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陆开家就在市区,他到家时时间不算晚。
    推开门听到陆匡明一声怒吼时,他显露出十足的意外,一般来说陆匡明是不会这么早回家的,更别提在家里发脾气。
    家里还有谁能让他发脾气?
    陆匡明那声怒吼还是压抑过的,每字每句都能听出咬牙切齿,好像是说了句“到底是谁,怎么可能查不到”。
    陆开犹豫了下,可屋里的人已经看到了他,他们都停了下来。
    是陆匡明和吴秘书。
    吴秘书他不久前才见过,这才隔了几天,陆开惊奇,人怎么憔悴了这么许多。
    吴秘书跟在陆匡明身边很多年,就像所有规规矩矩又可靠的亲信,话少低调脑子活,学历无懈可击,情商无可挑剔。
    陆匡明不是就这一个秘书,但能进这个家门的只有这一个。
    陆开还从没见过吴秘书像现在这样不体面,开春了家里还开着空调,他额上却在冒汗,隔这么远看都很明显。
    陆开一时有些呆住。
    陆匡明通常不会把工作带回家,除非这事不是在办公场合说的。
    吴秘书故作轻松地扯了下嘴角,“出去玩了?”
    陆开应了声,叫了人,他知道自己不能留在这,便说,“我上楼洗个澡。”
    这是一种在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的默契,陆匡明眼神在他身上多留了两秒,他闷头往楼上走。
    陆匡明叫住了他。
    “跟谁出去的。”他问。
    陆开压下心中错愕,他转头,对上的首先是吴秘书的视线。
    他眼神很有种深意,又有点逃避。
    本来想说同学的,陆开舌尖扫过贝齿,话就绕了圈,“女朋友。”
    陆匡明脸上半点变化都没,只是又问了句,“是那个丫头?”
    “是。”
    空气一时静到极致,中央空调鼓动的冷风不停拍打纱帘,白帘忽忽悠悠,像其后隐藏着一只幽灵。
    “真有你的。”陆匡明的语气听不出好坏,这其实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陆开喉头动了下,直视他,“是啊。”
    陆匡明突然就笑了,没有半分愉快。
    “你跟她说过些什么吗?”
    陆开不解,“什么?”
    陆匡明又那样审视地将他钉住好久,久到他颈后也冒出了湿意。
    陆匡明出了口气,懒散地挥了下手,“洗澡去吧。”
    陆开上了楼,陆匡明才将视线由他背上扒下来,转去吴秘书那边。
    陆市长眼里沉甸甸,吴秘书紧张地又坐直了几分。
    &
    叶蔓蔓刚下车正看见刘奶奶下楼倒垃圾,她忙过去接过垃圾,快步过去垃圾桶那丢掉,刘奶奶拄着拐棍在楼道口等着。
    老楼的声控灯不太好用,叶蔓蔓不免也要絮叨上几句,让刘奶奶以后倒垃圾不要挑晚上,太不安全。
    刘奶奶腿脚不好,人却倔强,还挺不乐意地反驳,人就得勤活动才更精神。
    “是,您白天活动还能顺便跟楼下找人聊会天。”叶蔓蔓笑。
    刘奶奶一哼,“都是些老年人,我才不稀得跟他们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叶蔓蔓笑得更好看了。
    她扶着刘奶奶上楼,刘奶奶想到什么,在楼梯拐角停下,“闺女,妳这学还上着呢吗?”
    叶蔓蔓心虚,想是不是该解释下前阵子是被停课了,不是开除。可又一想,那也没什么露脸的,于是只顺从道,“上着呢。”
    “学校宿舍装修?漏水?跟室友处不好?”
    刘奶奶一排问题问得叶蔓蔓有点懵,她正要说这不是周末吗她才回来看看的。就听刘奶奶带些责怪道,“妳那新学校不是离家挺远吗,没多大事就别天天回来了,不够折腾的!”
    叶蔓蔓闭上了嘴。
    老房隔音不好,老年人又没多少觉,许是天天听见她家门响,就以为是她回来了。
    叶蔓蔓脸上那点笑也淡去了。
    刘奶奶翻了个白眼,“妳瞧,妳还不乐意了。”
    “没不乐意,怎么什么都瞒不过您,这两天宿舍是出了点事。”
    “我说什么来着,怎么了?”
    “闹贼。”
    刘奶奶被叶蔓蔓有些凝重的神情搞得眉头一皱,叮嘱她一定要注意安全,她说,“现在人啊,都坏着呢。”
    两人一路说着到了门口,叶蔓蔓在刘奶奶胳膊上拍了拍,陪着好脾气哄,“放心吧刘奶奶,我不怕坏人。”
    刘奶奶对她这个抓重点的能力也是很无语,又唠叨了两句才进了家门。
    防盗门从里面关上,楼道不灵敏的声控灯灭了又亮。
    叶蔓蔓在这一灭一亮间,对着近在咫尺的自家大门发起呆来。
    她做了五分钟心理建设,回了家。
    家里没有别人。
    叶蔓蔓在生活上并不是一个十足细心的人,如果不是那本相册太过明显,她是发现不到屋内细小的变化的。
    她用了一整夜回忆每件东西的摆放,比如上一次离家时毛巾挂在哪根管子上,拖鞋放在第几层,碗筷放在台面上还是柜子里。
    诸如此类琐事,强迫自己不断地回想。
    其实根本不用这样难为自己,相册已经足够说明问题,还有陆开买的电压力锅,其实一次都还没用过,但内胆里有层浅浅的水渍,是洗完后没有完全晾干直接扣回锅里留下的。
    有人在这里生活,并不是自己吓唬自己。
    她回忆越细,只为借此得出更多信息,分析那人住了多久,都做过什么。
    那人看了相册,翻过她的书本,擦掉了厕所墙面那块长年的水垢,给电视遥控器换了电池。
    甚至知道自己可能周末会回来,所以避了出去。
    朱涟欣不会做这些事,也没有那个时间。
    叶蔓蔓睁着眼坐到天亮,因忘记改变姿势全身酸疼,因为太久没有眨眼眼眶处火烧火燎。当她再掀动眼睫,那种痛热几乎要因一个眨眼而被逼出生理泪水,她赶紧去揉眼睛,胳膊又哆嗦着抬不起来。
    她有瞬间的惊诧,自己是不是坏掉了?
    抬不起的手干脆压着膝盖,她低头闭眼,又坐到手机闹铃响。
    她得去上学呢。
    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好几次陆开叫她她都没有听到,因此也就没有发现陆开的眼中同样有着古怪的焦虑。
    熬到放学她直接打车回了家。
    她家的窗户透着光。
    叶蔓蔓在楼下绿化带边上蹲了好久。
    她在门前纠结了下,直接拿钥匙开了锁。
    她做好了虚惊一场的准备。
    门被推开,屋里的光打在她脸上,那么强烈,她下意识地眯起眼,最先的疑惑是家里灯有这么亮吗?
    哦,他还换了灯泡。
    那个男人就坐在灯下,手边摆着一杯茶,今年的新茶。
    叶蔓蔓定立在原处,与那人同样清浅的眸子四目相对。
    门把手瞬间被她的手汗浸得滑不溜秋,那只手无力地滑落下来,垂在身侧。
    震惊过后的男人激动地站了起来,向她迈了步。
    “蔓蔓。”他声音温厚熟悉。
    叶蔓蔓向后退了些,摇了摇头。
    谁想得到,这还真是部恐怖片。
    根本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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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涟欣的性格中有她果敢的一面,但这一面在叶蔓蔓看来,多是源自于她的职业素养,一种历经磨难的积累,或者说,是被生活逼的。
    是不得以而为之。
    而她的本心温顺柔软,有着根深蒂固的类似于信仰的家族观念,不然不会一个人隐瞒叶琛的那见不得人的嗜好那么多年,她始终是要维护住一个家。
    所以当叶琛死在他乡的噩耗传来,叶蔓蔓其实没有想到朱涟欣会拒绝去看他最后一眼,会不让自己的女儿去看自己的爸爸最后一眼。
    这不是她一贯的个性表现。
    可这种疑惑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得知叶琛的死讯,那些原本兵分两路的要帐的人一夜间全在她家门前冒了出来,那时朱涟喜脑出血出院没多久,神智不清经常犯病。
    那是场让人两眼一黑的铺天盖地的灾难,那灾难很快速地就将她的那点疑惑淹没,她理解了朱涟欣。
    一定是因为太恨了。
    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一个到死都不体面的男人,一个死后还为家庭带去无限灾难的男人,何必要惦念,何必要记得。
    后来,她甚至钦佩过朱涟欣那时一刀两断的果敢。
    而这么多年以后,她内心已与那场灾难和解,与那个带来灾难的祸首和解,与自己和解。
    她不再为时不时仍总会想起他、怀念他而觉得羞愧。
    他是她相簿中占了大半本的照片,她已经不会再被那锋利的边缘刺破手指。
    就在这样的时候,他站在她面前,眉目依旧,笑容熟悉,岁月像是在他身上停滞了。
    他一点都没变,他怎么可以一点都没变?
    叶蔓蔓费力地关上门,人软软地倚在上面,那种坐守一夜的酸痛又攀爬进她的神经,啃咬着她的细胞。
    她小口而急促地换气。
    叶琛不敢再靠过来,他那张有些混血样子的俊美脸上现出悲伤踌躇。
    他忍不住掉了滴眼泪,“蔓蔓,妳恨爸爸,但别怕我。”
    叶蔓蔓缓了会,仍是摇了摇头。
    不是恨也不是怕,这个家的锁自他离开后换过至少三次,他是怎么进来的?
    是朱涟欣给他的。
    她什么都知道,从那么多年以前,从她挂了那通电话抱住怔愣的自己哀伤地说“离开妳爸咱俩也能活”开始。
    叶蔓蔓哆嗦的手费力捂住身上最疼的地方。
    朱涟喜躺在病床上,带着他那个岁数人不可能有的天真叫她“琛子”。
    她疼得发不出声音。
    叶琛一脸慌张,“蔓蔓,妳心脏怎么了?!”
    叶琛显然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年长的男人手足无措,顾不得其他地要来扶她,又怕碰坏了,两只手在空气里像只被箭打落的怪鸟,叶蔓蔓错觉地像能看到他呼扇出的风漩儿。
    她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不会晕过去那么戏剧吧?
    她胡思乱想,一直在吐气大脑还是缺氧,越来越沉,于是她又咬紧了牙,哆嗦的手攥湿了衣料,她看上去面色如纸的苍白的脸平静地像张画,其实她在拼命地调整呼吸。
    叶琛终于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叶蔓蔓竟还能注意到他那个操作不是找的通话录,而是直接在键盘上按出长串号码,又急又快地播了出去,都不做确认。
    他这是叫救护车吗?急救的号码没有那么长。
    在极短暂的等待后,她听见叶琛那温润的声音失了冷静,像个打碎了家长珍贵茶碗的小孩对电话里喊,“老婆,蔓蔓要不行了!”
    叶蔓蔓就这么吐出一大口浊气,她紧咬的牙渐渐松开,后牙龈发酸,舔上去还有点甜。
    你才不行了,心脏和胃都分不清。
    半小时后,朱涟欣仓皇地敲开了门,那时叶蔓蔓坐在墙边圆凳,离桌边的叶琛远远的。她抱着杯红糖水,叶琛则换了杯白水。
    她不让他喝茶。
    这个家里很多东西都不是她的,但那茶是。
    红糖水已经从温到凉,但她的手和胃都被暖了回来,不晕也不再想吐。
    也许自己应该先补个觉?可当她对上朱涟欣那双红肿的眼,她悲哀地意识到今天怕也没法睡了。
    朱涟欣进门就先责怪地瞪了叶琛一眼,肯定是他漏出马脚!他们的女儿那么聪明,都叫他要小心的!
    叶琛低下头不语。
    这简单直接的互动被叶蔓蔓收进眼底,她的确足够聪明,所以当下就明白自己想得没错。很奇妙地,她听不清接下来朱涟欣的话语,她听到的是一扇老旧的门被海风挟着,不停拍打门框的声音。
    风强了点,门框晃了两下,那门终是开了。
    屋子里空荡荡,穿堂的冷风带着海面的腥气在屋里扫了圈,门重重砸在墙上。
    什么都没有了。
    叶蔓蔓慢悠悠地抿了口红糖水,想着好歹为那腥气加点甜。
    “我们真没打算瞒妳的,”她听到朱涟欣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焦急低语,“可那时妳还太小,我们不想妳也背着这么大压力。”
    她猛地抬头,一双琥珀色的好看眼睛里写满惊愕诧异。
    朱涟欣却避开了她的眼,略低下头,“后来我见妳那么懂事又坚强,几次想跟妳说都开不了口,妳是能靠自己走出来的。我想着到时候钱也还完了,咱们又是一家人家,早晚都要团聚,干嘛往妳心里再塞件事。”
    “不对,”叶蔓蔓的声音轻而冷静,“妳是怕我知道了,要忍不住告诉舅妈。”
    朱涟欣痛苦起来,叶琛的手也哆嗦了下,他们沉默不语。
    叶琛跟着一声叹息,“都是我的错。”
    叶蔓蔓看了他一眼,朱涟欣似乎是被她那个眼神刺痛了,不能接受一般地又激动起来,“那个时候不管他,他是真要出危险的。他没脸在这面对妳舅舅一家,面对咱们,我又怎么能眼看着他一个人在外面连个踏实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蔓蔓,说到底他是妳爸爸。”
    “这话,在手术室外时,妳怎么不对舅妈讲?”
    提到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朱涟喜,那像一根扎进眼球的倒刺,所有人都在选择装瞎,因为光看一眼都知道,□□太疼了。
    叶琛的拳头攥了又松,让他那张俊美的脸无故多了几分戾气,他站起身,“我去见他,我去跟他道歉。”
    “那是道歉能了结的吗!谁让你一声不吭地回来!”朱涟欣喝住了他,显然这个问题两人之前已经有过争执。
    叶琛哑住,也有点委屈,“我就是太想你们了,本想远远看一眼就走。”
    他真只是打算远远地看一眼,听朱涟欣跟他讲叶蔓蔓现在有多优秀,他忍不住,本来想等她考上大学回来见上一面,听说她拿了b大保送?听说她跟自己一样,数学很好。
    他最终没忍住这股想念,不满足于只从朱涟欣口中偶尔的只字片语,偷偷地回来。
    想着叶蔓蔓在上课,就先去了朱涟喜家。
    他对不起这个朋友,想看看他现在怎么样,结果朱涟喜也看到了他,直接从窗户追了下来。
    那时他吓傻了,又慌又怕,第一时间就想到报警叫救护车,可那样他就会被发现,那些人就会知道他回来了,那些本该还完的债务又会在他们的轻描淡写中翻倍。
    于是他跑了,又放不下心躲回南方。还是朱涟欣联系的他,问他是不是回来了,回来了就先住这,等朱涟喜没事了再说。
    朱涟喜是不可能没事的,那会他就在现场,怎么不知道。他发狠时也想过,大不了就真的还他一条命,可又舍不得。
    他这些年过得也并不轻松。
    叶蔓蔓无言地听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絮絮叨叨,无非是些迫不得已的选择,她觉得刘奶奶真是睿智,跟这样的人交谈离不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去,有什么意思?
    朱涟欣望向她眼中一片的死灰,心里发急,她蹲下身攥住她的手,死活要将自己塞进她的眼底。
    “蔓蔓,妳别急,还记得那天妈妈对妳的保证吗?我想好了,妳舅舅舅妈的下半辈子,甚至英杰以后考大学的事都由咱们来管,到时候你们两个该上大学上大学,我们都搬去南方,我们再也不要和锦城有一点瓜葛,再也不和陆家有瓜葛。咱们是一家人,总能重新开始。”
    这番话她说得情真意切,饱含艰辛,叶蔓蔓皱了皱眉。
    这又跟陆家有什么关系?但她并没有当时问出来,她想可能是因为她爸没死,也就是说朱涟欣一直是已婚状态,根本不可能和陆匡明有什么,她觉得自己骗了陆匡明没脸见他吧。
    毕竟虽然没感情,虽然是为了陆奶奶,可陆匡明接纳她的心好歹是真的。
    朱涟欣的手紧了紧,“所以呢,再熬一熬,千万不要把妳爸爸的事告诉别人。”
    叶蔓蔓又听到了心里那间四壁漏风的屋子窗棱的吱呀声。
    为什么突然之间,有这么多的秘密非要塞进这间空荡荡的屋子?
    这屋子本就已经要塌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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