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其父其子

    周洲在洗手间洗了很久,吴桐给他买的内裤送到了,订的饭菜也到了。
    直到饭菜凉透了周洲还没有洗完。
    “你该不是在里面睡着了吧?”吴桐敲了敲门问道。
    周洲很快回道:“没有,我太脏了,多搓搓。”
    吴桐失笑:“你悠着点,别晕在里面。”
    “知道啦……”周洲的声音掺着水声传了出来。
    吴桐刚刚帮周洲收拾书桌的时候,被一份手稿吸引了注意力。
    难道现在周洲自己也画稿了?
    早些年吴桐看过周洲画的素描和水彩,所以认得他的风格和运笔的方式。
    吴桐很肯定,这份稿子是周洲画的无疑。
    进步很大啊,吴桐一边翻一边赞叹。
    吴桐不由自主地看了起来,很快就被上面的故事吸引了进去,看到最后发现尾页有几张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爸爸,你在哪里?
    妈妈让我写下这个故事给她看,她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周春福有三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他等着盼着,钱数着攒着,总算是把日子熬到了头。
    他还清楚地记得刘工头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时,那一脸油油的皱皱的笑。
    当时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吃晚饭,周春福蹲在一个小土堆旁边,左手托着饭缸。那个饭缸是春福的女朋友陈芳十年前给他买的,黄色的漆已经掉的差不多了,春福一直把它当宝贝。每次吃饭的时候,春福都会把缸子里的饭菜当做是小芳做的,因而吃得格外的香。
    当大家都在埋怨伙食太差的时候,春福却在大口大口地嚼着,像是在吃着山珍海味。
    其实,当时那饭缸里只不过是半生不熟的米饭和没有什么咸淡的水煮白菜,还有咸的过分的榨菜。
    春福吃得很快,他吃完之后仍旧蹲着,等着大伙。
    他看到刘工头笑眯眯地走了两圈,然后站到大家的中间。
    春福知道,刘工头有话要说了。
    春福也知道,刘工头是要说过年的事情。
    他想听到一个好消息,他也果然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刘工头很认真地梳理了一下头顶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大伙边吃边听着哈,今年都想回家过年吧?是不是好几年没有回家看看了?”
    底下有人不满地嘀咕着,不给发工钱回个屁家啊,还不得被媳妇把卵踢爆了。
    刘工头一脸的贼相,春福晓得了,今年应该有戏。
    “你们就带着你们的命根子等着回家抱媳妇吧!上头说了,你们这一队,把现在手头上这些工赶完就可以走了。”
    那工钱怎么算?什么时候发?这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放心吧,等你们赶完这些活,第二天就发给你们,你们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发多少?春福心里明白,不会全部都发下来的。
    呃……刘工头搓了搓手,带着假模假式的笑,接着说道:“本来是想让你们一直干下去的,因为这不是还没有完工嘛!呃……不过,上头考虑大家的心情,今年放几天假让你们放松放松,回家孝顺孝顺老人,看看孩子。钱嘛……当然不会都发,按之前说好的发一半,剩下的一半等你们回来把所有的活都干完之后,等到审查通过了再发给你们。放心吧,一分钱都不会少了你们的。你们多有福气啊,好多工地都是不放人的。”
    当天晚上收了工,春福就步行了三个多小时到了火车站。本来从工地到火车站是有一班公交车的,但是这班公交没有晚班的车,春福又不舍得打的,所以只能辛苦这双疲惫不堪的腿脚了。
    因为春福不太认得路,只能边走边问。
    凌晨一两点钟,行人不多,有的只是酒吧夜店里偶尔走出的年轻男女。热心的人会为春福指一下,没有耐性的人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不知道”就携着一身的酒气走开了。
    有的时候,一帮子人光顾着打闹,甚至都没有听到春福问了什么。那时的春福就那么木桩般地杵在那里,不知所措。
    当人群散去,春福才晃过神来,继续向前走去。
    春福悲哀地发现,有的“好心人”指的路还是错的。他就这样转来转去,总算看到了火车站前的大钟表。
    令春福欣慰的是,那时排队的人还不是很多。
    春福席地而坐,觉得困乏得很。
    但是春福却不敢睡,他怕睡着了以后排的这队就消失了。
    春福也担心身上那点省下的钱会不翼而飞,这钱要是被扒了,连火车票都没有法子买了。
    既然不睡,总是要找点事情来做的,可真的是没什么事好做。
    春福就想着回家要捎点什么礼物给小芳,他和小芳是两家父母给定的娃娃亲。春福比小芳只大了两个月,两个人一起上的小学。可是,他们那个村子太闭塞了,连个像样的老师都没有,普通话都说的很不标准。
    小芳后来跟妈妈学了针线活,当了裁缝。
    春福不想一辈子在家里种地,不想一辈子面朝黄土背靠山,所以就独自跑到了城里。
    那年,春福十六岁,小芳也是十六岁。
    在村里,这个年龄已经可以结婚了,但是春福让小芳等他,等他从城里赚了钱回来再娶她,小芳点头了。
    虽然父母很反对,但是小芳很坚持,她决定等,这一等就等了十年。
    小芳一直没有后悔过。
    春福觉得很愧疚,这十年来他只回过一次家,那还是三年前的事情。
    那时春福是空着手回去的,小芳并没有怨他,只是觉得春福在外面受了太多的苦。
    爸妈也没有怨他,只是说如果觉得累的话,就在村里做做活,很多东西是求不来也争不来的。
    春福想要的并不多,他也不是个贪心的人,他只是想做一些改变,想让小芳看到更大的世界,想让自己的孩子以后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和更丰富的生活。
    春福想着想着,没有想到买什么回去好,最后还是抵不住睡意昏沉地迷糊了过去。
    等春福醒来的时候,卖票窗口刚刚打开,他下意识的摸了一下内衣口袋,钱还在。
    春福看了一下周围,排的队也还在,他一整颗心这才算放了下来。
    票买的还算顺利,虽然只是站票,但春福很知足了。
    听说很多人连站票都抢不到,春福觉得自己的运气还是很不错的,老天还是怜悯他的,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可怜。
    春福把红色的票妥帖地揣进贴身的兜里,然后坐公交返回了工地。
    再几天的时间,年前的活就赶完了。
    因为有奔头,这几天大家都干得特别卖力。
    很快,大部分人都各自回家了,春福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完工,即使想到了,也买不到合适的票,他买的已经是最早的那一班了。
    可是离春福买的那趟火车还有三天的时间,他们原来住的棚子已经租给了其他的工程队。
    春福不能再在原来的地方住了。
    春福扛着自己的行李,不知道去哪里好。
    这三天时间,该去哪里呢?该住到哪里呢?
    春福想着应该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家里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村里给安了电话,三五家公用一台,春福可以给隔壁邻居家里打,然后找爸妈接听。
    也可以给小芳家里打,让她来转告爸妈。
    小芳是自家人,春福自然是会选择打给小芳的。
    春福本想着早点进候车室,在火车站里面呆三天。春运期间人太多了,即使睡在地上也不会显得很唐突。他又在工地外面买了很多馒头,足够顶三天的饱了。
    可是,没成想安检口查得很严,发现他拿的不是当天的票愣是不让他进去。
    春福解释了半天,费了很多口舌,也没能说动那位大气凛然的工作人员,倒是遭了很多旅客的白眼,因为他占了狭窄的通道里过多的空间。
    春福无奈原路向外走去,逆着人流的方向,他走起来很艰难,还不时地听到有人数落,“有病啊,怎么还往外走?”“真是农村人,拖着这么多脏兮兮的东西。”“过一边去,别挡道!”
    春福好不容易挤了出来,真是折腾出了一身的汗。
    春福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惊喜地发现一个小超市的门窗上写着“公共电话”。他进去问了下价格,一分钟一块钱,他心想着最好能在一分钟内结束通话。春福的行李拖泥带水地堵在门口,占了很大的面积,很多来往的人脸上都清楚地挂着嫌弃。
    第一通电话没有人接,还好,这是不收费的,春福心想。
    春福又打了第二遍,在好几个“嘟”声过后,他听到了小芳久违的声音。
    “喂?”
    “小芳,我是春福,我三天后到家,你和我爸妈说下,有什么话回家了再说吧,我挂了啊。”
    “喂……春……”福字还没有传过来,就被春福生硬地掐断了。
    春福放下电话,递给收银员一个一元钢镚儿。
    春福刻意没有去看对方的表情,不去在乎对方的态度,提起行李就走了。
    春福的行李里面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也不是很沉。
    东西是用大编织袋装的,所以会显得很鼓囊,袋子也不是很干净,所以很不招城里人待见。
    很多人生怕碰到自己昂贵的衣服,而小心翼翼地避开。
    那些没来得及发现不小心撞到上面的人难免随口蹦出几个脏字。
    其实春福非常小心谨慎,他更不想把脏东西蹭到任何人身上,每一次被恶意地对待都是一把插向心口的软刀。
    钝钝的痛,喊不出疼。
    春福注意着身边走过的女人,那一双双漂亮的高跟鞋、休闲鞋,一条条能显出女人身材的牛仔裤、铅笔裤,还有各式各样的风格迥异的裙子。
    春福想,如果小芳看到一定会很羡慕,会很向往。但是,这一切他现在还给不起,他也不知道未来能不能给得起。
    春福从路边服装店的橱窗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看了看街上形形色色的男人,差别在哪里,是什么导致了他和别人截然不同的生活呢?
    春福第一个想到的是知识,因为没有文凭,很多工作他都无法胜任,也没有人会愿意给什么都不懂的人一个机会。
    春福也没有任何的技能,所以他只能出卖劳动力。
    但是春福想这一切能否改变呢?十年了,他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春福想,在工地一直干下去是没有未来的。
    春福从橱窗的映照中,看出了内在的不足,缺少一种精神的支撑。
    所以即使是把笔挺的西装套在他的身上也只会是不伦不类,跳梁小丑而已。
    但是,春福仍旧不知道这内在的东西要怎样充实,没有人提点他,也没有人给他什么建议。
    这些问题要慢慢考虑,当务之急是要给小芳和爸妈挑个礼物,买点年货。
    春福背上行李,继续盲目地向前走着。他下意识地躲开人流密集的地方,避免不必要的碰撞。
    看到某银行的时候,春福想到应该先把钱取出来,以前都是给现金的,这一次刘工头给他们发了一张卡,说钱会打到卡里。
    春福站在atm机前,好半天才把卡塞进了插卡口,按着屏幕上的指示操作,但令他意外的是,并没有按说好的打一半工钱,而是只有四分之一的工钱。
    看着余额显示的数字,春福有些愤怒,有些绝望,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一次没有给现金而是给了卡让他们自己去取。
    现在回工地,已经什么人都找不到了。
    春福久久地站在自动取款机前,眼睛干干涩涩的,心里却流了好多的苦水。
    那么多的辛劳,却只换来了这丁点的报酬。
    春福恨,但他谁也不怨。
    春福知道他现在只是这个世界的陪衬,无论接不接受,现实就是这样的。
    春福不打算像报纸中报道的某些工人那样,为了讨工钱而弄得头破血流,人财两失。
    虽然忍受、妥协并不是上上之选,并不是明智之举,但以卵击石太过愚蠢。
    春福虽然没有什么知识,但他还是懂得人要有自知之明,要看得清形势的。
    这是在外十年,春福用血汗亲身体会到的。
    虽然,三年的时间只换得了这么一点点的钱,但毕竟是实打实地握在自己手中的。
    春福还是知足的。
    春福看着商店里花花绿绿的衣服,真想给小芳也买一件,但是他既不知道小芳穿多大的衣服,也不知道小芳穿多大的鞋子。
    有些衣服买回去,即使大小合适,小芳也不一定会穿,在村子里会被人指指点点,被说是不正经的。
    春福想,他该买一些实用的东西,小芳是裁缝,那就一定会经常用到剪刀,小芳的剪刀一定都用得很旧了。
    春福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兴奋,很想为自己好好地鼓鼓掌。
    春福走进了一家文具店,向老板要了最好最好的剪刀,最后买了三把不同大小的剪刀。
    春福很开心,脸上挂着憨憨的笑,此时的春福心情很好,就很想多说话。
    “老板,这是最好的剪刀吧。”
    “老板,还有比这更好的剪刀吗?”
    “老板,就这三种大小啊?”
    “呵呵,真好,真好啊。”
    “老板,没有比这更好的啦?”
    春福在文具店里逛了一圈又一圈,生怕错过,生怕漏掉一把更好的剪刀。
    老板开始还应付两句,后来干脆就不做声了。
    老板还算是一个温和的人,若是碰到一个脾气火爆的没有耐性的主儿,估计早把他赶出去了。
    春福逛得心满意足之后,返回到了街上,他发现旁边有一个卖泡芙的甜品摊子。春福想到有一次刘工头的老婆到工地找刘工头,是他给带的路,为了表示感谢,女人给春福手里倒了几个,春福以为是馒头之类的馍馍,没想到里面冒出了白白的东西,吓了他一跳。
    他记得,这个小东西好香、好甜,如果小芳和妈妈能吃到就好了,软软的,甜甜的,她们一定喜欢死了。
    春福先要了一斤,后来发现一斤没有多少的样子,后来就又要了半斤。
    春福开心地提着装着泡芙的袋子继续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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