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时间十分紧凑但流逝得很慢,在一次次模拟考中,一次次加油鼓劲的班会中,在日复一日的自习做题中,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儿,都在度日如年地熬。
不只有教学楼下开始全新一轮的高考倒计时,讲台侧边也挂着高考倒计时的牌子。
几乎所有的假期都取消了,寒假只放了10天假又重回学校,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给高考让路,所有的事情都排在了高考之后。
高一高二的时候想到“毕业”还有点儿唏嘘,真的直面高考的独木桥,只偶尔会有舍不得的感慨,更多的时候觉得“毕业”二字是卸下重担的解脱。
用老周的话说,寒窗苦读十余载,金榜题名在今朝。长途跋涉了这么久,终点就在眼前,怎么也得咬紧牙关往前冲。
贺昭每天在学校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往返,易时忙着高校自主招生的申请和考试,成功拿到了t大的保送。
百日誓师大会之后,易时就不再需要去学校,贺昭也申请了不去上晚自习,由易时老师每晚专职辅导他。
林佩玲每天变着法子给他和张江洋做营养餐,奶奶每隔一两天就送来汤品送来营养品,贺昭不甘心自己变成大胖子,逼着易时和他一起吃。
张老太太回了乡下,按理说贺昭该搬回六楼,但是谁也没提这件事。
贺昭不想搬回来,但林佩玲真的没提,他又隐约觉得不舒服。
晚上吃完晚饭,张鹏出门去店里了,张贝儿傍晚睡着到现在还没醒,张江洋在房间不知道打游戏还是学习。
贺昭试探地开了口:“妈,张老太太什么时候再来啊?”
林佩玲正盯着电视,闻言转头看他,似乎有一点儿迟疑:“你和小易吵架啦?”
“没有啊。”贺昭说。
沉默了一会儿,林佩玲忽然轻声说:“有些事妈妈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或许应该等到高考之后再说。但是宝贝,妈妈怕自己现在不表态,会让你难受。”
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贺昭像是有预感一样呼吸停了一拍,林佩玲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眼眶红了一点点:“妈妈知道你和小易不只是好朋友。”
贺昭设想过很多种跟林佩玲摊牌又尽量不刺激她的方案,但都没有完整的头绪。他总觉得时间还很多,可以慢慢想慢慢来,却没想到在这之前林佩玲会先跟他说她知道了。
他有些愣怔,说不出话来。
林佩玲已经自然地说了下去:“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应该要等你想好了主动跟我说了,我们再谈论这个话题。可是我又很纠结啊,我看网上说,一些孩子会因此觉得自己不正常啦,怀疑自己啊,害怕啊,不敢跟人说啦,反复折磨自己,太可怜了。妈妈担心自己不主动跟你提,你就一直不敢妈妈说。宝贝,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我只要你好你开心就够了。”
林佩玲说着,眼眶更红了,泛着些许泪光,但不是难过生气,而是心疼。
她说:“我查过了,这是很正常的事,可这条路会更艰难。我一想到你会因此伤心难过就受不了,宝贝,你千万不要觉得对不起谁,也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妈妈不能为你做什么,也改变不了别人的想法,可妈妈会永远爱你,永远支持你。”
林佩玲对这方面是一片空白,一开始还有些错愕,但她查了一些资料看了一些别人的陈述别人的故事,不太好的陈述,不太好的故事,惊讶很快就被心疼所替代。她这么宝贝这个儿子,怎么忍心他走这么艰难的路?怎么忍心让他难受?她没办法改变别人,但至少可以尽自己最大限度去认同支持他。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总是毫无条件地支持着自己,因为自己身体不好,他们对她几乎没有要求,只希望她好好活着。生下贺昭,生下张贝儿,她都不曾有过半点儿后悔,唯一的愧疚就是让父母,让身边的人担惊受怕。
她从出生开始就总让人担惊受怕,光是活着,就耗尽了所有人的努力,她的努力,父母的努力,医生的努力。她能活到现在,全在依赖别人,她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辜负他们的期许,习惯性去讨好别人,害怕让人失望。她能活到现在,全是他人的恩泽,她像是报答一样努力去做一个乖巧的女儿,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听话的媳妇,一个合格的妈妈。
她尽力了,虽然不一定让人满意。
直到有一天,她还很小的儿子天真而严肃地问她:“妈妈,你想不想和爸爸离婚?”
她有些惊讶:“你想爸爸妈妈离婚?”
贺昭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妈妈,不是我想不想,是你想不想,我觉得他们对你不好,你觉得呢?”
她的儿子健康活泼还有点儿淘气,很聪明很讨人喜欢,大家都说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她缺少的东西她儿子都得到了,她很欣慰。
她的儿子又问她:“妈妈,你开心吗?”
他的每一个问话都是“你”为主语,你想不想,你觉得呢,你开心吗?
他话语里还带着困惑和懵懂,似乎不太理解这一些。
她恍惚地想,原来在他眼里,她过得不好,过得不开心。
生命太渺茫了,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一点。
她看着爸爸妈妈为她的病奔走了整个童年,看着健康活泼的妹妹风风火火跑出自己安静沉寂的少年时期,因为贺闻彦一句“你的心脏很漂亮”爱上了他,看着他努力救了很多像她这样的人,她看着可爱的孩子像一棵小树苗茁壮成长。
她开心吗?
她当然有开心的时刻。
但她有替自己开心过吗?
应该是没有的。
那一瞬间她茫然了好几秒,她想不到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值得开心。她不忍心看父母哭泣,不想让关心她的人失望,后来有了孩子似乎更应该积极向上,她就一直装作热爱生活,装作很想活下去。时间久了,她都以为自己真是这样的人。
莫名其妙地,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坐在医院的板凳上画画,和爸爸一起等一个据说很厉害的医生。那个医生年纪已经很大了,双鬓花白,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是你画的?画得真好看,长大后肯定是个大画家。”
她当时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是高兴的。
医生又问:“长大后想不想当画家?”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长大后想做什么,她看了一眼爸爸。
医生说:“看你爸爸干嘛,我问你呢。”
她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我不想当画家,我想开甜品店。”
医生笑了:“这不挺有自己想法嘛,为什么想开甜品店?”
她说:“因为吃了甜品,人就会很开心。”
“做甜品的人开心,吃甜品的人才会开心哦。”医生说,“你太瘦了,要多吃饭才能长大。”
“可是,”她问,“我能长大吗?”
她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因为爸爸的眼泪直接流了下来。
那时候的医疗水平不像现在飞速发展,交通也不像现在这么便利,有时候是爸爸带着她,有时候是妈妈带着她,长途跋涉辗转了很多家医院。她知道自己这病很麻烦,也知道有一些得了和她一样的病的小孩活不到长大。
但医生摸了摸她的脑袋,还是笑着:“让你像其他孩子一样长大是我的工作,你的工作是长大后给大家做开心甜品。”
后来动了手术,又动了手术,她顺利地长大了,但是她没有成为画家,也没有开一家甜品店。
离婚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多岁,她浑浑噩噩活了三十几年才意识到,人生首先是自己的感受,然后才是别人看到的画面。
有什么能比自己开心更重要呢?
有什么能比她儿子开心更重要呢?
贺昭鼻子有些酸了,低声说:“妈妈,我很好,易时也很好。”
“妈妈知道你们都是很好的小孩,”林佩玲自己先哭了,还要笑话他,“哎呀这么大人了,怎么还红眼睛了呢?”
贺昭抽了纸巾替她擦眼泪:“你太煽情了呗。”
“我哪煽情了?”林佩玲说,“我就是心疼儿子。”
“不用心疼了,我没有觉得不好,你能理解我,我就更好了。”停了一下,贺昭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也不是一下子就知道了,”林佩玲说,“去年圣诞节,你们没看见我,我可早就看见你和小易了,也看见你们牵手。当时就有一点儿奇怪,后来慢慢地就确定了,特别是发现你就没在自己房间睡过。”
林佩玲每隔一段时间会去帮贺昭换洗床单被套,打扫房间卫生,贺昭有意营造自己在那儿住过睡过的痕迹,没想到居然没有逃过林佩玲的法眼。
“我还是睡过的。”贺昭有些不好意思了。
虽然就刚搬过去那一晚。
张江洋从房间里出来喝水,看见他们母子二人都红着眼眶,愣了愣:“怎么了这是?聊什么聊哭了?”
“没哭,谁哭了?”贺昭不承认。
“没哭就好。”张江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管,拿着一杯水边走边喝,故意走得很慢。
“你们年轻人……哎,也长大了,我对你们这样的情况也去查了一下资料,不要因为大家都是男孩,不会怀孕就胡来,也得做好措……”
林佩玲话没说完,张江洋一口水喷了出来,整张脸呛得通红:“咳咳咳咳咳咳……”
“小洋你也一样,你们兄弟都长大了,18岁了,平时也没机会聊这个话题,肯定是要对自己对别人负责任,如果到了那一步……”
“哎哟,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别说了!”张江洋赶紧求饶,他真后悔出来喝这个水,更不应该偷听这个谈话。
“好好好,不说了,反正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我也不是迂腐古板的人,要是遇上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
“妈,是我迂腐古板,您别说了。”张江洋从来没想到会和林佩玲讨论这个话题,只觉得尴尬得恨不得抠出一个洞藏进去。
等张江洋进了房间,关上门,林佩玲有些好笑:“小洋还挺害羞啊,一看就肯定没交过女朋友。”
张江洋一看就肯定没有交过女朋友?
贺昭本来还佩服林佩玲发现他和易时地下恋的侦查能力,这会儿又改观了。
“妈,你还真厉害。”贺昭说。
贺昭的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他摸出来一看,全是张江洋发来的。
张江洋:你跟咱妈摊牌了??!
张江洋:什么情况?
张江洋:你们哭什么?
张江洋:妈怎么说?
张江洋:她这么平静就接受了?
张江洋:要不是接受了也不会说出刚刚到话了
张江洋:哎我服了你们在说什么?
贺昭:她自己发现的
张江洋:她怎么发现的?撞上什么了?
张江洋:你们在外面搂搂抱抱了?
贺昭:她发现我一直没在自己房间睡
张江洋:????
张江洋:那你在哪睡的?
张江洋:卧槽!你们!
张江洋:可真行
张江洋:这就是ab班的好学生
揭开了这一层膜,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林佩玲越发不加掩饰地对易时亲近,简直把他当成了自己另一个亲儿子,还让他到店里帮忙,亲昵地指使他干活。
贺昭午休去店里吃饭,听见店里来买面包的熟客阿姨问林佩玲:“这个年轻人是谁啊?”
林佩玲笑了笑:“我干儿子啊。”
易时微微一顿,没有吭声。
贺昭对着他勾勾手指,等他走过来,贺昭小声说:“那你不成为我干弟弟了?”
易时冷漠地一推他脑袋。
贺昭注意到张鹏的目光在看他们,看过去,张鹏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挪开了视线。
贺昭想过林佩玲可以接受,张鹏不一定能接受,但张鹏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什么也没有说,依然还是以前那样。
他不需要表态,这已经足够了。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校园文化节落幕了,贺昭去看了师弟师妹们的晚会。没多久,刘晓芸发了贴吧的链接给他,贴吧上有人发了去年3班唱那一首歌的视频。贺昭看了一会儿,嫌弃清晰度不够,翻出去年张江洋拍的视频看。
距离高考还有五天,老周在班会上激动地演讲,最后那一句“高考加油”似乎不小心泄露了一点儿哭腔,没有老师的班群炸开了锅。
距离高考还有三天,也不知是谁先开始,大量被撕毁的碎纸从教学楼洒落,如同下了一场飘飘扬扬的大雪,覆盖了厚厚一层。
距离高考还有零天,整座城市乃至全国都在关注高考,贺昭走进校门的时候看见了老周和任课老师,他们统一都穿上了大红的衣服。
考完最后一门,贺昭既没有兴奋,也没有难过,甚至没有松了一口气的解脱感。
就好像参加了一场跨度很长的烟火大会,大家酝酿了很久,期待了很久,一个又一个烟花在空中炸裂,人群汹涌,齐聚欢呼。等到这场烟花大会终于放完,人潮散去,却又恍然觉得不过如此。
原来这就是这一篇章的结局了。
贺昭走在校道上,两边的树木像是洪流,指引着他往校外延伸。
走出校门,放学的夕阳还很热烈灿烂。易时就站在树下等他,阳光浓重,光线毫无波折地投射在他头顶,鳞光在他脸上跳跃,明亮而耀眼。
校外等候的人很多,他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四周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但是贺昭一眼就看见他,他知道易时也看见了他。
贺昭终于扬起笑意,向他跑过去,校服衣摆迎风鼓起些微弧度。
身后是穿着校服的人流,是他最奢侈的一段年少时光,它永不再来。
但他的少年会等着他陪着他,一起并肩走向未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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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结束了,除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