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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昨夜西风凋碧树——朱三

    永宁宫的西壁上,爬了半墙的绿藤。每到春来,大片的青绿一点点占据了暗红的朱墙,那大抵是一场色泽艳丽的争斗,一壁如碧玉翠绿而剔透,宛若新生的力量,一壁却如铁锈般暗淡失色,淡淡的猩红透出一抹带着几分死亡气息的寂静。
    很小的时候,他便爱坐在西壁的墙根下,望着这一墙的无声的热闹出神。待到那青绿的藤叶爬满了高墙,渐渐有越过金黄琉璃瓦的势头时,天色也就渐渐热了起来,娘亲便会拿出一小碗盛满了碎冰的琉璃盏,再细细的铺上一片水嫩的小荷叶子,用上好的酥酪堆成高高的冰峰雪嶂一座,用小小的银勺舀上一勺,听着半化的碎冰撞着盏壁叮当作响,真真是再悦耳不过的声音。若是把酥酪也淋到勺中,入口就更是酥甜冰沁到心里。
    更悦耳的却莫过于娘亲轻柔的唤声,“垕官官。”娘亲有着浓重的江南口音,对自己的称呼也如寻常江南人家样的孩子样,称呼为“官官”。其实娘亲的年纪并不大,只是打扮的颇为淡雅,总是一身中规中矩的宫妃装扮,黑纱的尖粽帽上挑着五只彩凤,顶上用钮金蔓枝的箍子固定住,此外再无其他的首饰。长长的翠碧濡裙垂到地上,外罩一件月白织金的云纹夹衣,很是温暖素净。宫里的小宫女们私下里常常议论,杜康妃的样貌普通,不若曹端妃、卢靖妃她们容颜美貌。他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很是伤心了几日。在他幼小的心中,没有哪位娘娘能比娘亲更加好看。
    彼时永宁宫的这片西壁的阳光亦是尚好的,那时候高大巍峨的永寿宫还未修起来,永宁宫往西,只是大片的太液池子,风景好的极了。阳光从西壁上泻下来仍有暖意,于是公室也被映照的格外亮堂。永宁宫虽然比不上东边的景仁宫、翊坤宫热闹,却也并不是个冷清的所在,偶尔的午后,也会有执事的公公捏着尖尖的嗓子送来绿色的签牌。每每这个时候,娘亲就会格外高兴,她压抑着激动地沉声吩咐下人给这位公公包上丰厚的赏赐。待他们走后,娘亲便会姗姗的回到宫室内,细细的描眉施粉,通常一整个下午都不会再出来。
    待到傍晚华灯初上的时候,用完晚膳,便会有几个黄衣的小内侍匆匆跑来点燃了宫灯。每当这个时候,他也会看到父亲慢慢的跺着方步踏进室内。父亲那时候还很年轻,然而却很是严肃,就算是面对自己的孩子,也并未卸下他作为一个君王的威严。
    可娘亲只要一看到父亲,就会从心底笑出来,笑容蔓延到眼角眉梢,和煦的如同三月的春风,但娘亲却不爱说话,常常只是温婉的笑着。娘亲的美是一种水一样的柔和,而父亲亦是喜爱这种柔和的,会让他放下白日里作为帝王的尊严,陶醉在一个女子的似水柔情中。父亲也会打趣说,“永宁,这座宫殿就以你的名字赐名吧,便叫永宁宫,永远都是个让人安宁心静的地方。”
    可他幼时却并不喜欢父亲,除却娘亲只要遇到父亲就忘了自己的存在,让他略微有些吃味在。父亲对于他而言,存在也只是一个符号化的象征,他不仅仅是自己的父亲,还是太子和四弟的父亲。相比起自己,哥哥和弟弟分去了父亲十分之九的关注。哥哥是太子,平日里都要戴着七颗东珠的冕冠,出行到那里都有一大堆的侍卫和太监跟着,很是威风。而四弟载圳是卢靖妃的孩子,宫里人人都知道,卢靖妃是除了方皇后以外,位份最高的妃子。
    父亲不太注意他,他也不喜欢父亲,每次父亲来的时候,他就会别扭的跑出去疯玩,任娘亲怎么唤他都不回来。于是父亲走后,他常常看到娘亲坐到榻边垂泪。他心知娘亲生了气,于是愈加乖巧的踮着足慢慢挪到娘亲身前。娘亲抬起朦胧的 泪眼,望着他重重的叹口气,却还是不会责怪他,只是把他重重的搂在了怀里。
    如果说宫里真有人能注意自己,那怕是只有娘亲了吧。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悄无声息的跟在娘亲的裙后,做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影子罢了,他小时候甚至会害怕,娘亲如果再有一个孩子,会不会也和其他人一样忽略自己。
    卢娘娘就有两个孩子,除了四弟载圳,还有一位玉雪可爱的小公主。小公主刚出生的时候,娘亲就带着自己去看过小妹妹。那天皇后娘娘也在,娘亲恭顺的给皇后请过安,便细细的去看包裹里的小人儿,不住口的夸着漂亮可爱。卢娘娘乐呵呵的听着娘亲的夸赞,丰满的脸盘上都是骄傲。
    他也踮起脚去看过,只见那小小的人儿皱皱的,被包在一个诺大的锦缎包裹里,身形显得愈发的小,真是难看的紧。
    他不明白娘亲为啥会一直夸她,可心里却隐隐有些吃醋了,于是坐在房里也嫌气闷,便跑了出去。卢娘娘的宫室很大,屋外有长长地回廊,还有一片荷花池子,正是盛夏季节,池子里的荷花都开了,亭亭玉立很是娇艳,荷花旁还有许多莲蓬。他跑到回廊下,却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也在池子边,身穿一件月白的衫子,她转过头来,一双亮亮的大眼睛正看着自己。
    “哥哥,你是不是刚去看过那个小妹妹?”她坐在池边,赤着的脚伸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拨着水。
    他从来就不喜欢跟小宫女们玩,此时听了她的话只当是没听到一样,并不理睬。
    “那个小妹妹长的可真难看。”她自顾自的说着话,忽然有些担心的说,“是不是咱小的时候,也是那样的难看。”
    他心里也有同样的疑问,忍不住点了点头。
    “我叫茗儿,你叫什么呀?”那女孩着实爱说话,见他不言不语的,又开口问道。
    “我叫载垕。”他说话很是简练。
    “是哪两个字?载东西的载?很厚的厚么?”她边说边伸手在地上画着,“你和载圳哥哥一样,都有个载字。”
    “不是那个后,是皇天后土的垕。”他也伸指,在地上写了个垕字。
    “你的字写的真好看哇。”那小女孩很是羡慕的说。
    他淡淡的笑,并不接话。其实他每日都在书房刻苦练字,师傅都夸奖他一笔字里有了颜筋柳骨。可是但凡是呈交给父亲御览的作业上,他却都写得乱七八糟。既然父亲不喜欢他,他也无须去讨父亲的喜欢。
    那女孩见他不爱说话,很是无聊的自己玩了会儿水,伸手便去摘荷叶下的莲蓬。可她到底人小臂短,够了几次也没够着。
    “载垕哥哥,你能帮我摘那个莲蓬么?”
    他不想理她,只装做是没听见的。
    那小女孩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又说道,“载垕哥哥,你是不是也够不着呀?”
    他重重的哼了一声,略一俯身,便摘到了那个莲蓬,扔到了小姑娘怀里。抬头时,却看到那小姑娘满眼都是促狭的笑意。
    原来上了她的当!他很是有些气恼,转过了头去,不去理她。
    那女孩却咯咯直笑,“载垕哥哥,别生气了,你转过头来,我剥莲子米给你吃好不?”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天上的百灵鸟一样好听。他略微有些消了气,转过头去,却见她哪里是在剥莲子米,只是把莲蓬窝在手里,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却伸足到水里,重重的把水拨到他身上。
    冷不防被浇成了落汤鸡。他气的站起身来,拿起了小姑娘放在地上的鞋袜,扭头就走。
    她可着急了,在后面大声的叫着:“喂,你别走,你别走。。。。。。载垕哥哥,茗儿错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茗儿真的给你剥莲子米呢。把茗儿的鞋袜还回来。。。。。。”
    他头也没有回,可心里却第一次刻下了这个名字,茗儿,他有些气恼的想,这该是卢娘娘宫里的哪个小宫女吧。
    然而卢娘娘生的那个小妹妹没到满月就夭折了,听说是染了时疫,可怜连名字都没有起,就匆匆的被从东华门抱出宫去,埋在了太液池北面的禁苑里。
    娘亲对此只有一声轻微的叹息。却禁足不让他再往景仁宫去。他于是只能呆在御花园里玩,却意外遇到了一位很年轻美貌的娘娘。这位娘娘的声音很好听,不同于娘亲的柔软声调,她说起话来又快又脆,像金铃一样动听。初次见面时,这位娘娘拿出了些果子糕饼给他吃,不过娘亲常常叮嘱,不要吃别的娘娘给的吃食,他只能咽咽唾沫,略带羞涩的扭头跑掉。那位娘娘也并不着恼,下次看到他时,依旧面上笑笑的,很高兴地给他讲孙猴子去西天取经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腹部高高鼓起,人也圆润了许多。
    他听到别的掌事的宫人们毕恭毕敬的给这位娘娘请安,唤她“曹娘娘”。他蓦然知道,这就是小宫女口中比娘亲还要好看些的那位曹端妃。没来由的他有些生气,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曹娘娘穿的衣衫真个别致,头上的明珠又大又圆,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曹娘娘柔声告诉他,有个小娃娃在她的肚子里。他很好奇,忍不住悄悄的伸手摸了一下,心中只是奇怪,这么大的娃娃怎么会在肚子里,平时它吃什么、喝什么呢?
    他赶紧跑回去问了娘亲,难得的看到卢娘娘也在娘亲的屋子里坐着,两个盛装的女子愁眉相对,浑然都是一脸郁郁寡欢。娘亲看到了他,总是会露出笑容,虽然这次,她的笑容有些苦涩,“垕儿,去哪里玩了,怎么满头都是汗?”
    “我去御花园找曹娘娘玩了。”他踮起脚去桌边提起大大的茶壶,咕咚咕咚的直接对着嘴灌了好大一口,又扭股糖似的钻到了娘亲的怀里。
    “娘亲,曹娘娘说她肚子里住了个小娃娃,这是真的么?”他忽然觉得娘亲帮他擦汗的手一滞,不免有些奇怪的抬起了头,“娘亲,曹娘娘是骗我的对不对,像载圳那么大的娃娃,怎么可能钻到曹娘娘的肚子里去呢?”
    “杜妹妹,有些话我实在要说,漫说我们受些委屈,让她渡承圣宠,这些都忍了去。可如今她的气焰也太嚣张了些,用修道的法子迷惑着皇上,别说是我们了,这半年来,皇上就连方皇后那里也一次都没去过,要是她再添个儿子,怕是我们连活路都没有了。”卢靖妃忽然说话了,“妹妹,我们是同日进宫的,感情最好不过。我们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总该为了垕儿、圳儿做些打算。”
    他睁大了眼睛,听不明白卢娘娘在说什么,只觉得娘亲搂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年一个深秋的夜里,父亲照例是不会来的。娘亲心神不定的坐在床边,哄着被子里的他入睡。
    “我要听曹娘娘讲的那个孙猴子的故事。”他迷迷糊糊的说。
    母亲的脸上瞬时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依然温柔的给他讲着故事,他却始终清晰地记得,母亲那晚讲孙猴子的故事讲错了许多。
    他在睡梦中听到有人重重的在敲宫门,平日里最重形象的娘亲好像连鞋也没穿,飞快的就奔了出去。
    只听宫里顷刻间锣鼓大作,外间的火把宫灯都亮了起来,他听到窗外有太监们尖细的声音大叫着,“出事了,陛下出事了。”
    “垕儿,快睡吧。”娘亲走回来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泪。他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小脸,轻声问,“是父皇出事了么?”
    娘亲却摇了摇头,坚定的说,“不会的,你的父皇不会有事的。”
    果然,如娘亲所说的,父亲并没有事。
    父亲是在熟睡中被十几个宫女用绳子勒住脖子,谁知慌乱中绳子却打了结,父亲只是昏迷了过去。三天后,父亲醒了过来,这些宫女已被盛怒的方皇后下令凌迟处死,连同他最宠爱的曹端妃也因指使的罪名而被乱棍打死。父亲大是震怒,重重的斥责了皇后,又雷厉风行的处理了许多宫人,连同皇后宫里最得势的太监也被拉出去如法炮制的乱棍打死。宫里一时间腥风血雨,人人见面都屏息止言,气氛甚是冷清。
    事件中唯一因祸得福的却是卢靖妃,她因为及时的与皇帝站在同一战线上,谴责了皇后公报私仇的做法,又在皇帝刚刚失去宠妃时,主动来安慰了皇帝受伤的心灵,而迅速得宠,景仁宫瞬时热闹起来。
    与之一墙之隔的,仍然是冷冷清清的永宁宫。
    他忽然觉得,娘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她的脸上不再有温柔和蔼的笑意,却变得心神不宁起来。吃的东西很少,人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往昔白嫩的面上如今都是憔悴之色。
    卢娘娘来看过娘亲几次,他躲在门后偷听,隐约听到卢娘娘轻快地笑,“……杜妹妹。我说件有趣的事给妹妹听吧,宫里的人说,那贱婢死的时候浑身是血,口里还不断地叫着‘陛下’,‘冤枉’呢。那孩子也活活被打了下来,掌棍的太监招供说,打下的孩子都是个完整的人形了,约莫着还是个男胎,阿弥陀佛,妹妹你说,皇后是不是作孽啊……据说现在皇后已是皈依了佛门,整日里只是打坐吃斋,可她怎么洗的清自己手上的血迹呢。”
    卢靖妃走后,娘亲撑起了骨瘦如柴的身体,坚持着在房里设了个小小的佛堂。从此她终日只是一身缁衣的端坐在佛堂里,宛如坐定一般。
    父亲也曾来看过娘亲一次,娘亲只闭着门不见,隔着门请罪道,“臣妾一心只在佛门,愿日日夜夜为陛下和皇儿祈福,不敢承恩受宠。请陛下见谅。”
    他就躲在门后,看着父亲一次次带着希望而来,却又是每每盛怒之下拂袖而去。终于有一日,父亲的脚步绝迹于永宁宫。
    永宁宫终于成了一个永远冷清宁静的地方。再也没有人会来踏足一步,就连和娘亲曾经交好的卢娘娘也绝足不来。宫里下了道旨意,削去了娘亲的妃位,赐号永宁。随着旨意而来的,还有一座御赐的金佛龛。
    他看着母亲含泪打开了佛堂的小门,身上的缁衣早已除去,只身着最简单的宫装样式,依然如从前般打扮。他冲到母亲怀里,紧紧地抱住母亲,却感觉到有一行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发间。
    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待到又一个寒冷的冬天到来的时候,娘亲终于病入膏肓,缠绵病榻。宫里只派了个太医院里侍药的小医监,隔几日送上些风寒的汤药来。他只是发愁,便要去宫里闹。娘亲却拦下了他,不许他去。
    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每日端着汤药,恭敬地侍奉在母亲身旁,一点一点的给母亲喂着汤药。
    “垕儿。”娘亲忽然喘了口气,声音嘶哑的说道,“若是娘亲不在了,你可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么?”
    “娘亲不会有事的,”他捧着汤碗的手有些发抖,“娘亲还要垕儿,娘亲还要父皇,娘亲怎么舍得抛下我们。”
    “你父皇,他怕是早已忘了我了。。。。。。”
    娘亲悠悠的叹了口气,仿佛回忆起了无限的怅然,隔了许久,她方才开口说道,“还没有回答娘亲,你可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么?”
    “孩儿知道的。”他重重的点了点头,跪在了地上,可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孩儿定会好好听师父的话,用心读书写字,要为娘亲争气,做个让父皇看重的孩子。”
    “混账!”娘亲忽然伸出了骨瘦如柴的手,重重的打翻了他手中的药碗,“谁让你争气了!”
    娘亲有些气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你想要气死我么。”
    他惶恐的跪在地上,“娘亲消气。孩儿知错,孩儿知错。。。。。。”他反复的说着,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娘亲不许你争气,不许你才华出众,”娘亲俯在病榻上,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别怪这样约束你,娘亲只要你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你是你父皇的孩子,只要你庸庸碌碌,毫无才干,再加上又无娘亲的支持,没有人会把你作为敌人,你就能平安的活下去。”
    彼时他尚不明白娘亲话语中的含义,却牢牢记住娘亲的每句话。他握紧了娘亲枯瘦的手,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娘亲这一世,没有扫描遗憾,唯一没有看到的是你的平安长大,”娘亲的目光霎时黯淡了下来,手亦轻轻的松开,“娘亲多么想看到,娘亲的厚儿快快长大,长的高大威武,将来娶一房漂漂亮亮的媳妇,生下许多乖乖的小官官。”
    娘亲的话音越来越弱,渐渐的气若游丝。娘亲说的久了,有些困倦的闭上了眼,却轻轻咳嗽一声,用手帕抹去痰迹。
    他分明看到,母亲唇边有一丝血痕。
    他愣了一愣,忽然站起身来,急急的叫着,“娘亲,娘亲,你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找父皇来,去找最好的大夫来。”
    永宁宫外,处处都是大红的宫灯挑着,雪地里铺满了防滑的石子,不远处的歌舞丝竹声透墙而来,他这才想起,宫里怕是要过年了。
    他已经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了,娘亲为自己遮蔽了这么多年的风雪。终于轮到自己该为娘亲做些什么了。
    他秉着这个念头,匆匆的奔到景仁宫门口,却见卢娘娘宫里的宫女春芳正抱着父亲的龙靴出来。
    “父皇可在里面么?”
    “皇上怕是已经歇下了,娘娘吩咐过谁都不能打扰。”春芳犹豫的说道。
    “春芳姐姐,求求你了。我的母妃病重,我想请父皇过去看看。”他小大人似地站在雪地里,只是哭声哀求着。
    春芳面上划过一丝不忍的神色,迟疑的说道,“好吧,我进去试试,不一定能成。”
    过了一会儿,春芳却被几个内侍拖出来的,其中一个用尖利的公鸭嗓说道,“宫女春芳,擅自打扰陛下休寝,掌嘴五十。”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几个内侍把春芳摁在雪地里,左一掌右一掌的框得她嘴角都是血渍。他骇得呆了,却见春芳望着他叫道,“小王爷,还站在那儿作甚么,求陛下是行不通的,不如去求皇后……”她的话还未说完,那内侍冷笑一声,巴掌框得更响了。
    他呆了一呆,拔腿便往坤宁宫跑去。
    那晚的雪很大,漫天铅云堆积,片片如鹅毛般落下,不多时地上就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这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吧,宫里的廊道上都没有清扫,他浅足的靴子陷在雪地里,每一步都迈的弥足辛苦。
    待他奔到坤宁宫门口时,却见朱门紧闭,宫门前连一个人都没有。
    他大声的喊着,“皇后娘娘,我是载垕,我的母妃病重了,请您派太医去瞧瞧她……”
    他喊得声音很大,只是那晚的风声更大,呜咽中吞噬了他的声音。待他喊到声嘶力竭时,宫门终于打开了,却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门口,秀气的月白衣裙上绣满了栀子花的图纹。
    “怎么是你。”他瞬时愣住,这小姑娘却是那年在卢靖妃娘娘宫里见过的那个,想不到她竟是皇后宫里的小宫女。他顾不上这么多,只是连声问道,“皇后娘娘在里面么?”
    小姑娘歪着脑袋望着他,也不说话。
    “你是还在记恨那年我拿你鞋袜的事?”他蓦然心头火气,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恼怒的神色。却咬了咬牙,心知无望,顿足就往回走去。
    “载垕哥哥,你这么负气走了,你的母妃可怎么办?”那小姑娘脆脆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他浑身一震,转身只见那小姑娘头也不回的望宫室内走去。他再也来不及多想,跟随着那小姑娘便往里走。
    他从来没有来过坤宁宫,并不知道这里的宫室如此高大,却又为何会这般沉寂。也不知道在空荡的宫室里转了多久,小姑娘推开了一扇门,轻声的走了进去。他愣了一瞬,也跟着进去。
    这里与娘亲的佛堂似曾相识,壁上供了一尊佛像,一个端庄的缁衣女子端坐在壁前,却是闭着眼在打坐。
    “皇后娘娘,请您救救我的母妃吧,她如今缠绵病榻上,父皇在卢娘娘的宫里,也不肯去看她。”他刷的就跪了下来,早已是满脸的泪痕。
    过了许久,那拿着念珠的手才顿了下来。只听方皇后清清淡淡的说,“起来吧,载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的娘亲自有她的缘法。我如今已是出家之人,不会再插手去管这些事了。”
    任凭他如何苦苦哀求,方皇后只是默然的捻着念珠,并不再说话。他不由又着急起来,陷入了一种绝望之中。
    “母后,您常教导茗儿,要仁慈的对待万物。出家人有好生之德,如今杜娘娘遇到了危难,我们怎能袖手旁观呢。”站在一旁的小姑娘忽然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又清又脆,很是动听。
    方皇后沉吟良久,却是淡淡吩咐道,“罢了,传我的懿旨,遣太医院的徐医正去永宁宫。务必要用最好的良药,尽最大的努力。”
    他的双膝一软,重重的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额上都磕出血来,颤声的谢着皇后娘娘的恩典。方皇后却又入定一般的默默念经。还是那个叫茗儿的小姑娘一把拉起了他,着急的拉着他往太医院跑去。
    徐医正的医术果然高超,然而娘亲的病却是入了膏肓,仍是如何调治,也是回天乏力。
    新岁过后的第一个清晨,他如往常般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踏入娘亲的房中问安,却见母亲合目躺在病榻上,并不说话。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快步的奔到母亲榻前,小心翼翼的跪在床侧,抱着一点希望的轻轻摇着母亲的手臂,柔声唤着,“娘亲,娘亲,我是垕儿,来服侍您喝药了。”
    娘亲的身子冰冷冰冷的,哪里还有一丝气息。
    他只觉得天崩地裂,汤碗瞬时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世上最疼爱他,最关心他的娘亲去了。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像娘亲那样搂着自己,抚摸着他的发髻,唤一声“垕官官”了。
    他曾经多么的顽皮,多么的叛逆,多少次让娘亲深深地垂泪失望。
    如今当他满心要弥补这些,要向娘亲证明他还是有出息的孩子时,娘亲却永远的离开了他,再也无法看到。
    在这宫廷之中,纵然他身份显贵,是天之贵胄的皇子。
    可事实上,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一直都是与娘亲是相依为命的。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不敢大声的哭泣,却无法控制泪水肆无忌惮的在脸上奔肆。
    小时候他很顽皮,故意走到太液池边的大假山石后躲起来,偷偷看着到处寻找自己不见的母亲一跤摔倒在湖边。那时候母亲定是以为他落到太液池里去了,浑然不知自己膝盖上跌破了伤口,只是着急的垂泪。
    他这才从假山后走出来,略带一丝歉疚的钻到母亲怀里。
    然而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从未离开过他片刻的娘亲走了。
    他又成了那个躲在假山石后的孩子。只不过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来寻他了。
    从今往后,这世上只余他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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