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张居正刚回了家,李氏便听到东厢有了动静,鸾瑚的丫头婆子们都来请他过去,外间好是热闹繁杂了一阵。李氏自在房中心平气和的饮着茶,一杯还未饮尽,只见小凤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眉上都挂了喜色,“好叫夫人知道,我家奶奶这次真真是怀了身孕,老爷和奶奶快请夫人去东厢房说话呢。”
李氏放下茶盏,略一整顿妆容,便随着小凤去了。恰恰走到了东厢房外,只听里面传出欢笑声,一时觉得脚上有千斤重,她捺了一捺心底的怅然,慢慢推开了门。
“姐姐来了,快请坐,”鸾瑚眼尖,一眼便瞥到了她,瞬时换上了一副恭敬又谦和的样子,便欲翻身从床上起身,替她去搬凳子。一旁的青衫身影一晃,已是挡在了鸾瑚身前,按住了她的手,柔声吩咐道,“你不用起了,好好躺着休息就是。”鸾瑚就着他的手躺下,口里仍道,“那怎么好,总归是妹妹应尽的礼数。”话虽是这样说,只是一双熠熠的星眸凉凉的向李氏扫去,总含了些若有若无的深意。
这一番做作尽收在李氏眼底,她到底觉得心内有些酸,勉强笑着自己寻了张凳坐了,没话找话的开口道,“妹妹要多注意身子,留仙居的大厨我已着人去请了,以后就由他来照顾妹妹的饮食。”
“留仙居的厨子怎么用得?”张居正忽然皱起了眉头,不耐的责备道,“那家的菜色最是油腻重味,一味的重翅羹金鲍,寻常人都吃不久,更何况是孕妇!”
“我哪知道那家菜色会是油腻的,“李氏涨红了脸,又是尴尬又是委屈的解释道,“妹妹不是说她偏爱….”话音未落,只听鸾瑚柔声接过了她的话,劝着张居正道,“这也不怪姐姐,她可能原是想给妹妹找个好些的厨子做菜,倒并未考虑到太过油腻这一层。”说着,她又正色看着李氏,无比郑重的说道,“多谢姐姐的深情厚意,妹妹并不是金贵之身,无论姐姐用什么样的菜色,妹妹都会受之如饴的。还请姐姐不要破费,节省度日为好,毕竟咱是官宦之家,如果任用京中名店的厨子,还会引来旁人的物议呢,多少有损大人的声誉。”
“我看鸾瑚处事十分的稳妥,以后府里的事,你也可以少费些心,多和鸾瑚商量着办。”张居正重重的“哼”了一声,面色十分的阴沉,看上去已经很是不快。
李氏低低的应了声“是”,她此时已知鸾瑚是存了心的,自己若再解释,无非添不快罢了,此时见鸾瑚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便勉强道,“多谢妹妹的提点,却是我考虑不周了。”
再坐下去,便是如坐针毡一般,李氏捱了片刻,起身告了声辞,退出门时尤听着房内传来鸾瑚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我想姐姐到底是吃了出身的亏,书读得少些,考虑事情总不那么周道了。我一直努力侍奉好姐姐,希望姐姐能够真心爱护我与我肚中的孩儿。但大人今日这般说了,希望姐姐不至于心中留了意,反倒更猜忌我才是……”
李氏心中气苦,再也不愿听下去,加快脚步走的更急,此时却见小凤端了碗汤药迎面走来,下雪天本就路滑,李氏正往旁边让着,小凤忽然滑到在地,手里的药盏摔在地上跌的粉碎。李氏看着那药汁溅出来的褐色汤汁斑斑点点撒在自己素白的裙裾上,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听身后的门却被推开了,她回头看时,只见鸾瑚身着一件单衣站在门口,目光如刀般冷冷对着自己。
“奶奶,”小凤忽然嚎啕着爬向鸾瑚,抓住了她葱绿色的裤管,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您的药……都被夫人打翻了……”
“你说甚么!”李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适才她连小凤的衣角也没碰到,明明是她自己跌倒的,怎么这样攀咬到自己身上,无边的愤怒包围了自己,她简直双目都是赤红的。
“姐姐有什么火气冲妹妹撒就是了,何必拿我的丫鬟撒气。”鸾瑚脸色苍白,目光中简直要喷出火来,一句一句的话如刀子一样剐人,“不过是一碗皇后娘娘御赐的补药而已,总归是喂了我肚里的孩儿,这也是大人的亲骨肉。姐姐居然如此的容不下?”
一瞬时,耳中静了一瞬,只有冷冷的北风呼啸怒吼的刮过,让她觉得周身都是冷意。是了,这里只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已,有什么理由去愤怒,去生气?她觉得眼角有些潮湿的液体不争气的涌出,她依旧忍耐着解释道,“我….我并不知是….皇后娘娘御赐的….补药….我…..”
鸾瑚干净利落的打断了她的话,眸中闪过凶狠的光芒,如一只母兽般护住自己的腹部,厉声道,“姐姐不知道是皇后娘娘御赐的就可以打翻?姐姐也是有孩子的人,怎能这般狠毒。若姐姐这样容不下妹妹肚里的孩子,妹妹索性服一碗狠药,遂了姐姐的心愿可好?”
不知何时,青衫的身影已站在鸾瑚的身后,他将一件丝绒的披风温柔的替她披上。李氏呆呆的看着他抱着鸾瑚站在回廊里,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却全然都是怒火。
鸾瑚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似是断了线的珠子,任谁看去都觉得怜惜。他搂住了她微微颤抖的双肩,不知在耳边柔声劝慰了几句什么,这般温柔而缠绵的神色,是李氏从未见过的。
鸾瑚温顺的听着他的话,仍有丫鬟扶着回了房间。
他随着迈进门槛时,顿了顿足,轻轻侧眸望着李氏,眉间焦灼,目光深不见底。
李氏直直的望着他的双眸,轻声道,“不是我。”
他面上神色也未改半分,却收回了目光,嘴唇抿成一线,神色晦暗到了极致。
李氏咬着双唇,几乎带了哭腔,毫无章法的诉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大人……”房里传出鸾瑚的呼声,焦急而又柔弱。
他看也未看她一眼,径直往房里走去,仿佛连适才那一瞬时的回顾,都只是李氏的错觉罢了。
雪一直未停,天,真的很冷了。
自那日之后,李氏将府里一切处置的事物都交由鸾瑚任其处置,只求乐得清净。然而鸾瑚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性子却也渐渐变的暴躁,府里愈发折腾的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李氏不愿在府里多待,清晨便早早梳洗罢,嘱咐秦妈给小雪换好暖和的春衫,三人准备出门礼佛去。谁知刚刚走到了二门前,一个清泠泠的声音照旧在背后响起,“姐姐这么早出门,往哪里去啊?”
李氏无奈的转过头,只见鸾瑚身着一件沉香色水纬罗的云缎披袄立在门旁,四五个月身孕的大肚子十分明显的凸出来,她神色倨傲,十分睨视的望着李氏。
“今儿浴佛节,正准备去通教庵礼佛,小雪都三岁多了,还没有定下个名来,也想去请庵里的师太正个名。”
“哦?去个尼庵还要这么多人跟着?”
鸾瑚的一手扶在丫头小凤的肩上,缓缓步行到她面前,眼眸却往秦妈身上打量去,“今儿我胃口不好,想吃一碗秦妈做的通草鲫鱼汤,秦妈就留下吧。”
李氏忍住怒气,冗自轻声说道,“小雪年幼,我一个人照料不来,凡事是离不开秦妈的……”
“我倒是忘了,小雪不是姐姐亲生的,怎么能照顾得来呢?”鸾瑚唇边噙了淡薄的笑意,仿佛浑然不见李氏陡然涨红的脸色,她扬起秀丽的眉,侧头吩咐身旁的丫鬟小凤道,“小凤,你就随着姐姐去趟庵里吧,仔细要照顾好了我们的小雪。”
“夫人。”秦妈千百个不愿意留下,迟疑的唤着李氏。
小凤却十分伶俐的点点头,伸手抱过了秦妈怀里的小雪,跟在了李氏身畔。
李氏无奈之下,只得叹了声气离去。
通教庵自元时始建,是京城最大的姑子庵。李氏还未至庵外,却见远远的香火鼎盛,人声喧沸之至。再行得近些,只见金黄的琉璃飞檐赫然挑入云霄,殿阁屋宇之华丈,不输于宫中气派。李氏是听了秦妈的劝告,才第一次来这个所在,此时不免看的极为震惊。直道此处信男信女众多,才得年年香火如此旺盛,却不知还有另一个缘由。
待到了庵门外,自有供奉的年轻姑子过来引路。因今日是浴佛节,来礼佛的斋客众多,而李氏一行又衣着朴素,因而姑子们十分的忙乱,只是匆匆将客人引至正殿便跑得不见了人影。李氏一心想寻个有道的老尼为小雪批命,此时见大殿中人声喧嚣至极,便嘱咐小凤道,“你且抱着小姐在这里等待,我去后堂寻个师太出来,你切切记得站在这里,不要走失散了。”
小凤抱着小雪,只顾低头看着自己葱白缎子纱绿裤腿有没有被香灰污了,十分不耐烦的胡乱点着头。李氏还想叮嘱,却见香客越来越多,只得寻了个人潮缝隙,先往后堂去了。
待到了后堂里,李氏扯住了一个步行匆匆的中年的姑子问道,“请教这位小师太,庵中主持师太在何处?”
那中年的尼姑十分警惕的退后一步望着她,“你寻住持师太做什么?”
“好叫师太知道,我是来寻主持师太为小女起名点化的,”李氏面上浮了些温和的笑意,不动声色的将一小锭银子塞在了中年尼姑的手中,“还麻烦师太行个方便,替信女指点指点。”
那中年的尼姑掂了掂银子的重量,顿时喜上眉梢,笑道,“施主这般诚心礼佛,怎能不行方便。只是现在住持师太在澄心楼诵经……只是有不少贵客在楼下等候着呢,没三四个时辰怕是不会轮到你……”说着她语音有些迟疑,李氏十分的知情识趣,忙从袖中又取出一锭金稞子塞到她手中,她身上的私房钱本就不多,这一锭金锞子几乎是她半年的月例了,“师太如何称呼?还要劳烦师太费费心。”
那中年尼姑眉开眼笑的收起金锞子,笑道,“阿弥陀佛,贫尼静慧,佛祖面前论什么尊贵卑贱呢,你且随我来,直接从后门上澄心楼去吧。”
李氏大喜过望,说道,“那我去大殿把小女接来。”
“不可不可,此番我们已是从后门上楼,须得不被人知道才好,若稚子哭闹,岂不惹麻烦。
”静慧摆了摆手,郑重道,“你有稚子的生辰八字么?”
“有的。”
静慧信心满满的说道,“那便足矣,住持师太性子很爽利的,批命定名,只需要八字就够了,不过半刻钟就可好。”
李氏将信将疑的跟随静慧走到后院,沿路只见这是处极开阔的花园,园中繁花似锦,屋舍精制,更有许多年轻的姑子穿梭其中,各各都是年轻貌美,只是年纪轻轻都是缁衣加身,神色甚是落寞。她不由十分称奇,连连咂舌道,“这些姑子都如此美貌。”
静慧本在前面引路,此时重重一哼道,“你只看个皮相。这些女子都原是宫里的出身,富贵惯了的,哪里安心在佛门清净地礼佛。”
李氏听她语言忿忿,不敢节外生枝,尴尬的笑了几声,只见远远一座高耸的三层佛堂赫然在眼前,堂前围满了人,十分的热闹。堂上赫然三个浓墨的大字,“澄心堂”。
静慧示意她噤声,悄悄引着她往堂后行去。李氏远远的一瞥间,只觉得堂前围着的人都是锦衣华服的装扮,十分的眼熟。
李氏走进澄心堂时,前一位客人刚刚出去。她在路上得了静慧的嘱咐,一进屋子便深深一躬,对着堂上的尼姑施礼道,“信女李氏,见过默清师太。”
过了半晌,只听默清唔了一声,并不言语。她好奇的抬起头来,只见这师太却也并不如何老,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面目富态,如同寻常人家的妇人一般,唯有一双眸子异常的有神,此时正霍然盯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接,李氏唬得低下头去,却听默清的声音十分清健,“你不是此地人吧。”
“信女家在冀州,嫁到京师。”
默清霍然睁开双目,上下仔细的打量着李氏,李氏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不免心中微微奇怪,静慧不是说住持师太给人定名十分的快,怎么此时却问些不相干的事,于是她有些局促的说道,“信女有一幼女,年方三岁,想请师太帮忙定名,这是小女的生辰八字。”说着静慧从旁接过了她手中薄薄的笺纸,递给了默清。
谁知默清微微瞥了一眼,却叹道,“世间蝼蚁,都是苦生,颠倒繁华,难脱红尘。汀兰霁雪,莫知迷离。”
说完这番话,默清便微微阖目入定,再不发一言一语。
李氏疑惑的向静慧望去,只见静慧微微摆手,示意她下楼去。李氏忍不住问道,“住持师太为何不给小女定名?”
静慧敬畏的回望了一眼入定的默清,有些心神不宁的低声说道,“住持师太已经说了,令爱就叫汀雪吧。”
李氏心中的诧异转瞬即逝,她恭敬的收好女儿的八字名笺,再回头时,却找不见静慧的身影。她隐约记得适才走来的路,仿佛要绕过一个园子才能出去。她摸索着在园子里走了半晌,却越走越觉得这道路更陌生了些。她止步四下观望,只见这个园子是极大的,四下都是姹紫嫣红,繁花栽柳的景象,哪里还寻得到进来时的路径?
她心中牵挂女儿更加发急,在园子中乱走了一阵,转过一处凉亭,只听得溪水淙淙,右下树荫处有一排绿竹,竟是个极为清幽的所在。冷不防她只觉得脚下一滞,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一样,却是一块两尺见方的小小木牌弃在地上。她捡起木牌,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土,勉强辨出上面有个“冢”字,其他的字迹都涣漫不清了,不知是谁人坟头的牌位。她侧头只见亭边的竹笆下有三座小小的坟包,心知这木牌必是从上面落下的。她正欲过去将木牌放好,忽听脚步细碎,凉亭里传来一个女子柔媚的声音,“大人救我出牢狱之中,如今又来看望我,妾身心中十分的感激。”
语声入耳,李氏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何其的熟悉,仿佛不久前才在哪里听到过。她不及细想,赶紧侧身隐到绿竹后,只听紧接着,又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愈来愈近,“我出入这里多有不便,这里凡事都要多劳你照看些。”
“臣妾省得的,”那女子低低的应了一声,良久后方才说道,“这坟上年年新草绿……都不会忘了大人的情谊。”
“上次的事,让皇后娘娘猜忌我。现在她赶我出宫来。我以后怕是再难帮到大人什么了。”那女子压低了声音又道,声音中隐隐蕴着情谊。
“可辛,你放宽心,我会为你想办法的,”那男子柔声安慰着,说道“再说你现在身怀有陛下的龙种,皇后娘娘不会对你怎样的。”
李氏心头怦然一跳,斜探出半个身子,只见那三座坟包前站着一男一女。女子衣饰华丽,她此时已听出这女子正是陈皇后身边的侍女可辛,而那男子身着一袭青衫背对着自己,缓带洒脱,却正是日日相见的丈夫。一时间她又是苦涩又是心酸,全然没有想到他们之间居然会有联系。她心神微动间,便有几句话没有听得分明。
“大人,请好好照看小雪,”这句话忽然撞入李氏的耳中,嗡的一声震得她的耳鼓轰轰作响,她吃惊的凝神望去,只见那女子蓦然扬起头,手里握着什么东西,一双明亮的眸中蕴满了晶莹的泪水道,“这块玉佩跟随我多年,请大人给她带上。保佑她平安长大。”
“放心,小雪很好,”张居正接过玉佩,柔声安慰道,“你如今身怀有孕,住在这里反倒比宫里安全,只是你凡事也都需小心点才好。若有什么事,吩咐阿保递个话出来。”
李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园子的,当她走回人声鼎沸的大殿时,眼前仍然是迷茫一片。小雪的身世她暗自猜测过,却总不如这样亲耳听到时刺骨铭心的痛。
她浑浑噩噩的走回大殿的石鼓旁,耳边依旧是诵经声、祈佛声杂乱一片,殿中兽首口中吐出蓝幽幽的青烟,数不清的人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人仿佛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躯壳一样,没有半点力气。眼前香烟弥漫,赤橙黄绿,万道金光交错,浮现出的还有小雪甜甜的笑脸,她忽然心神一懔,生出些不详的预感,目光向四周扫去,大声而凄厉的叫道,“小凤……雪儿……”
“大人,通教庵一带都找遍了,没有找到小姐的影踪。”几个下人急急忙忙奔到前院向张居正回禀道。此时张府里乱成了一团,几乎所有的奴仆都出动去找小雪了。
“你们可有去庵里的石鼓下找?”李氏急得坐立不安,眼泪都涌了出来,“今日我明明叫小凤抱着雪儿在石鼓下等着的,旁边都没有人看到她们么?”
鸾瑚在一旁好不快意,火上浇油的插口道,“这番一定是人伢子把她们都拐了去了。姐姐今儿一早就说要带小雪去庵里,当时我就觉得不妥当,庵里人有多少,哪能没个闪失。要我说姐姐也是太粗疏了,哪能把孩子丢在一旁,自己不闻不问的。唉,到底隔着肚皮难见人心。”
李氏面色苍白,嘴唇直哆嗦,“你这话什么意思?小雪是我养大的,难道我还故意将她丢了?”
鸾瑚愈发得意了些,斜倚在床栏上剔着指甲,似笑非笑的说道,“我哪敢说姐姐故意丢了小雪。我只是说小雪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了,为何偏偏平日里丢不了,今日姐姐单独带出去便丢了?更也许小雪毕竟不是姐姐肚子里出来的,和亲娘总还是隔着一层,不那么上心罢了。”说着,鸾瑚的手攀上了张居正的肩头,不动声色的为他掸去了衣襟上的灰,显得愈发亲密些。张居正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李氏身上,焦急中大有几番问询的意味。
李氏放在膝上的细长手指慢慢攥紧,眼睑微微一跳。这几年来她巴心巴肝的照顾小雪,爱若珍宝一般,却换来这样冰冷的评价。她抬起沉重的眼皮,迎上着他深不见的双眸,“……你也觉得我不是雪儿的亲娘,会慢待了她是么?”
他的面容僵了僵,默然半晌,避闪开了她泫然欲泣的目光,却涩声问道,“今日….你…你也在…通教庵?”
李氏一愣,瞬时恍然大悟,庵中的情景重回眼前。
原来他是疑心自己的。
她眼底干涩,竟是一滴泪也流不出,她心中气苦,站起身来望着他的侧影气道,“雪儿既然是我弄丢的,我会去把她找回来。”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仍然什么都没说,一句阻拦的话也没有。
李氏瞧着他的神色,眼底的希望一点点的黯淡,一点点的化为灰烬。
心有一瞬时的剧痛,常听人说撕心裂肺,这却是头一遭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撕心裂肺,她只觉得一股血腥之气翻滚到胸口,涌到喉间都是腥气。
“但愿姐姐能找得回来,”鸾瑚唇边露出了喜色,旋即又挂了些愁色在眉梢,“小雪可是我们家大人心间上的肉,要是姐姐找不回来,还有什么脸面进这个家门呢?”
李氏心如死灰,不愿再听下去。她蓦然转身,决绝的离开了家门。
暮色渐沉,远处一川云树冥冥。近处街道空空荡荡的,人影渐渐稀少。李氏一个人在街上彷徨的走着,却不知道天下之大,还有哪里可以去呢?仿佛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鼓声,沉闷中直入云中,她抬头看时才发现天色昏暗,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通教庵外。
“师太,我女儿走失了,麻烦您行个方便让我进去找找吧。”李氏见一个年轻的姑子正在关庵门,赶紧迎了过去十分恳切的说道。
那年轻姑子十分不耐的推了她一把,口中斥道,“走开走开,庵里已经宵禁了。”
李氏被推的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上擦破了一层油皮,口中尤是苦苦哀求着,“师太,请您行个好……”
那姑子见她跌倒,有些心虚的斜睨了她一眼,把庵门关的更快了。冷不防有人从里撑住了门,一尺宽的白碾光绢宽裙裾露出一角,唯有腰上配着的缠枝香囊是用银线勾了边的,明晃晃的耀得人眼都睁不开。只听那女子冷声说道,“放她进来。”年轻姑子回身慌忙跪下,磕头如捣蒜一般,“见过可辛姑姑。”
李氏抬头去看,正对上可辛格外犀利的目光。李氏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觉得口中弥漫的都是苦涩。任谁可以看到她此时的难堪,她只是不希望被眼前这个深深挫败了自己的女子看到,李氏缓缓爬起身来,蹒跚的向外行去。
“站住,”可辛忽然唤住了她,“你不想找女儿了么?或许我可以帮你。”
李氏的身体顿时僵住,眼里弥漫起一层薄薄的雾气,“你是帮我找女儿?还是帮你自己?”
可辛顿时语塞,不住的打量着李氏消瘦的背影,她无暇思考李氏究竟知道了多少,只是眸光流动间一字一句的说道,“不错,我原本是不太喜欢你。我知道你大概也不会太喜欢我。但如今不管是为了谁,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想将小雪找回来。既然如此,你是不是应该相信我一次呢?”
“好,我信你,”李氏蓦然转过身来,隐隐闻着她腰间香囊传来的浓郁香气,只觉得胸口十分烦闷。她强捱住身体的不适,脸色白的如纸一样,声音仍然十分坚定,“你说我应该怎么做吧。”
通教庵近百年来常受皇家供奉,规制格外严格,到了掌灯时分,庵中群尼做完晚课,各自会斋寮歇息,一时间诺大的庵堂里空空荡荡,十分寂静,任谁也不能离开庵门一步。今晚负责值夜执事的尼姑静慧刚刚在主庵堂里给油灯添了些油,还没合稳双眸,忽然听到后堂忽然传来女子凄厉的叫声,“救命啊,救命啊,出人命了……”
静慧唬得旋即惊醒过来,匆匆向后堂奔去。她知道庵中所有的僧尼都住在前院两侧的斋寮中,唯有一位宫里出来休养的姑姑住在后堂,那姑姑可是皇后身边的重要的人物,出宫住了这些日子皇后时常着人来问,于是庵里任谁都不敢怠慢了她。
然而那位姑姑虽然面容姣美,但任谁都能看出她的身材日益笨重起来,只是宫中秘闻庵里的人都不便去询问,便连主持师太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此时静慧听到后院出了事,眼皮突然一跳,心知怕是有些不妙。
静慧一出门,正巧遇到了澄心堂里掌管医事的静贞,她赶忙问道,“静贞师妹,后堂这般吵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听说是后院那位宫里来的姑姑落了红,”静贞焦急的说道,“连师父都被惊动了,吩咐我拿药匣去后堂。”
静慧听说主持师父都已经过去了,赶紧加急步子向前走去。谁知走了没几步却与一个人撞在了一处,她怒气刚升,抬头看清眼前的人却愣住,好半天方才说道,“哎..哎…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正是李氏,她悄悄把静慧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神神秘秘的说道,“静慧师太,我给你指条做主持的途径,你愿也不愿?”
静慧的双眸豁然一亮,略显得肥硕的头颈转了一转,眼眸中晶光骨碌碌的转,“什么途径?”
“你可知道后院这位姑是什么来历?她肚子里怀的可是龙脉,所以你知道为什么皇后娘娘不让姑姑回宫吧,”说着李氏吐了口气,瞧着静慧吃惊张大的嘴,卖关子似的顿了顿,又道,“可辛姑姑是万岁爷心间上的人,如今迫不得已才牵出宫来养胎。她肚子里怀的可是小王子,若今夜她有了个闪失,管教你一庵的人都人头落地……我指条明路给你,你只管传个信到宫里去,要去找一位姓秦的公公说,可辛姑姑肚里的孩儿有险,他定能救了姑姑。她日姑姑若能平安生下小王子来,到时候封个皇妃不在话下,那时你便是有功之人,岂不飞黄腾达?
这番话听得静慧怦然心动,她深知自己并不受师父喜爱,还不如比自己晚几年入庵的师妹静贞得宠,他日师父如果选择主持,定然轮不到自己。只是庵中规矩森严,她迟疑道,“这位姑姑是宫里明令禁止出庵的,师父早就叮嘱过我们,不可让她出去……”
“只是由你去递个消息给宫里,并不是这位姑姑出了庵,这样也不算违背了规矩,”李氏口齿十分便给的说道,“你想想看,将来只要皇妃娘娘一句话,区区一个通教庵里做个主持还有什么难处?”
静慧心中早就活络开了,她寻思了半刻,咬牙道,“好,我去宫里试试看。”
好不容易才把住持等人打发走了,屋子里只剩了可辛与李氏两人。
安静中透出一丝不安。
床畔一盏星火如豆的油灯,可辛仿佛是倦了,阖目倚着床栏。微薄的光芒投在薄如蝉翼的纱帐上,层层的栀子素色里挑出一层海棠的红艳来,却亦笼出一层朦胧的阴影。
李氏看着她,心里如同沸腾的滚油,忍不住蹙眉说道,“通教庵的规矩大的紧,宵禁了连只蚂蚁也爬不出去。也不知道静慧能不能送出信去……再说,你真有把握皇上会来么?”
“我没把握,”可辛张开了眼,眸子里总有些模糊黯淡的光影,偏偏又透着些犀利的瞧着李氏,瞧得她不甚自在,“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月寂寞的缀在天边,斜照着树影斑驳的投影在窗上。夜风拂过叶梢,亦有瑟瑟之声。也不知等了多久,李氏只觉得感官都要麻木,却也没有人来。耳中忽然听到沙沙之声轻响,仿佛窗外有了动静,她一惊而起的窗边探看,不免叹了口气,“外面下雨了。”
可辛起身从柜旁取出一张琴来。这琴看上去是件古物,纹色陈旧,木质紧密。弦上覆满了灰尘,可辛轻轻用手拭去,头也不回的问道,“你会弹琴么?”
屋子里冷冷的,空气里有潮湿的气息。李氏轻轻摇头,倚着窗栏的手更加绞紧,目光终至失落,她苦盼了一夜的希望到底落了空,看这光景都快天亮了,估计静慧压根都没有能成功进宫去。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回小雪,她实在想不出,只能暗暗下了决心,既然这条路行不通了,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找找看有没有希望吧。
高亢的琴声铮然一响,响彻在寂寞空荡的屋子里,静谧的空气中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唯有这琴声猛然扣住了她的心弦。
这曲调如此熟悉,好像牵连着心底某处柔软,每一声都让人收紧了心。李氏不由自主的向可辛走去,清泠琴声带着回鸣刺入她耳中,在心头激起一层层涟漪,她只觉得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许多图景,仿佛许多年前的一个雨夜,也曾有个女子这般在窗边抚琴。
她的脑里乱成一团麻,手不由自主的抚上了琴弦,随着可辛的手腕微动,也依律摁起弦。可辛吃惊的看着她,渐渐松了手退到一边,看着李氏熟练抚琴的动作,微微陷入了沉思。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门外有人击掌而赞,清澈的嗓音中有一丝干哑,不仔细听着实是听不出的。
李氏闻声一怔,仿佛是从大梦中醒来,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坐在琴案前,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的手,再抬眼时,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
“这是朕第二次听你弹这支曲子了,”面前的人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依然难掩语声中的激动,“你还要躲朕多久?连朕的贵妃也不愿意做,一走就是这么多年。”
冷不防她的手被他紧紧握住,她的身体顿时僵住,背上瞬时沁出一层汗来,极力想挣脱他的手心,却觉得手上如被铁钳焊住一般,挣脱不了分毫。
“陛下……可辛姑姑……”她环顾四周,哪里还有可辛的身影,她急得额上冒汗,“陛下……陛下你放手,臣妾是张门李氏,并不是贵妃娘娘。”
一瞬间他的手似乎松了一下,但旋即又握的更紧。他身上透着重重的酒气,一手却拉着她起身。她被迫与他相距不过寸许,只觉得他呼吸中浓重的酒气都喷在面上。她低下头不敢去看那锋利似长剑的目光,躲闪着低着头,心中乱如麻。而一丝暧昧而又颠倒的痛意却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蔓延开,“还想骗朕?你不是她?不是她怎么会弹这支曲子?不是她怎么会长得如此相似….而且你的小名似乎….也叫凤花?”
“因为你长的像过世的贵妃娘娘,因而皇上对你一直有几分眷顾之意,当初皇后娘娘也是因为看到你的相貌才让你去为皇上医治心病,”她的脑海中忽然电闪雷鸣般的划过可辛晚上叮嘱过的话语,“现在小雪失踪的事甚是蹊跷,天下只有皇上才能帮你找回来,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否则任谁都帮不了你。”
只是这一瞬的迟疑,她已然被他拉入了怀中。她的头轻轻倚在他的肩上,仿佛是被蛊惑了一般嗅着他身上的酒气…还有混着的淡淡熏香的气息。他的发有几缕没有绾起,散在藏青色的袍上,被黯淡的月色镀上了一层磨砂的光芒,模糊的看不清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