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君彦的现身,使得偌大的双元殿忽然间鸦雀无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了顾如许身边。
他仿佛从未离开过这云波诡谲的楚京城,平静地问裴君怀:“不知三弟可愿与为兄再来一场滴血验亲。”
他的口吻过于冰冷,并非在询问,而是在逼迫。
裴君怀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和“意料之外”,逼得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禁卫军眼下都在岳琅手中,此时除了答应他与顾如许的要求,已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好,那便再验一回!”他咬牙切齿地答应下来。
随后,宫人便取来了水,顾如许亲自上前,用匕首刺破裴君彦的指尖,将碗和匕首交给齐浣,呈上去让裴君怀也将血滴入水中。
碗被摆在众目之下,两滴血缓缓相融,最终合为一体。
见状,当初的定论也不攻自破。
无人在意当初那场滴血验亲究竟动了什么手脚,众人更为在意的,是太子殿下终得以正名。
种种谣言,不攻自破。
先皇后私通外臣,谋害先帝之罪,方才已被查明乃是栽赃陷害,他既然回到这,即便裴君怀已登基,他也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大周皇子,若非触犯大周律法,这儿再也无人有权动他一根毫毛。
他静静地望着司菀:“撇开宁国府案,你与我之间,还有一笔旧账辄待清算。我母后当初是如何死在荷华宫的,想必你心知肚明,既然你如此讲求证据,我就给你证据。来人,将证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于风便押着一宫女走了进来,手中还捧着一截焦炭和一块碎布。
“这两样东西,是从荷华宫废墟中拿出来的,上头残留着清松油。”他将布帛递给太医院院首,一嗅便知,的确是清松油无疑,“松油遇火则燃,本不该出现在布帛和木头上,但荷华宫起火前一日,曾有宫人将清洗过的布帘送回。
已经清洗过的布帛,为何会沾着如此浓重的清松油,以至于时隔多年还残留着些许气味,想必无需我多言。你下手杀害我母后的时候,可有想过——她是你的亲姐姐!”
未等裴君怀开口,他又命宫女开口,将她当年曾在荷华宫走水当晚,看到迭珠出入荷华宫一事托出,幸而她未曾将此事告知于旁人,这才保住了性命。
裴君怀冷笑:“荷华宫走水本就是意外,这块破布和这截焦炭又如何能作为物证?一个粗使宫人,若只是看错眼了呢?这脏水也能泼到母后头上不成?”
“哦?”裴君彦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迭珠身上,“不如让那宫女出来,对质一番。”
裴君怀看了迭珠一眼,迭珠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你是何时入宫的?”裴君彦问。
迭珠哆嗦着答道:“奴婢自幼就在宫中长大。”
“年方几何?”
“奴婢年方十六。”
“何时去双懿殿伺候?”
“八,八年前……”
“八岁便能去妃嫔跟前伺候,你倒是好福气。”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令司菀心头猛然一跳,他继续问道,“五年前的九月初三入夜后,你在何处?”
她略一踟蹰,道:“奴婢依稀记得,那晚奴婢伺候完娘娘梳洗后,便回屋歇下了,再没有离开过双懿殿。”
“这么说你从未去过荷华宫?”
“奴婢没有去过。”她笃定道。
他淡淡一笑,目光转而落在了齐浣身上。
齐浣捏紧了袖中所藏之物,犹豫片刻后,取了出来,赫然是一只珠花。
见到此物,迭珠脸色顿变。
齐浣道:“这是荷华宫的火扑灭后,奴才在角落里拾到的东西,原是一对,乃是迭珠姑娘生辰之时,太后娘娘赏的。”
他在裴君怀和司菀始料未及的注视下走下台阶,将珠花呈给了裴君彦。
“殿下,请您过目。”
“齐浣!”裴君怀震怒,“枉朕平日视你为心腹,厚待与你,你竟然吃里扒外!”
“奴才不敢。”齐浣躬下身,“陛下对奴才的恩,奴才都记在心里,但这珠花,奴才不能藏着。”
“你!……”
裴君彦握着这珠花,看向已然瘫坐在地的迭珠:“看来用不着再问下去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罪名,足以让司菀伏诛,却见顾如许眼中怒火犹盛。
司菀连笑都要笑不出了:“你还想如何?”
顾如许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今日站在这,不仅仅要为宁国府,为先皇后洗刷冤屈,更要为了长岭杨山谷中冤死的三万大周将士,向你和阮方霆讨一个公道!”
此话令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就连岳琅和岳将影都是头一回听她说起这件事。
当年杨山谷突发山崩,活埋了三万大周将士,消息传入阳关,莫不令人心痛,一时间,三万将士的妻儿老小痛失至亲,这在当年恰好与宁国府案几乎一同发生,那三万将士中,还有顾家三位将军,以及他们的子嗣。
诚然他们回到楚京也将面临斩首示众的结果,但活埋于阳关之外,却着实令人叹惋。
一度被认为是天灾惨祸的杨山谷一案,今日居然被宁国府嫡女再度展于人前,且要向太后讨个说法,不明就以的众人不禁猜测,此事是否也与司菀有关。
尽管还未定罪,但毒杀先帝,陷害宁国府,火烧荷华宫的罪名八九不离十地给扣在了这位太后娘娘头上,要是再添这么一笔,便是陛下有意保她一命,也难以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
司菀捏紧了拳,眼中仿佛有无数利刃,扎在眼前的女子身上。
“顾昭,这话可由不得你乱说,当年杨山谷突发山崩,三万将士无一幸免,阳关内派人前去时,唯有一地的尸骨,天灾一场,如何能怪到哀家头上?先凭几个刁民指证哀家谋杀先帝,陷害宁国府,眼下索性信口雌黄,连证据都不曾有,便想让哀家认罪?”
“证据自然有!”殿外忽然传来旁人的声音。
众人回头看去,就见一锦衣女子冉冉而来,姿仪端方,面容秀丽,虽已非娇花的年华,但这眉眼,还是有几位老臣认出了她来。
“竟是纯嘉公主……”
纯嘉入殿后,先看了顾如许一眼,目光又落在裴君彦身上。
这般样貌,的确与皇兄愈发相似了。
她身后,还跟着一同下山的沈新桐和韩清,较之数月之前,这大小姐瞧着倒是稳重了许多,白衣玄袍的弟子服穿在她身上,真有几分侠女的潇洒恣意。
纯嘉虽离京多年,但她当年与先帝义结金兰,更与宁国公一同上过战场,素来是巾帼不让须眉,名声在外,她虽已做了犀渠山庄的庄主夫人,本该不理朝中事,但今日突然回朝,看来多半也是为了宛陶郡主和太子。
而她方才接的那话,分明是教人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江湖与朝堂素无往来,这大概是除了之前的犀渠山庄沈遇之外,大周开国以来第二回有江湖中人公然站在御前,何况若是没有认错,跟着纯嘉公主一同进殿的那位鬓发微白的青袍侠客,应当是武当现任掌门柳旭忡。
这几人不仅就这么走进了这双元殿中,更是连佩剑都不曾卸。
论辈分,眼下就算是裴君怀都要称她一声长辈,虽是义姑母,但纯嘉的当年的地位,可是丝毫不逊于大周嫡公主。
司菀从看见纯嘉的那一刻起,脸色就变了。
她虽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先帝义妹,但剑宗暗中相助于顾昭和裴君彦之事却是早有怀疑,她突然回到楚京,显然不是来叙旧的。
纯嘉冲她意味深长地一笑,暗暗握紧了手中那串黑檀佛珠,转而看向柳旭忡。
“劳烦柳掌门如实告知当年在杨山谷发生的事。”
柳旭忡回以一礼:“沈夫人客气了,老夫有生之年能将此事实情托出,也算不违道心。”
顾如许静静地望着柳旭忡,心中感喟。
当初沈遇寄出的那些信,只有武当一派有所回音。
她倒也没有责怪其他门派的意思,江湖事素来都是江湖了,当年在杨山谷为她的叔伯堂兄以及那三万大周将士雪恨时,她便答应了那五人,不再找五大门派的麻烦,他们也将传信回去,断绝与朝廷之间的商道。
如今,她为朝廷之事请他们出面作证,却也不能全然不顾彼此之间曾有过的仇怨,这些年她为了暗中搜集证据,避开司菀耳目,红影教在江湖上也做过一些不光彩的事,要这些自诩名门正道之人来帮她,连她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
而柳旭忡的那封回信,却是在她意料之外。
武当愿意前来楚京,说句实话,她已然不胜感激了。
柳旭忡望见她,心平气和道:“顾教主,许久不见,你我之间的确私怨未了,当年我师弟死于你剑下,此仇容后再算,老夫今日前来,是为本门当年一时的糊涂,向宁国府宛陶郡主,太子殿下,以及枉死在阳关之外的那三万大周将士赔罪的。”
私怨归私怨,大义归大义。
错了便是错了,敢做便要敢当。
“当年天灾连连,民不聊生,各大门派为救济山下百姓开仓放粮接济,逼退山匪之流,但也因此几乎耗尽了气数,门下弟子伤亡无数,温饱难以维系,弱肉强食中,为重振本门,我师弟瞒着我应下了不该涉足之事,我也是事后发现银两来得不对劲,才晓得此事原委。
师弟带着门下数名弟子前往阳关,与当初答应与武当开商道,行便宜之人见了面,从她手中拿到了不少硝石和硫磺,埋在杨山谷顶。
那人并未事先告知我师弟,为何要这么做,我师弟猜测,或许是为了阻拦前来进犯大周边关的部族,便与其余四大门派一起,埋下了十车炸药。直至杨山谷山崩后,阳关内的人前来寻找,才晓得埋在谷中的,是三位顾将军率领的三万大周将士……”
说到这,饶是柳旭忡都不由得心生愤懑:“当时消息传回武当后,师弟也颇为悔恨,跪在我面前忏悔,但事已至此,宁国府又遭逢大难,先帝与司皇后先后薨逝,这个秘密只能暂且咽回肚子里。
后来,顾教主你写信前来约战杨山谷,我与师弟便猜出是为了什么了。师弟离开武当之前,将当年留下的物证和那个将十车火药交给他们的人的画像留了下来,这些年,老夫一直代为保管,今日终能派上用场了。”
说罢,他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一张画轴。
信上承诺了事成之后为武当开官道之事,末端竟还盖了羽林卫参将的私印,在柳旭忡展开画轴之后,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画上之人,正是羽林卫统领,宁青执。
羽林卫与禁卫军共同掌管皇城内外守卫,却并无私自与江湖门派经商往来的权利,更不必说答应为武林中人开商道。
若非身后有人,宁青执岂敢这么做。
羽林卫听命之人,除了国君,便只有如今坐在堂上的太后了。
这个中深意,堂下官员也都有数了。
眼下宁青执迟迟未归,无法当堂对质,但有了武当掌门的证词和这两件物证,足以下令彻查此案。
顾如许望着已然面色煞白的司菀,一步步走上了台阶,眼中的笑意愈发地冷。
“我晓得你一直想要这个皇位,为此你能不择手段,帝王家从来就是如此,手足相残也早已是稀松平常之事了。”她站在司菀面前,轻蔑地看着她,“我不管你恨顾家,恨先帝,还是恨司皇后,不管你能为了自己的儿子心狠到什么地步,这些我至少都能给你找个理由——可那些将士呢?
他们为大周浴血拼杀,我的叔伯,我的堂兄,还有我的爹娘,他们何曾有半点对不住你?三万条活生生的人命,三万个赤胆忠心的大周子民,你拿什么还?司菀,我在问你,你拿什么偿还得了他们的冤屈!”
她的质问如惊雷般响彻双元殿,方才还略显嘈杂的众人,瞬间便静若寒蝉。
顾如许气红了眼,浑身都止不住的在发抖,恨不得将司菀生吞活剐一泄心头之恨——可她眼下不能。
要定罪,也应当是将这桩案子的始末都查得明明白白后,这不是快意恩仇的江湖,这儿有太多需要暂且忍耐的事。
她唯有一字一顿地问她。
“大周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
司菀活埋那三万将士的缘由,这些年过去,她也猜得出,当时顾淼他们手握边关重兵,若是晓得顾家出了事,必然回朝彻查,唯有将他们拦在关外,她才能放心地对付宁国府剩下的人。
拦得住一时,却拦不住一世,唯有斩草除根,方能永绝后患。
利用江湖中人,除掉那三万人后,顾家的臂膀便断了。
恐怕她的叔伯堂兄至死都不会想到,他们没有死在怒图人手中,却葬身于这等腌臜的朝堂阴谋。
司菀苦笑了一声,却是不置可否,看着眼前的局势,她便晓得,自己彻底败了。
她看向裴君怀,漠然道:“陛下,下旨吧。”
能保住他的皇位,她也算扳回一成了。
裴君怀几乎要将手中的杯盏都掐碎,竭力隐忍着不甘与怒火,被逼到这个份上,着实失态,他明明才是一国之君,却连自己的母后都保不住!
“请陛下下旨,切勿优柔寡断啊!”文慧上前进谏。
岳琅等人也随之跪下请旨,百官同谏,声如洪钟,大周开国以来还是头一回出现这等情景。
裴君怀犹豫许久,眼下执意包庇显然无望,唯有先顺着裴君彦和顾如许之意,另想法子救司菀,再设法除去这二人了。
他终是艰难地开了口。
“来人,将太后和这宫女押下去。暂且关入双懿殿听候发落!捉拿阮延,宁青执!着,天钦府与弘威将军府即日起,彻查宁国府案和杨山谷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