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弘威将军府。
岳琅站在廊下,若有所思地望着庭院中的草木,忽然间,望见一道人影从墙上翻了下来,熟门熟路地避开府中巡逻的岳家军,朝着岳溪明所住的铃兰苑而去。
岳琅虽年过半百,但眼力还是相当不错的,尽管只是一闪而过,却让他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分明是那日被他赶走的那人。
他略一迟疑,跟了上去。
“站住。”在人走进铃兰苑之前,岳琅出声唤住了他。
林煦立刻警惕起来,手也握住了剑柄。
“且慢。”岳琅示意他莫要冲动,“我不是来捉你的,这附近的岳家军也都暂且退下了,你尽可放心。”
闻言,林煦面露狐疑:“岳将军这是何意?”
岳琅看着他的脸,半响,叹息道:“你与林兄的确颇为相像啊。”
林煦皱了皱眉。
见他尚有防备,岳琅便继续说了下去:“我与林兄乃是多年的故交,你小时候,我曾在林府见过你,许久不见,你已长大成人,出落得一表人才,还习得一身武艺,林兄九泉之下想必也会为之欣慰。”
林煦疑惑地望着他:“既然岳将军已识破我的身份,为何还放我入府?我乃是朝廷钦犯,若是被人瞧见了,弘威将军府必会收到牵连。”
“的确如此。”岳琅道,“不过林兄死后,我一直愧于没能护住他的一双儿女,你们被发配充军后,我曾传信给边关的旧识,让他照拂你们一番,但却一直没找到你二人,我曾怀疑你们是否没能撑到抵达边关,便不信夭亡,没想到时隔五年,会在楚京再次相见。溪明告诉我你的名字时,我着实震惊。”
“所以您今日是来找我谈话的?”他目光微沉,“您是打算劝我就此收手,还是让我去官府自首?”
“我希望你们好好活着。”岳琅郑重道,“你们当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我还什么都不晓得吗?”
“哦?”林煦心头一紧。
“太子殿下还活着,且已经入京了是不是?”
闻言,林煦冷笑一声:“不愧是如今的大周柱石之一,您知道的真不少。所以,又如何?您打算向当今陛下和太后揭发此事,将我们斩草除根吗?”
岳琅晓得他处处谨慎,眼下他只知前太子可能还活着,却还没查到他藏匿于何处,对于五年前那桩案子,他面上从不提及,但心中的疑虑却是从未消失:“你爹临终前,曾给我留了封信,信上详录着他生前查到的诸多疑点,包括先帝所中之毒的出处,似是来自于江湖,那封信已经烧毁,但信中所述我一日不敢忘怀。你们若要和太子殿下一同查明真相,弘威将军府也不是不可暗中相助。”
林煦陷入了沉默。
岳家与林家的确世代交好,岳琅多年镇守边关,鲜少回京,他虽没见过他几回,但时常听爹提起他为人正直,忠义两全,还是个难得的将才,也深得宁国公赏识。
这样一人,若是有心捉拿他,大可唤来府上的岳家军,将他擒获,慢慢审问,何须同他在此废话。
“将军的条件是什么?”他问道。
岳琅顿了顿,道:“我要见太子殿下一面。”
林煦迟疑了许久,依旧心存顾虑:“殿下回到楚京之事,断然不能泄露出去,殿下的落脚之处我也绝不能就这样告诉你,但将军今日的话我会转达给殿下,至于要不要见将军,由殿下来决断。”
“可。”岳琅点点头,旋即道,“还望贤侄告诉殿下一声,即便心中不平,也切忌冲动行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既然回来了,便应时时谨慎。”
林煦会意,转身欲走,却被他再次唤住。
“贤侄这就走了?”岳琅指了指前头的铃兰苑,“你今晚入府,是来见小女的吧?”
林煦一僵,算是默认。
岳琅叹了口气:“这丫头还记着我前些日子将你赶走之事,这次出走也是为了寻你,听闻你曾救过小女一命,我在此先道一声谢。溪明此次受伤,是我管教不严,她一直记挂着你,你便去看看她吧。”
林煦望着铃兰苑中的灯火,略一犹豫,走了进去。
岳琅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默默叹了句,女大不中留啊……
此时铃兰苑中,绿芽给岳溪明擦了身之后,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有些烫手,郡主,您赶紧喝药吧,这烧要是退不下去,可就糟了……”
说着,赶紧把桌上的药给她端来。
岳溪明一看到药碗就把被子往头上一蒙!
“不喝不喝!这什么药啊,苦得要命了!”
她早上喝了一口,可把她苦得,眼都要睁不开了,还想让她再喝一碗,怎么受得了嘛!
“您再不喝药,奴婢只能去请世子爷过来,点您的穴,给硬灌下去了。”绿芽使出浑身解数吓唬她。
“臭丫头你敢!”她嚷道,“要不然你去给我多拿点蜜饯来,我一口药一口蜜饯?”
“那可不行啊郡主……”绿芽为难道,“大夫叮嘱过,这药就得趁着热,良药苦口,吃那么多蜜饯,药都白喝了!”
闻言,岳溪明把被子拉得更严实了:“那不喝了!与其喝这么苦得药,还不如再难受几日呢……”
“郡主……”绿芽都快急哭了,端着药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忽然看见门外走进一人,登时愣住了。
岳溪明蒙着头在被窝里缩了一会儿,却发现外头好半天没有动静,正疑心绿芽是不是把药端走了或是去搬救兵了,正想探出头来瞄一眼时,忽然感到有人在扯她的被子,顿时警觉起来,死死地摁住了被角。
“本郡主是不会出来喝药的!”她闷声闷气地嚷嚷。
然被子外头传来的,却不是绿芽的声音。
“真不出来?”
这熟悉的声音令她浑身抖一激灵,小心翼翼地一点点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瞧清了站在床边的人后,顿时吃了一惊。
“你,你怎么来了呀?”
林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活像个要下锅的春卷似的缩在那,脸都捂得发红了,但还算有精神,看来这几日回到家养得还不错。
“有人跑到公主府同我说你不肯喝药,还闹着要找我,我若不来,你便寻死觅活。”他淡淡道。
“谁说的!”她着急忙慌地从被子里跳了出来,眼前顿时天旋地转,险些从床上摔下去。
林煦伸手扶了她一把,平静道:“你哥。”
岳溪明的脸憋得更红了:“他……他胡说八道!本郡主哪有寻死觅活!只是药太苦了而已……”
林煦不答,伸手覆上她的额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回楚京之前不是已经退了烧吗,怎么回事?”
绿芽无奈地叹道:“郡主刚回府时的确没有发热了,但郡主嫌药苦,每回都不好好喝完,伤便严重了起来。”
“是这样吗是?”他瞥来一眼,岳溪明登时心虚地低下了头。
“那大夫开的药苦得难以下咽,每次都只能吃一块蜜饯,也不能全怪我呀……”她嘀嘀咕咕地解释。
“药给我。”他伸出手。
似是觉得这回终于来了个能治得住郡主的人,绿芽爽快地把药递了过去,还殷勤地给他搬了把椅子。
“林公子请坐!”
“喝药。”林煦将药碗递到她面前。
岳溪明一闻那药味儿就直蹙眉,但看看他,还是纠结地接了过来,装模作样地用勺子搅了几下。
“你来将军府,是因为我哥去公主府找你,还是因为担心我的伤势啊?”她忽然问。
“因为你哥太聒噪了。”他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少废话,赶紧把药喝了,再吃蜜饯。”
岳溪明苦着脸,舀了一勺药却迟迟下不了口。
“有点烫……”她眼下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一想起这药的味儿她就头皮发麻。
“拿来。”林煦接过她手中的药碗,拿起勺子一面轻轻搅动,一面缓缓地好吹凉,片刻,再递还给她,“不烫了,快喝。”
这人怎么催人喝药都这么凶巴巴的啊……
岳溪明瘪瘪嘴,看着他递过来药碗,实在难以下咽,可怜兮兮地同他打太极:“药是凉了,我突然觉得没力气,不然再等等呗……”
林煦呵了一声,虚得她一哆嗦。
他将药碗递给一旁我的绿芽:“喂她喝完。”
而后便坐在一旁,全然一副你不喝完我要你好看的架势,岳溪明的苦肉计压根没派上用场。
绿芽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奴婢上回喂郡主喝药,都被郡主打翻了,泼得被褥上都是,郡主一口都没喝,还是林公子您来吧。”
说罢,便匆忙退到一旁。
“绿芽你!……”岳溪明没想到她真敢撒手不管,之前绿芽喂药她还能找借口“不小心”打翻,换了林煦……怕是她翻下床了,药还好好地端在他手里呢!
绿芽此时对她的挤眉弄眼就权当没看见了,只要她能乖乖把药喝下去,事后怎么责罚她都成!
林煦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拿起了勺子:“离那么远作甚,坐过来喝药。”
她咬咬唇,磨磨蹭蹭地坐到床边,眼见着他舀了一勺药送了过来,且没有半点要哄着她喝下去的意思,但那眼神甚是吓人,她总有一种她若是不赶紧麻溜地把他手里的药喝下去,他能把她脑袋撅下来的预感。
僵持了片刻,她认了怂,伸长了脖子,一气将那勺子里的药给嗦了下去。
反涌上来的苦味儿恶心得她脸都皱成一团了。
然而下一勺紧接而至,她只能一口一口地嗦下去。
绿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郡主皱着包子脸,一句怨言都说不出来地将那碗药喝了个干净,不由得在心中暗暗钦佩林煦的威慑力。
听闻郡主曾在此人手里挨过一顿收拾,看来余威犹存啊。
喝完了药,林煦才把碟子中的蜜饯给她润润口。
岳溪明一脸生无可怜地打着恶心,今日这碗药给她留下的印象着实太过深刻,以至于之后她再不肯乖乖喝药时,只要绿芽一说要让岳将影去请林煦过来,她就能在转眼间将碗喝得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