就是她约的那个朋友。
祝彩兮向张红秀解释道:“妈,这就是我今天约的朋友。”
说着母女二人陆续上了车,刚一上车,祝彩兮就感到了瞬间的眩晕,因为她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这种气味调动了她的每一个细胞。
江望是个称职的医生,边慢速开着车边向张红秀讲着烧伤后的注意事项,每一条都解释得很清楚,每一点都说得很详细。
张红秀问道:“你是医生啊?”
江望说,他是这个烧伤医院的医生。
祝彩兮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她在回想,遭流浪汉抢劫的那天晚上,江望开的是什么车,可是想不起来了,当时惊魂未定,又很紧张,没有注意,但一定不是今天这一辆,今天的是suv,而那天的是个小轿车。
张红秀笑眯眯地时而看看女儿,时而看看江望,看来这个男孩子知道她们住在哪里,因为车径直向东景花园小区开去。
如果这是女儿的男朋友就好了,她和大海就可以放心了,大海晚上出工前一定要跟他说说这件事。
车开到小区门口,张红秀坚持不要祝彩兮继续送了,祝彩兮也觉得不好再让江望等她,就让母亲自己上楼了。
“谢谢你啊……”祝彩兮这才向江望道谢。
从后视镜中看了眼祝彩兮,江望脸上有着若有似无的笑,简单地回道:“不用谢。”
“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在她的记忆中,她并没有给江望留下过电话。
“你留在医院的。”刚才他跟妈妈说他是医生来着,在烧伤医院上班,难怪那天晚上那么晚他会路过关州银行。
“你是医生么?”祝彩兮还是明知故问,因为她想不到其他的话题。
“恩。”
祝彩兮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一向不懂得发起一场谈话,只好淡淡地应一声:“哦。”
“祝彩兮?”这是江望第一次叫这个名字。
“恩?”她在医院留了电话,自然也留了名字,他记下了电话,自然也会记下名字,这很合理,但是从一个心仪的男人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祝彩兮还是感到了这三个音节带给她的冲击。
“你还是学生?”
“我快毕业了……”
“在哪儿实习呢?”
“还没找到实习单位。”
“要我帮忙么?”
“不用……”他料到祝彩兮会这样拒绝。
江望和祝彩兮并肩走进“二十一号”时,里面正好有人迎面走出,两个方向的人都互相礼让了一下,然后祝彩兮再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祝彩兮?”
祝彩兮抬眼一看,有点陌生,但好像在哪里见过。
祝彩兮的脸上写着困惑,对面的人自我介绍道:“我和冯开一个宿舍的,我叫杜坦。”
“哦,你好。”祝彩兮恍然想了起来,宿舍长提过几次这个人,记得是校学生会纪检部的部长。
“冯开最近还好吧?”虽然很不想再提起这个人,但她并不讨厌他。
杜坦苦笑道:“就那样吧,又被他爸和他姐姐关起来了……你搬家了?”
“恩,我换了个地方住。”
江望看见了店老板,便走进去和老板聊了两句,也为了给祝彩兮和杜坦一点对话空间。
杜坦叹口气,说:“你搬走了,冯开还经常到后墙路那面,为了能偶遇你,他也真是可怜。”
祝彩兮也倍感无奈,“杜坦,你劝劝他吧。”
“劝能好使的话,他早就好了。对了,他是你男朋友。”杜坦用头指了一下江望。心里不禁叹道,好挺拔的身型,一眼看得出的精英,一身妥帖的打扮,找不出一点瑕疵。
如果祝彩兮眼光这般高的话,冯开确实是打动不了她的。
祝彩兮回头看了一眼江望的背影,说:“不是,我前几天遭了抢劫,他救了我,今天我请他吃个饭,算是答谢。短时间内我是不会找男朋友的。”
门口的一阵风恰好把最后这句话吹到了江望的耳朵里,江望依然不动声色地和店老板说着话。
“哎……你要是找了男朋友,冯开没准就能想开了……”
祝彩兮低头不语,杜坦也知道,这样的事情,祝彩兮一点错都没有,只能怪冯开自己想不开。
冯开真是对不起自己的这个名字,干脆改名叫“冯想不开”得了。
江望领祝彩兮进了之前定好的雅间,丰盛的饭菜很快就上齐了,大多时候是江望在说,祝彩兮听着;或者江望问,祝彩兮答着。
一顿饭没有吃很久,结束时,两人都不清楚是否还会有下一次的见面,虽然已经有了彼此的联系方式。
饭后出了雅间,店老板热情地迎上来,“吃的还好吧?”
祝彩兮礼貌地笑着说:“挺好的。”
店老板递给祝彩兮一包口香糖,“来,拿着。”然后转身对江望说:“方大医生和方小医生也在这儿吃饭呢。”
江望知道他说的方大医生是方盛,方小医生是方俊向。
江望朝大厅窗口的位置看去,方盛和方俊向正相对着吃饭。
“你等我一下。”江望对祝彩兮说完朝窗口走去。
祝彩兮手里拿着口香糖,靠墙边站了站,看着江望的背影,背影停在一张桌边,突然,一张记忆深处的脸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感到一团火在心底熊熊燃烧了起来,眼睛也给烧红了,烧热了。
不觉中,手中的口香糖被她捏出了怪异的形状,扭曲起来。
跟着扭曲的还有她的心。
**
几年前——
睡着睡着,祝彩兮突然惊醒,似乎隐约听到隔壁碗碟碎裂的声音,难道催债的又来了?不对啊,陆南这时候应该在学校才对。
祝彩兮掀了被子立马跑过去,陆南家的大门被踹烂,倒在地上。
她冲进去两三步,想想手上缺点啥,又赶忙趁人发现前跑到胡同里找战斗工具,刚好有家门前立着一把割草的大剜刀,她想都没想,把一切后果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抱着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想法,满眼血光地冲了进去。
进去一看,画面跟祝彩兮设想的差距太大。
陆南潇洒地站在一堆被打的稀烂的人群中间,突然想起老师前一天刚讲过的一个成语“鹤立鸡群”。
“丫头,你挺适合当女土匪的。”陆南瞅了祝彩兮一眼,对她说:“走,借你家地方洗个澡。”
他问都没有问,丢下一地伤员,就拉着祝彩兮去了她的家。
“用哪个?”陆南指着叠成一摞的脸盆问祝彩兮。
祝彩兮说:“红色的。”
陆南抽出那个祝彩兮用来洗澡的红盆,单手脱下校服丢进去,接了井水很快把它洗好晾在了衣杆上。然后他才脱下贴身的白色背心,对着阳光瞅了两眼,毫不犹豫的将它丢进了垃圾桶里。
陆南边压着水井边问祝彩兮:“吃饭了么?”
祝彩兮望着他的后背,上面有很多结痂的伤口,可能是她感冒的缘故,嗓子哑的不行,“还没有,我刚起来。”
陆南接一点水就淋一点到身上,很快洗好了上半身,祝彩兮不清楚他要不要脱裤子洗下半身,赶忙向屋内走去,并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我去吃饭。”
陆南直起腰,甩了甩手上的水,有那么一两滴甩到了祝彩兮的手臂上,凉凉的,湿湿的,让人心猿意马。
“我洗把脸就给你做饭,你先去量体温。”
也许是在强光下呆了太久,也许是因为他太耀眼,进到房间后,祝彩兮眼前白光闪闪,一时看不清面前的景物,她能听到小院中陆南洗脸的声音,一秒,两秒,十秒,三十秒,水声停了,她急忙从床头找到体温表,夹到腋窝下,不敢抬头,不敢去追寻他的身影。
她祈祷,她小小的心思,不要被任何人知道。
“多少度?”陆南探头问祝彩兮。
她回过神来,从衣摆下抽出体温表,看了一眼,“三十八度五。”
他说:“你还在烧。”
祝彩兮摸了摸脸,确实还烧着。
很快,他端着小桌走了进来,已经穿上了半干的校服,他问她:“放哪里吃?”
祝彩兮不假思索道:“床上。”
他把小桌放到祝彩兮身边,然后坐到了床尾。
她以为他会跟她一块吃,但是他没动筷子,他静静地等她吃完,把桌子放到地上,然后表情略严肃地问祝彩兮:“丫头,你最近见到房东了吗?”
祝彩兮想了想,确实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房东叔叔了,以前晚上睡得迷迷瞪瞪的时候,偶尔还会听到房东走动或者小声说话的声音,最近一个月他好像都没有回来,而祝彩兮此时才注意到其中的不寻常。
“没有……”
陆南两手握在一起,互相搓着,看了看祝彩兮,说:“我听说,房东晚上到砂厂上夜班,已经有段时间了。”
“砂厂?做什么?”祝彩兮紧张地问道,隐约觉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具体做什么活儿我不清楚,经常去看小剧场的那些人说不止一次看到房东大叔在台上流鼻血,有人还说他现在有一只眼睛已经看不到了。”
“姐姐知道吗?”
祝彩兮口中的姐姐指的是房东叔叔的女儿莫莉,莫莉和陆南是同班同学。
“应该知道了,今天班主任找莫莉谈话,我刚好去送卷子,听到老师在劝她不要退学,她可能是想回省城打工。”
“退学?为什么退学?”
陆南没有回答祝彩兮,而祝彩兮已经猜到了答案。
祝彩兮不知道陆南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她,但是他做的对,他虽然一直喊她丫头,但是他没有把她当做单纯无知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大人总喜欢低估孩子,其实他们是高估了自己。
陆南,没有低估了她,也没有高估了自己。
他没有做一个袖手旁观的邻居,也没有做一个多管闲事的邻居,他总是把事情说的做的那么恰到好处,于无声中,给予最大的帮助和力量。
“丫头,吃药。”
“哦。”
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歪靠在床尾的墙上,闭着眼睛,祝彩兮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试探性地问道:“陆南……”
他不清不楚地“恩”了一声。
祝彩兮接着问道:“你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陆南换了个姿势,朝祝彩兮这边转了个方向,祝彩兮用余光看到他在盯着自己,很认真地回道:“弱肉强食。”
“像动物世界那样?”
“恩。”
“人和动物,总有不同吧。”
“有。”
“是什么?”
“动物永远不知道这个不同是什么,而人总有一天会知道。”
“哦……”那时的祝彩兮还似懂非懂,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丫头,快点长大。”
“我也想快点长大……”
长大了就能去追寻自己的生活,就能理直气壮地去了解真相。
后来,陆南为祝彩兮唱了一首歌,是她从未听过的旋律,她问他这首歌叫什么,他说不能告诉她。
原本叫什么并不重要,但陆南这样卖关子,反倒引起了祝彩兮的好奇。
祝彩兮知道问不出答案,便作罢了。
他的低吟浅唱,是一颗会发芽,会开花的种子,深深埋在祝彩兮的心里,每当她忧郁绝望的时候,都会盛开,飘香。
他问祝彩兮:“谁唱的好听?”
“什么谁唱的好听?”
“我和其他那些给你唱过歌的人,谁唱的好听?”
“没有其他人给我唱过歌……”
“那一定是我唱得最好听。”
还好,陆南没有问祝彩兮为什么没有人给她唱过歌。
还好,他没有问她有关父母的事情,没有问她的身世。
他没有问,真好,他一向这么善解人意。
晚上祝彩兮把私藏的六万块钱拿了出来,房东家姐姐惊讶地看着她,“小兮,这钱哪儿来的?”
祝彩兮抚摸着这些钱,得意地笑道:“我从五岁的时候开始攒的,一点一滴攒起来的,我都没有花掉。”
姐姐红了眼眶,把祝彩兮抱进怀中,她不想让她看到她的眼泪。
她们就这样抱了很久,谁都不想表现出软弱。
祝彩兮知道,这个姐姐,曾经也穿着最漂亮时髦的衣服,玩着时兴的电子产品,有一帮聊得来的好朋友,拥有着令人羡慕的童年,可现在,正常的生活都变得艰难起来。
她们像一对亲姐妹一样,彼此扶持着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
谁都不愿开口讲在学校里碰到的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也不敢轻易问一句,你在学校开心吗,你交到好朋友了吗,她们都怕对方强颜欢笑撒一些令人疲惫的慌。
这六万块钱缓解了房东家的经济压力,房东叔叔听说姐姐要退学去省城打工,无奈同意辞掉砂厂晚上的工作,在她们姐俩的强烈要求下,去医院全面检查了一番,遵医嘱休息了几天,暂时失明的右眼渐渐恢复了视力。
一连几天,祝彩兮都看到陆南的那条黄毛大狗在垃圾堆里找吃的,开始以为它只是贪嘴,后来发现它身上越来越脏,简直快成一条流浪狗的时候,才意识到陆南可能好些天都没有回家了。
祝彩兮给狗狗煮了一大盆胡萝卜吃,然后又给它彻底洗了个澡,用稻草给它安置了一个窝,上面铺了厚厚的垫子。
晚上祝彩兮特意没有睡,搬了小凳抱着狗狗坐在狗窝旁,支着眼睛等姐姐回来,可是到了后半夜,姐姐都没有回来,最后她实在困得熬不住了,直接和狗狗睡在了狗窝里。
第二天早上,是被姐姐叫醒的。
“小兮,你怎么睡这了?”姐姐惊讶地拉祝彩兮起来。
祝彩兮笑嘻嘻地说:“等你来着,你晚上去哪儿了,怎么没回来?”
姐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敷衍道:“没什么,你等我干什么?”
“哦,对了,我把陆南的狗带回来了,陆南是不是去哪儿了,好像好几天没回来,这狗一直在捡垃圾吃,他去学校上课了吗?”
姐姐背对着祝彩兮,收捡着晾衣架上已经晒干的衣服,她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祝彩兮多想了,她觉得姐姐一直在回避她的目光。
“他请了几天假,今天应该会来上课吧。”
“哦……”
这时祝彩兮突然看到姐姐的裤子上有一小片血迹,“姐,你是不是来例假了?弄到裤子上了……”
姐姐把收了一半的衣服塞到祝彩兮手里,然后神色慌张地躲进了房间。
那之后很久,祝彩兮才知道姐姐原来被一个叫方盛的人玷污了,而他为了掩盖真相毒死了姐姐,房东叔叔得知噩耗一病不起,不日也过世了。
自此,祝彩兮就记住了方盛这个人,姐姐的钱夹里有一张方盛的一寸照片,蓝底的,照得无比清晰,眼鼻耳口长什么样,祝彩兮牢记在心,只要看一个局部就能认出这个道貌岸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