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江琢在大理寺拿到囚犯名单,翻找到第七页,看到了师父雷嘉的名字。虽然名单本就是大理寺和刑部一起拟定的,但还是要亲眼看到,她才能放下心。
    这是她的师父,她那被诬陷后流放到西北境的师父。如今牵扯师父案情的人事剧变难查,为师父翻案是不可能了。但是让他以近五十之龄回到京都颐养,江琢还是能做到的。
    ——“岳芽,师父教你怎么装死不被看出来,你给师父买酒喝好吗?”
    ——“不学不学,昨日你讹诈本郡主三两银子买酒,这么快就喝完了?”
    她那时候年幼无知,只知道上阵杀敌是一等一的厉害,不知道他们岳家缺的不是兵法谋略以一挡百,缺的是智谋无双参透朝局。
    她更想不到后来安国公府倾覆,她重生归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靠的不是武艺精湛,竟然是破案。
    那时父亲照拂师父,让他以待罪之身参与州县断案,自己跟着七七八八学了些皮毛,却用在后来香山寺案、汴州案以及京城和山南西道案中。岳家的子女从此不光知道杀敌,还懂了人心底的阴私有多可怕,懂了提防懂了勘破。
    这都要感谢师父。
    多么可惜,她其实从未唤一句师父。
    十月里凉风乍起,河南道送来了入冬时要穿的冬服。洛阳节度使府送的是嵌猫睛石紫貂大氅,江琢觉得虽然名贵厚重,但是颜色偏暗。她凭印象写了个尺寸,让墨香拿去裁缝行整改。裁缝行那边因为这料子实在值不少钱,硬是不允许墨香离开,让她盯着绣娘,做好了直接抱回去。
    澧城送来的是天青色夹棉披风,一条野兔毛领子如果翻起来,能从脖子围到头顶。虽然朴实无华,江琢倒是很喜欢。正好有一斛萱哥差人送来的东珠没处用,便镶嵌在披风下摆,倒也能在宫宴之类的重要场合应付自如。
    她自认不是细心的人,收到了冬装才想起不知道江夫人大着肚子,如何完成了缝制披风的工作,累坏了没有。便亲自在东西市寻觅了两日,采购补品、药材还有上好的棉花以及几床蚕丝被褥,堆了满满一大马车,差人连夜送回澧城。
    这之后没多久,离开京都在河南道节度使府案牍劳形整两个月的孟长寂,寻了个由头便又跑来京都。
    他在江宅小楼看到那件大氅,展开了问:“怎么跟我送给你的那件不一样了?”
    “我改了大小。”江琢正在低头认真看京兆府送来的疑难案卷,闻言漫不经心道。
    孟长寂看那大氅俨然在肩膀处加了块拼接,改得男子般大小,心内窃喜地披在身上。又低头看下摆,却只到大腿处。
    “有些小了,”他脸上美滋滋的,嘴上却道:“不过本人不挑剔,便穿着吧。”
    江琢扭头看他,微微蹙眉:“脱下来,不是给你的。”
    一抹笑容僵在孟长寂脸上:“不是给我?难道是给皇帝?”
    如今岳萱已经登基为帝,穿的冬服自有内廷司负责。且宫中有专门制式,外面的裁缝行哪个敢做?
    江琢回头继续看那案卷,口中淡淡道:“给别的男人。”
    她不是说给父亲给兄长给侄子,是说——别的男人。
    孟长寂要脱下衣服的手抖了抖,心里一阵阵发虚。
    这才离开两个月……
    果然应该辞了差事……
    去他的节度使,不干了!
    这一日他心惊胆战,觉得魂魄似乎时时要离体而去。江琢钻研案卷,也不怎么搭理他。
    傍晚时府中有贵客到访,他不得不抽身离去。
    在京都繁华的夜景内穿梭时,他在脑海里把京都年龄相当的男子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继而紧握刀柄。
    京兆府遇到的疑案是一桩陈年旧案,只因为捉到了一虐杀女童的凶犯,邓泰心细,记得三年前有一桩案子杀人手法相同,却没有破。可凶犯死不承认跟自己有关,故而邓泰请教江琢。
    如今虐杀女童按大弘刑罚流放岭南,可当年的案子是灭门惨案,如果他认了,便是凌迟处死。
    江琢跟邓泰商量,带人犯在日之将落时去往凶案现场,用现场证据指证凶犯。
    那个宅子自灭门后一直被封禁,如今一干京兆府衙役带着人犯从京都往宅院里去,引得路人纷纷跟随凑热闹。到了京郊的宅子,正好是傍晚时分。跟着的民众不见少,反而多了起来。
    “这就是杀人的那个?”
    “长得也不凶啊。”
    百姓们多喜欢以貌取人,见那凶犯面皮白净身量瘦弱,便纷纷议论。
    江琢冷眼看着那人。
    并不是五大三粗面容凶狠者会杀人,真正阴狠的恶人,常常是寻常面目,甚至看起来比常人还要胆小怕事些。
    擅长伪装,是这些人的特点。
    邓泰被那些议论烦得转过头去,百姓们顿时噤声,江琢这才能开口说话。
    “胡四,”她从疑凶面前走过,抬脚踢开地上土块,指着窗边道:“你那时候,便是蹲在这里等着这一家人睡熟的吧?”
    胡四抬头看上一眼,低头道:“小姐说的什么,我不懂。”
    江琢不顾他怎么说,抬脚走到窗边,踮起脚尖往内看了一眼,冷声道:“你弱不禁风不能跟这家人硬碰硬,所以你必然用的阴招。根据尸检档记,这一家人被人用刀刺杀。可是奇怪的是,他们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起身搏斗,竟似完全没有呼救。”
    胡四的眼睛盯着地面,不声不响。
    “所以本丞推断,你是先把他们迷晕,再进屋杀人,对吗?”
    胡四猛然抬头看江琢一眼,暮色中她身上有一种冷气,似有莫名的魂魄在周围漂浮着。
    “不是迷烟,”江琢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微勾:“当时天冷,屋中有个炭火盆子,你用了什么法门,让那盆子上淋了水,炭火阴燃,浊气毒晕了屋中众人,对吗?”
    胡四虽然面色未变,那两条腿却微微抖动起来。
    “还不快说!”邓泰怒吼一声,吓得胡四跌倒在地。衙役们毫不客气把他拉起来架着肩膀定住身形。
    “是什么法门呢?”江琢似乎自言自语,却一句一句威压更盛:“屋瓦未揭,你在窗边距离炭盆又远。要不要你主动招了?”
    胡四还想狡辩,人群中有个森冷的声音道:“用的竹子,胡四家里必然种着竹子,竹子长又中空,用来引水再好不过。”
    胡四脸色苍白抖如筛糠,惨叫着要逃跑,被邓泰踹了一脚趴倒在地。
    而江琢猛然转头,看到人群中那个戴着兜帽的男子,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邓泰已经转身,对那人拱手道:“请问——”
    可话说到此处,邓泰也吃惊地脱口而出:“雷大人——哦不,雷大哥,你,你甚时回的?”
    被唤作雷大哥的人神情疲倦却有笑意:“刚进城门,瞧见你破案,便跟出来凑凑热闹。
    过不多时,去勘察的人回来,果然说胡四家屋后种着竹子。胡四还要再抵赖,又被江琢说破她这几日查案卷找到的胡四作案动机。这下胡四瑟缩着承认,被百姓们丢了一头的烂泥。
    谁家会藏臭鸡蛋,京都这边要么丢烂泥,要么丢大粪。
    雷嘉在京都已经没有亲眷,他住在驿馆。邓泰去了好多次,恳求雷嘉能帮京兆府做事。这一日江琢打听着邓泰终于不再去,便买了些牛肉烈酒上门。
    “江寺丞所为何事?”雷嘉并未施礼,神情里含着不在意。
    江琢屈膝道:“想请雷先生饮酒。”
    “本人滴酒不沾。”雷嘉满脸正色。
    这可不是她知道的师父。
    “为何?”
    “喝多了酒影响头脑,影响头脑便会判断失误。江寺丞,草民曾经认识一个丫头,她因为听信草民说京都可返,便兴冲冲回了京都,然后死掉了。”
    那时得胜将要还朝,她急冲冲想回去见萱哥,父亲却觉得应该让女儿暂时留在北境。虽然日子苦些,等朝局明朗再回去。
    岳芽怎么会听,她求着师父为自己说好话,父亲才让她回去了。
    这一回,便是国公府罹难。
    江琢眼眶微热,她继续道:“那日见雷先生推断案情条理分明,请问雷先生愿意收奴家为徒吗?”
    雷嘉这才转头看着她,目光疏懒道:“本人无可相授,从不收徒。”
    骗人!明明他最爱收徒弟了,总是想让自己做他的徒弟。
    江琢微笑着道:“雷先生自回京都只出去过一次,站在朱雀大街上看往皇宫方向。奴家又查出先生卖了祖宅购买私炮,是不是想做出一万套火器,把李氏皇族尽数杀尽为你的小徒弟报仇啊?”
    雷嘉猛然站起身:“你!”
    他神情里怒火和惊讶交织,直到看见江琢看着他滚落泪水,开口道:“师父,是我啊,我是岳芽。”
    雷嘉留在了京都,他果然是闲不住,同意了邓泰帮京兆府勘察案情。
    江琢给他买了个小宅子,一切打点停当后又安排了仆役和丫头。送床盖衣物时,江琢把那一件改好的大氅放在衣柜里。
    孟长寂跟在她身后,脸有些红。
    “原来是送给你师父的啊。”
    “不然你以为呢?”江琢看着他俏皮地笑。
    “没,没什么。”孟长寂道。
    江琢眼睛眨了眨:“别装了,萱哥都告诉我了,你这几日去找他诉了八次苦,要把‘雀听’组织全部的暗线都用上,来查是谁敢登江宅的门。”
    孟长寂挠了挠头。
    墨香也在笑,笑罢了说:“小姐,不光是这样。老爷捎信来,说老节度使刚刚病愈,便和夫人一起亲自登门了。”
    “什么?”江琢问。
    “登门提亲啊。”墨香看着她笑起来。
    孟长寂的脸更红了:“这可不关我的事,不是我去了好几次信逼着父母亲去澧城的。”
    这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日光西斜,三个年轻人笑成一团。
    这京都的冬天到了,但是这个冬天,会是暖洋洋的冬天。
    有兄长,有爱人,有朋友,有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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