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轩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祝彩兮拢起长卷发，问话时带着一种不太尊重人的那种漫不经心。
    “原本我们是要一起来的，但是他临时有事情，所以为了不错过跟你约定的时间，我就先来了。”吴桐弹了一下红酒杯，清脆的响声在屋内环绕。
    佣人闻声朝吴桐这边望了过来，只一秒，就又转回了头去。
    吴桐看着佣人的背影，她是青春靓丽的，但也是性感的。
    见到祝彩兮和她的女佣人之后，吴桐的全部注意力就被这两个女人吸引了过去。
    这种好奇，竟然盖过了吴桐要寻找刘易斯这件事情。
    早上郑家轩和吴桐一起出的门，但是走到酒店门口的时候，郑家轩接到眼线的消息说，在都柏林见到了郑姗姗和青榕。
    郑家轩便让吴桐自己去见祝彩兮了，他前去都柏林会会妹妹和妹夫。
    没有想到，吴桐竟一下子就对两个陌生的女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吴桐，这两个人有故事。而且，很有可能，她还可以从中获得一些有意思的、有价值的信息和消息。
    女佣人突然从书稿中抬起了头，站起身，朝祝彩兮走去，问她道：“花茶，和玛格丽特，要哪个？”
    祝彩兮毫不迟疑，“玛格丽特。”
    “你呢？美丽的小姐。”女佣人又问吴桐。
    吴桐淡笑道：“玛格丽特，谢谢！”
    “三杯玛格丽特！”女佣人轻车熟路地走向酒柜。
    很快，酒调好了，一人一杯。
    三人半晌无话，各自品酒。
    祝彩兮回到电脑前一阵噼噼啪啪，她创作到兴奋时会神采奕奕，手指翻涌，什么都阻挡不了那一字字的奋勇前行。
    女佣人看似非常迷恋这个时候的祝彩兮，这是她平淡生活里的一抹生命之光。因为这在寻常人那里，并不是随时可见的，而是弥足珍贵、稍纵即逝的。
    但是，在祝彩兮这里，却是常常可见的，也许这是生命给予她的额外赏赐。
    女佣人给予祝彩兮的是力量和灵感，祝彩兮给予女佣人的，是更加珍贵的生命意义。
    女佣人在键盘敲打的激昂乐曲下，看完了手中的稿子，她甚至怀疑她刚刚有没有在呼吸，因为她觉得自己刚刚是忘记了呼吸的，她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文稿，虔诚地看着创作中的祝彩兮。
    是的，是虔诚，女佣人知道自己是虔诚的。
    “你这个故事，写得真好看！太好看太精彩了！”女佣人兴奋到眼泛泪花，“这个可以出版，真的！如果这个故事不出版，真是读者的一大遗憾！”
    祝彩兮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放一段时间再看看。”
    吴桐冒昧地插嘴问道：“你出版过多少本书了？”
    女佣人替祝彩兮答道：“她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了，严格的过分。她写的那么多好的故事，都被她藏了起来。所以，直到现在她才出版了一本书，而且是最尖酸晦涩的一本，很多买到书的读者都说看不懂。说真的，我也不是特别懂。”
    吴桐看向祝彩兮，直白地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祝彩兮笑。
    “我能有幸看看你的作品吗？”吴桐对祝彩兮写的东西，充满了阅读欲，这种阅读欲，近乎于一种窥探的欲望。
    “竹石想要看我的拙作，是我的荣幸啊。”一直冷冷淡淡的祝彩兮会这样讲，倒是让吴桐没有想到。
    “我的邮箱。”吴桐拿起桌上的笔，在一张餐巾纸上写下了自己的邮箱地址。
    “好，我现在发给你。”祝彩兮语气轻松、自在。
    她走过去拿起写着邮箱地址的餐巾纸，然后回到自己的书桌前，穿着白色袜子的双脚搭在一个粉红色小猪的脚蹬上，随意地摇晃了起来。
    在吴桐看来，这是一个选择了解放自我，解放天性的女人。
    难能可贵。
    “竹石，我问你，如果你有很多很多想写、想画的故事，有很多很多想表达的东西时，会怎么选择？”祝彩兮一边发邮件，一边问吴桐道。
    “一个一个写下来。”吴桐的回答很简单，没有高深的道理，也没有华丽的词汇。
    祝彩兮听完，笑了。
    祝彩兮告诉吴桐，她有太多想写、需要写的故事了，她越来越难去选择写哪一个，放弃哪一个。
    因为她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而她却不可能永生。
    当她决定写下某一个故事时，一旦写得不尽如人意，或者写到瓶颈期，那也是一种折磨。
    吴桐也曾被这个问题困扰过，毕竟她发达的大脑，她丰富的经历，让她有很多的创作素材，也有很多想要表达的话题。
    但是，就有如祝彩兮所说的，人的经历有限，做了这件事儿，就无法同时去做另外一件事儿。
    再厉害的人，也分身乏术。
    那么，选择就迫在眉睫。
    女佣人缓步走到两人中间，坐在一个高脚凳上，融入到了对话之中。
    女佣人说，有一段时间，祝彩兮的情绪有点低落。
    祝彩兮会常常问她，写这些故事，有意义吗？
    “我当时觉得很惊讶。”女佣人说，“我那时候意识到祝彩兮她也是人，一个正常的有血有肉有情绪，会自我怀疑的人。连神，连佛都会有自我怀疑的时候，何况是人？我告诉她，你看看我，看看世间那么多的凡夫俗子，再看看你的那几个忠实读者，你找不到意义吗？你真的觉得没有意义吗？”
    听了女佣人的话后，祝彩兮淡淡地笑。
    最早开始画漫画的时候，吴桐也会时常自我否定，可是里里告诉她，你画得很好；徐小爱告诉她，你的画会让很多人变得更好；还有许许多的人，告诉她，这一切，是有意义的。
    那么，在一次次的自我怀疑时，她也一次次地相信，这是有意义的。
    女佣人打开了话匣子，便一发不可收拾。
    “祝彩兮一旦想起一个故事，一旦开始一个故事，她心中的小魔兽一旦跑了出来，她就会开始不眠不休地创作。这是她的风格，一旦完整的故事在她的心中成了形，她就不会耽搁分秒。她说，耽搁久了，故事就变味儿了，味道变了的故事就一定要舍得抛弃，并且永不可重生。”
    吴桐对祝彩兮的这个观点，倒不是很认同，而且她对创作方面的话题，并不热心。
    可是，吴桐却发现，这是女佣人最感兴趣的话题。
    “你们怎么认识的？”吴桐决定掌握聊天的方向和节奏，向她们问道。
    祝彩兮的话始终不多，面前这两个人，越来越看不出是主人和女佣人，作者和粉丝之间的关系。
    看起来，她们更像是一家人。
    而年轻了不止一轮的女佣人，偶尔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姐姐。
    这种错觉，令吴桐觉得格外有趣。
    从女佣人的叙述中，吴桐知道，她出生之后，就被人扔在了美国的黑人区，不知道父母是谁，甚至是哪国人她都不清楚。
    更别提生日和姓名之类的了。
    从小到大，有人问起她的名字，她就答lily，毫无个性，毫无存在感的一个名字。
    但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她从未有过身份证，从未有过国籍。
    她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边缘人，活像个影子一样。
    有一天晚上下暴雨，她找不到睡觉的地方，那时候可能只有四岁还是五岁，她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她只隐约记得自己跑到了一条大船上躲雨，后来她就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大海包围了。
    这条船到了一个国家，后来她又换乘了许多条船，最后就到了爱尔兰。
    接着她便被一个爱尔兰的流浪汉养了起来。
    “我以为他会强奸我，但是一次都没有。”lily说，“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碰过我的身体。”
    在高威，lily做过餐厅服务员、理发店洗头妹、超市理货员，还有书店收银员。
    在书店当收银员的时候，她在无意中看到了一本书，叫《双手的救赎》，封面上是一个双手长满老茧的漂亮女孩儿。多像自己啊！lily这样想着，然后不由自主地翻开，一页一页地看了下去。
    书中的那个苦命的女孩儿，一点点，用自己的双手赚回了一个漂亮的人生。
    lily，这个连“月经”两个字都羞于开口的腼腆的姑娘，第一次意识到，她的人生并不只是为了吃饱穿暖，更不只是为了找一个丈夫结婚生子，她也可以去做更多她想做的事情，去追求更多的丰富的感受。
    人生是那么的异彩纷呈。
    她第一次知道，寻求快感不是罪过，很多权利并不专属于男人，女人也可以。
    但是，这些并没有人告诉过她，也没有人教导过她。
    她活得是那么的狭隘，她身边的人都是那么的无知。
    他们的世界是那么的狭小闭塞。
    但是，同时她也清楚，把她养大的流浪汉是爱她的。他是用一种父亲的角色在爱护她，所以他教给她的再少也是他的全部，lily并不怨他。反而，她仍旧感激他，并深爱着他。
    只是，她将要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了。
    她从没有想过，会遇见《双手的救赎》的作者，那就是祝彩兮。
    她第一次在书店里看到这本书是英文译版的，看完之后她才发现作者是一个中国女人。随后，她就用一切办法来学习中文。
    也许因为她的身上流着很多国家、很多不同种族的血液，lily天生就有很好的语感，学习一门新的语言，对于她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那些崭新的词汇，可以说是过目不忘。
    因而，在见到祝彩兮的时候，她已经可以用流利的普通话来进行交流了。
    祝彩兮第一次见到lily是在一个名为“lock”的书店里，这个书店离她住的地方只隔了两条街，她偶尔会过来碰书，碰书也就是偶遇一些书，靠的是缘分。
    不过那一次，祝彩兮不只是为了碰书，还是为了找一本她即刻要看的书，allenginsberg（艾伦?金斯伯格）的《howlandotherpoems》（《嚎叫及其它诗》）。
    祝彩兮在高威一直没有找到那本书的原版，那不是一本近几年出版的书，而且它从未畅销过，更不算是畅销书，所以要在书店里找到一本，可能性几乎为零。
    即使有，也不知道是在仓库的哪个角落躺了多少年了。
    到了书店，果然如祝彩兮所料，店员们都说没有，也从未见过。祝彩兮原本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她也没有怎么失望，但她没有想到的是，竟然还会有惊喜。
    既然没有祝彩兮想要的书，她便随意地溜达了起来，碰到喜欢的封面，碰到顺眼的书名，或者碰到比较欣赏的作者，抑或碰到喜欢的题材，她都会停下脚步翻一翻，然后将书放进小推车里。
    那一天祝彩兮收获颇丰，买了好几十本书。
    老人说，牙好的人身体也好，lily白里透红的脸上，满是未被世俗污染的蓬勃朝气。
    祝彩兮低头接过书的时候，特别地留意了lily的手，干燥粗糙的质地，但是由于lily过于紧张，手上竟然起了一层薄汗。
    这双手上，每一寸每一个角落，都是劳动过的痕迹。
    lily腼腆地低下了头，她用蚊蝇般的声音说道：“祝彩兮，我是你的铁杆粉丝。”
    祝彩兮惊讶地抬起了头，听到标准的普通话让她倍感惊讶，“谢谢。”
    lily不相信有天堂，她也没有见过天堂，不过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进了天堂。
    lily开始相信有天堂的存在了，那就是祝彩兮的家。不是因为祝彩兮的家有多大多豪华，而是一种微妙的感觉。lily词穷，她形容不出来，但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竟然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她突然开始依恋这里了。
    “那之后，我就成了祝彩兮的女佣人、秘书、护士、第一个读者、采购员……反正只要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lily骄傲地说道。
    祝彩兮纠正道，“不，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
    lily眼睛愈发闪亮，她感动了。
    吴桐也感动了。
    每一个人都有故事，吴桐这一天，又听到了一个美好的故事。
    “你要找刘易斯？”祝彩兮突然问道。
    吴桐晃了一下神，才回道：“是，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你最好不要去打扰他。”祝彩兮没有说自己知道还是不知道，吴桐觉得她已经寻到了刘易斯的住处。
    吴桐了然地点了点头，并未言语。
    祝彩兮接着道：“我知道你们想找也一定找得到他在哪里，但是，我劝你们，最好不要。”
    “好。”吴桐说。
    “谢谢。”祝彩兮举起一旁的红酒杯，敬了吴桐一杯。
    吴桐给自己倒的那杯红酒喝完了，刚刚那杯玛格丽特也喝完了，现在两个杯子都是空的。
    lily眼疾手快地拿过一瓶红酒，为吴桐斟上。
    吴桐对她感激地笑了笑，举起红酒杯，向祝彩兮，也向lily举了一下。
    “萧恩良的妻子，是你的闺蜜？”祝彩兮突然问道。
    听到祝彩兮提起老萧和里里，吴桐觉得这一次探访真是惊喜连连。
    “是。”吴桐说。
    “她很漂亮？”祝彩兮又问，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是。”吴桐说。
    “我是郭教授的学生，当年还追求过萧恩良呢。”祝彩兮笑得惨兮兮的，“可是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特无情，是不是？”
    吴桐不知道这时该说些什么，沉默相对。
    “你有他现在妻子的照片吗？我能看看吗？”祝彩兮盯着吴桐的眼睛问道，吴桐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这我要征询她本人的意见。”吴桐抱歉地笑了笑。
    祝彩兮挑了挑眉，“那就算了，我也无意去打扰他们的生活。我现在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刘易斯，这辈子估计会在这段暗恋中度过吧。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幸福的方式有那么多种，也不是只有长相厮守才能幸福。萧恩良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很好奇，当年他那么看不上我，想看看她到底会爱上个什么样的女人。”
    说起杨绘里，吴桐张口就来，“热情奔放，善良多情，游戏高手，设计达人，说话常常不过脑子，时不时就会把郭教授气到无语。”
    “原来，是这样……”祝彩兮目不斜视地看着杯中的红酒，似乎在想着什么，“我跟你讲，他当年可公开说过，他这辈子不会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