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折柳春光入愁肠

    过了新年后,天气一日暖似一日。陈皇后再也未来召李氏入宫,只听说陛下的身体已经好转了许多。而去岁陈皇后与李氏的那番秘密的交易,仿佛是荷上倾泻的水珠,再也不见踪影。如果说还有一点痕迹留下,那大抵是新年时陈皇后赐给张居正的那位侍女鸾瑚,这仿佛是对臣子无上的宠幸,又好像是对李氏无声的惩罚——当然这点只有李氏自己清楚,她深知自己从屏风后走出来的那一刻,已是犯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这次张居正却把鸾瑚留了下来,这终于打破了世人津津乐道的伉俪情深的传言,却给了世人更多津津乐道的闲话。鸾瑚入了府就是如夫人了,又因为她有宫里的出身,谁也不敢小觑了她。李氏冷眼瞧着,不过月余工夫,鸾瑚暗中施展了不少手腕与聪明,已把大半个府邸把持在手中。
    然而明面上,鸾瑚对她大抵还是恭敬的。虽然她已经不止一次的“无意”听到下人们对于自己贫贱出身的闲言碎语。鸾瑚是什么出身?她暗自苦笑,皇后身边的侍女至少也是士大夫家千娇万惯的嫡女,入府做个如夫人实在是委屈了她。
    既然争不过,索性不争。
    春日夜里初凉,她抱着女儿闲闲的站在外廊下,看着鸾瑚取来青罗银墨纹的披风,从后给他披上。鸾瑚细长的手指透过他的腋下,碰得腕子上贴骨的细锁黄金串子清脆作响,她自然地环顾过他的腰背,细细的在身前系好了丝绦,动作娴熟而自然,宛如是寻常家的恩爱夫妻一般,一抹媚笑弥漫在她眼角,数不清的缠绵情意,“大人,夜里风大,小心着了凉。”
    李氏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情景,她可以想象背对着自己的他的面上该是浮现了如何温淡满足的笑意。她忽然生出一种不切实际之感来,仿佛自己的影子在这暗夜中被抹了去,她背过身去,一瞬时心如同堕入了地底。
    “凤花,”少顷,他忽然轻声唤道,全然把她拉回了这个世界,“宫里有东西送来。”
    她把女儿交给了乳娘,细心地替她盖好了身上的绫罗锦被,这才徐徐转过身来瞧着他,仿佛是刚刚过来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如扑扇的蝶翅飞舞,神色宛如寻常般温柔,“哦?送来了什么?”
    她不经意的察觉到,鸾瑚的手依旧暧昧的搭在他的领口,然而从听得宫里两个字时,她的表情就格外认真起来。
    他从袖底缓缓取出一枝梅花,数瓣洁白缀在枝头,内中点点猩红,犹似血痕划过。
    “给你的,”他短促的说,仿佛全然不经意,“梅花要用净水养。”
    李氏默然的伸出手,还未接到梅枝。忽然横空一只素手拦了过来,“大人,鸾瑚最爱素梅。这支不若赏了我吧。”她的语声又娇又软,分明是持宠赖娇的意味。
    她苦笑的缩回手,若有若无的拂过发鬓,捋了捋散发。
    “鸾瑚,别闹,”他却皱起了眉头,然而眉头随即松开,语声依旧是宠溺的,“你若是喜欢,明日我陪你去西山上折几枝。”
    鸾瑚颦起的秀美随即舒展,若有若无的瞥了她一眼,欢欣道,“好哇,大人可不能耍赖。”
    “那是自然。”他微微笑着,拥着她走远。一支梅落下,恰在李氏的足边。
    李氏俯身捡起梅枝,素洁如玉的手指轻轻拂过梅瓣,拂落几点嫣然。而那低垂的星眸里,似乎蕴了盈盈的泪意。他远远的回头,依稀从侧面瞧去,她似曾相识的脸颊消瘦的没有半分血色,更突兀的浮起一层空茫与黯然,那一瞬时的落泪深深地刺到了他的眼眸。
    “你若不爱我,为何要娶我?”她在身后轻声道,喃喃如同自语。白裳随风轻摆,宛若暗夜里绽放的一朵垂泪的百合。
    他拥着鸾瑚没有回头,然而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一个同样清丽绝伦的身影来,还有那唇畔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仿佛永远都蓄着一丝温暖。他慢慢的回味咀嚼着,眼中划过一丝难以解毒的复杂恍惚,过了许久方才从远处冷声回道,“你先歇息吧,我还有公务。”
    公务,公务。这两个字如同重锤一样深深敲击在她心间。整整两年了,他就用这样的语气和借口搪塞而逃避着与她已成夫妻的关系。而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逃避这样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他们是琴瑟和睦的眷侣,可谁知这美满背后可怖的隐情?
    起初时她也曾惊疑过,惶恐过,以为自己有甚过错,因而才受到夫君如此的冷落。为此她甚至还不惜低声下气的循着其他妇人的法子,企图为他寻觅一两房小妾安于室中。可送去的女子都被他冷冷的拒之门外,反倒是成婚一年后,他抱回了一个孩子,嘱咐她好好抚养。她心里有一瞬的难过,但很快就被理智填充满。她视小雪如己出,把对他的全部感情都投到孩子身上,亲力亲为的精心抚养。可他依旧是冷冷的对待自己,偶尔流露出的温柔目光,在相触时也如同遇到洪水猛兽一般匆匆逃避,遗留给她的亦足以是难以琢磨的苦痛。直到今日,眼睁睁的看着他拥着另一个如花美眷沉醉飘然,她才恍然知道心痛的滋味。
    纵然如此,她依然爱他。
    梅枝,她把玩着手上的梅枝,深深地折在手中,把那洁白与嫣红都揉碎在指尖。
    春日里风和轻柔,徐徐的扫过窗外新发的柳枝,半折的新柳吐出了嫩芽,娇美的可爱。李氏隔窗看着那柳枝欣喜,便叫丫头小红去折一枝来。她把柳枝一并养在玉瓶中,素梅衬了新绿,平添了几分安宁。
    冷不防一声清冽的女声在窗外响起,“姐姐这柳枝折得虽好,只是衬起了梅花就太俗了些。”
    李氏微微停住手,转眸时依旧带着疏落的笑意,“妹妹是稀客,今日有空过来了?”
    鸾瑚身着了一色桃红的裙衫,披着艳红似火的猩猩毡,堆绣的掐金裙摆层层垂在脚下,颜色十分的浓艳,唯有身材过于娇小了些,仿佛衣裙都并不称身。她面上涂了很重的粉,看起来是精心装扮过的,微不可闻的曲了曲膝盖,全当是行过了礼。眉目里分明挑着一丝笑意,“前日里叔大带我去西山踏青,那天可是折了几支好花呢。”
    李氏微微笑了笑,“是么,妹妹也喜欢素梅?好花能香一季,这梅枝香而不艳,我是极喜欢的。”那天其实她也在西山,隐约记得那袭青衫拥着桃衫的身影,两人的笑语能透到九重天外。
    “我可不喜欢这花,看了一会儿就扔了,”鸾瑚斜斜的瞥了她一眼,妖妖娆娆的说道,“春日里这般暖和了,这梅花竟还开着,真是不识时务的紧。”
    李氏转身望向窗外,廊下一抹梅枝半枯,果然是快不活了。
    鸾瑚漫不经心的敲着牙桌,眼眸转到李氏手中的玉瓶里,拿在手里细细把玩,“姐姐,你这玉瓶倒是好看的紧,在哪里买的?妹妹也去买一件。”
    小红在一旁有些看不过,便告诉她说,“这是宫里送给夫人的赏赐。是上好的和田美玉所制,寻常市上哪里买得去?就算是皇后娘娘的坤宁宫里怕也不见得有几件。”
    “哦,”鸾瑚有点失望,便将玉瓶重重的放在桌上。
    “鸾瑚,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李氏轻声说道。
    小红急的红了眼,“夫人,这么贵重的玉瓶,怎么能随便送人。”
    李氏微微摇首止住了她,“左右是个物什罢了,都是愉人所用,有什么名贵不名贵的。”
    鸾瑚一笑捧起玉瓶,便姗姗的离去了。
    “夫人,宫里又有赏赐送来了。”小红见李氏萧索的坐在床边,一支枯梅也掷在桌上,知道她心绪不快,便安慰道,“这次又是秦公公偷偷的递出来的,夫人可要看看?”
    小红一边说着,一边心急手快的打开了一个漆金的铜钮盒子,“宫里这些日子常常有些赏赐送来,怕是也知道夫人在受委屈吧。秦公公虽说失了圣宠,但往咱们这儿来的还是勤。不过这次也不知道装着什么,垫起来怪轻的。”
    盒子打开的一瞬,小红轻轻咦了一声,从盒子里拈出了一把紫檀木的折扇来。李氏瞧着扇子上浓墨书了不少字迹,倒有些好奇,“写了些什么,念来听听?”
    小红知道这位夫人识字不多,她缓缓展开折扇,却顿时惊得呆了,“夫人,这…这…可是御笔!”
    随着扇子展开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李氏闻到这味道便觉得熟悉,这种香味直从鼻中沁入,瞬时脑中一片空茫,眼前好像密密麻麻的浮现了许多字,她瞬时似是看清了扇面上的字迹。她在一个恍然间侧过了头,垂着的眼眸里都是茫然,“罢了,不念了,都收到箱子里去吧。”
    小红应了一声,心中好生奇怪,仍在琢磨着扇面上的那行墨迹: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元宵夜,星斗光转,繁花满天。
    城中家家户户都有观灯的习俗,便是张居正一家也不能免俗。此刻他带着妻妾女儿漫步过皇城楼下,看着深密夜色中的漫天的火树银花。李氏怀中的女儿小雪露出愉悦的笑容,不时的指着天畔星子咿呀学语,很快吸引了大人的目光,“娘…娘….星….”
    张居正微笑的望着女儿一张一合的小嘴,露出了几分慈爱的目光。
    “叔大,我心口有些痛了。”鸾瑚微微蹙起了眉头,纤长的十指捧到了胸口上,紧窄俏丽的胡服贴在身上,更显出十分的娇弱。张居正不由关注的握住了她的手,“哪里不舒服了?”
    “可能是今日出来的太久了,晚上也没吃东西,逛到这个时辰有些胃疼。”鸾瑚半撒着娇道,一双明眸水汪汪的瞧着自己的夫君,甚有几分西子捧心的弱态。
    果然张居正怜惜的道,“既然是累了,那我先陪你回去歇歇。”说着他微微侧头,对着李氏温言迟疑的问道,“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李氏微笑着打量着他们二人,樱红青碧,男子俊雅女子娇艳,真是一对璧人。这个时候自己回去,只是讨不快的嫌人罢了,她轻轻弯了弯眉眼,“我再带着小雪逛逛,她难得出来一趟,可高兴了。”
    “叔大,快回去吧。”鸾瑚早已离得七八步远了,冗自往回顾盼催着。
    “也好。”张居正应了一声,再无多话。便随着鸾瑚去得远了。街上人潮涌动,人人着着绚丽的新衣,很快他们的背影湮没不见,再怎么眺望也看不到了。
    李氏收回了望向他们的目光,微笑着挠着怀中女儿小雪的小脑袋,指着天上最明亮的一颗星说道,“那是猎户座,代表力量与祈求的星星,小雪你看看,像不像个小猎人的样子?”
    “猎…猎….”小雪不晓世事,被挠的咯咯直笑,露出甜甜的笑容。
    “那是参宿,这个时候只能看到这颗星了,”他在黑暗处静静地看了许久,此时终于慢慢踱了出来,面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神色,“参宿七星明烛宵,两肩两足三为腰。”
    ”
    “参宿,”她默然低下了头,隔了许久方才抬起,“皇上,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夜凉如水,他霍然觉得周身有了丝冷意,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的女子,似要在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然而清清淡淡的眼眸向她身上瞥去,仍然只见眉目间烟笼月罩的一层薄薄轻寒,她神情中的委屈与无奈尽收眼底。唯有她肩上的绿锦缎的披风嵌了雪狐的幼白的毛,衬得她的小脸愈发的白,如雪里的一丛娇萼。
    他蓦然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几分,面上却挂了三分笑意,戏语凝在唇边,“夫人何故,独自一人在街上?”
    她被掀开伤心事,心底的疤痕瞬时赤裸裸的暴露在着寒天地冻中。她气恼至极,心中对此人身份的恐惧竟然消褪了去,却乍起胆子仰头回道,“非是臣妇独自,这天下独自的人何其多?否则陛下何故也独自在街上?”
    他震撼于她的大胆,哪里还是建极殿里屏风后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女子,眸中火花相触的瞬间,他忽然笑了起来“说的不错,你看这街上的人这么多,其实谁不是独自行走的。”
    两人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忽而长街已到了尽头,眼前一座冰做成的水晶桥遥遥立在金水河上,这般炫丽繁华的夜里,看到这样一座冰桥,真真仿若人间仙境一般。一边是高大巍峨的帝阙,一边却是繁华热闹的街市,一座水晶桥勾连起了两边河岸。平素里金水河的彼端是不可冒犯的庄严圣地,常年都有全身戎装的锦衣侍卫庄严守候着,只有在今夜,所有的平民百姓才可以被允许走到金水河的彼端,尽情的享受节日的胜景。
    此刻城中百姓争先恐后的通过水晶桥,去摸城门上的鎏金的巨大门钉。不少百姓挤在城门前,手臂都伸得老长,摸到了门钉的欢欣鼓舞,摸不到的垂头丧气。
    她又是好笑又是惊诧,“他们在做什么?居然这么多人挤着去摸门钉?”
    他露出了几分笑意,“市井的百姓都相信,上元节的时候能摸到天子大门的门钉,来年一定全家都会有好福气。”
    “真的么?”她将信将疑的抬起头,目光却胶在了城门上。
    “你也想去摸么?”他深深的看着她,眼中光影不可琢磨,“若你想去,我吩咐锦衣卫将这些百姓驱散了就是。”
    “不用了,”她慢慢垂下头去,“如果把百姓都驱走了,摸到的门钉还有什么意思?”
    “其实这些都是寄托罢了,”说着他拍了拍手边水晶桥的扶栏,慢慢道,“便是这座水晶桥,年年上元夜都要搭在河上,人人都说这是鹊桥一般,见证许多佳偶,甚至连许多成了婚的小夫妇都要来桥上走一走,保佑一辈子可以携手相伴。其实这桥若真有这样灵验的预示,岂不更加可怕。一旦明日冰雪化了,这桥荡然无存,那岂不是将预示着生生拆散了多少鸳侣。”
    身旁的行人依旧穿梭不停,三三两两都是言笑妍妍的光鲜身影,手里纷纷提着玲珑别致的灯盏,行走在火树银花的京城里,别有一番星辰中漫步的奇景,自有自己的世界中弥漫的喜悦与憧憬。没有人会驻足下来,打量这两个伫立在桥头悄然细语的身影。
    她扬起头,面上却覆了一层霜花,眼角似有晶莹闪动,“陛下难道不觉得,人若是连这点寄托都没有,身处在这喧嚣至极的街市里,岂不是更觉孤单么。”
    他一怔神去想她的话,再抬头时她的身影已经混入往来的人潮中,离了有许远了。
    建极殿里,一室红烛高烧,歌舞升平。几个面目姣美的歌姬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柔情万分的歌声随风飘的极远极远:
    风消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
    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陛下今日好像很高兴?”不知何时,陈皇后来到了殿门口,长长的凤尾翟衣却用了深深的墨色,只与殿外漆黑的夜色混为一体。
    殿内的舞女都有些惧怕的垂下手臂,不敢再唱下去。
    “不要停啊。”隆庆微微有些不悦。
    歌姬们又怯声唱了起来, 姿态柔美而情致万千:
    因念都城放夜。
    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
    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
    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
    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隆庆阖目听着,手里轻轻打着拍子,“皇后你听听,宫里的舞坊是不是技艺越来越精湛了?
    “唱的果然是好,”陈皇后坐在他身侧,微笑的看了一会儿,“陛下平日里从不爱这些歌舞穠词,怎么今日怎么如此有雅兴?”
    “周邦彦的词靡靡是靡靡了些,但着实深情入画呵。”他微微叹着。
    一个小太监捧了药盏走进殿来,尖细的声音道,“陛下,该用药了。”
    “拿走拿走,朕的病早好了,还吃什么药。”隆庆帝的面上蓦然罩了一层阴霾之色,已是十分的不悦。
    歌姬们见他震怒,也停下了歌舞,不敢再唱。陈皇后起身接过了药盏,挥挥手让那小太监退了下去,柔声劝道,“陛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莫要再使孩子的性子了。”
    “皇后也这般说朕?”隆庆皱眉望着她,仿佛赌气一般。
    “陛下说哪里的话,臣妾自是盼望陛下身体康健的,”陈皇后面上温柔神色如初,“陛下把这药喝下去,臣妾再陪陛下听些周邦彦的词。”
    “朕倒不是爱听周词。”隆庆似欲辩解。
    “臣妾知道了,”陈皇后眸中光影一转,扬面对歌姬们吩咐道,“唱一首幼安居士的《青玉案》吧。”
    歌声又起,舞步翩跹。窗外依旧是寒苦凄冷的冬夜,建极殿里却融融仿若三月阳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火阑珊处。
    隆庆帝听着这柔美的歌声,脑海中浮现出的全然是那个绿衣盈盈的背影,不由自主的唇边有了笑意。
    “药都快凉了,”陈皇后细心的捕捉到他面上神色的变化,手里的汤匙握的紧了紧,面色依旧是温婉柔和的,“陛下,该吃药了。”
    隆庆帝默然的侧过身来,任由她一口一口的细心喂药。诺大的建极殿在歌舞声中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沉意,他的脑中亦有些昏沉,阖目安睡前,眼前唯一明朗的意象便只剩下灯市的繁华与绚丽。
    陈皇后离开建极殿时,仍然有若有若无的歌声飘了出来,她回头望了一眼殿中的景象,一抹阴沉冰冷的寒意爬上了眉梢。
    李氏回到家时,已是敲过了二更。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了一夜,却仿佛身处在懵懂之中。不知何时扬起了雪花,此刻街市上人潮早已散去,所有的灯盏也悄然熄灭,天地间只有一片寂静的黑与白。她静静地立在张府朱红的大门外,看着门上还未撤去的红灯笼发呆。在街上走了一夜,早已习惯了这般的寂寞与冷消。
    澄净的世界如被冰封,唯有水晶桥上双双对对相携相依的眷侣身影深深映在她的脑子里。她脑海中忽然浮现的,却是许久之前,刚刚两三年前新婚时的情景。彼时她初嫁至京城,贫门小户的女儿乍离了父兄的庇护,独自一人孤零零的住在诺大的宅子里,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
    上元灯会那夜,一向忙于公务的他忽然很早就回来,拉了她便出去看灯。彼时天寒地冻,唯有彼此相合的手心却是热的。走过水晶桥,看过正阳门上纸扎的彩凤,喝过锦衣侍卫在端门发的金盏佳酿。年年元宵夜,皇帝都会亲赐御酒给京城万民。百姓们只需要在端门外排队领取锦衣侍卫发的用金盏盛满的美酒,这早已是京城流行的风气与美谈。彼时她并没见识过京师的繁华,也没见过这样富丽潇洒的夜景。
    她在端门外排了许久的队,却被蜂拥的百姓挤得不堪,茫茫人海中与他失散了开。待她终于被人潮挤到前面时,斟酒的侍卫以为她是插队乱挤的人,十分的豪迈把她推开,“小娘子,莫往前挤,去后面老实排队去。”
    她又是委屈,又是难过,眼泪忽然落下来。那侍卫见她哭了,顿时也有些发慌,手忙脚乱的劝了她一会儿。
    人潮中是他抓住了她的袖子,她回头看时,只见他青衫徐徐,手里捧了杯金盏酒笑盈盈的望着自己。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反而落得更急。就着他的手一杯饮下,早已羞红了双颊,侧目却觑看他面上的神色,一概的沉寂如水,透出三分空洞与怅然。
    其实她也许是并不明白他的。她忽然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谓一见钟情,所谓飞上枝头,都不过是水月镜花的一场泡影。当他遇到了真正相谐的人,便会抛却旧时温柔,把她独自留在这冰雪的世界中。
    于是是夜,她在水晶桥上独自离去,依旧去端门领了杯金盏酒。此夜斟酒的锦衣侍卫依旧豪爽而威严,满满一勺舀下,杯中酒都溢出许多。金盏在漫天灯耀中流光万千,虚幻的不似是尘间景象。唯有冰凉的液体入喉,茫茫的记忆如旧,她忽然觉得世间停顿了一顿,辛辣的气味只逼头顶,混着三分甘甜三分苦涩的滋味。
    其实她的不甘中尤自带了三分对往日的怀念与叹息。眼泪瞬时随着酒滴滑落,耳边依稀还是那位侍卫粗豪的语声,“这部还是前年那位小娘子么,怎得又哭了?”
    是了,尤记得那年河畔垂柳先发,冰天雪地中尤见一枝新绿挑然霜白中。在枝下她听他吟过诗: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彼时她只觉得他念得温柔而荡漾,虽然浑不解诗中含义,却以为是写眼前之景。直到今日她方才隐约明白了几分诗中的含义:
    今年月圆时,花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青衫袖。
    肩上的幼女早已沉沉睡去,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棉锦被替她遮好小脑袋,这才缓缓叩了叩门。
    叩门声甫落,门吱呀一声洞开。奶妈秦氏忠心耿耿的在门口守了一夜,此时十分利索的替她掸去了身上的雪,一壁接过她怀里的小雪,却小声说道,“夫人这般晚才回来,东厢都睡下了。”她“哦”的一声麻木的点点头,偏头看了一眼东厢黑漆漆的窗棂,只觉得漫天苍茫的大雪仿佛把自己的心都冻住,心下一片木然。
    “夫人喝酒了?”秦妈凑近去闻到她身上一股子酒气,冗自不解她的难过,只是忿忿不平道,“要我说夫人到底太好性子了些,东厢那位姨奶奶乔张作致的说是胸口闷,身子不好,一回来就要管家下钥把门关了,说外面街市上嚷的心烦。又支使着管家前前后后的替她熬粥熬药,老爷居然管也不管,一味的哄着她。我怕夫人回来时没人开门,就一直在门口守着夫人。”
    “辛苦你了,秦妈,”李氏微微点了点头,心下十分感激,口中缓缓道,“以后小雪多由你费心照顾一些。”
    秦妈连连点头,目送着李氏婀娜的身子回了房中,这才回过些味来,只觉得李氏最后那句话十分的奇怪。
    日子一天天过去,倒也波澜不兴。转眼到了春日半,她每日犯春困,只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反正早起也不需要她再忙什么,他的起居饮食一概都有鸾瑚操持,她站在旁边反倒像个外人。如今鸾瑚掌管了府里一切事物,全然是女主人的模样。她既懒得出去应付,索性吩咐了秦妈连午饭都搬到房中来用,也少了出去与之碰面的尴尬。
    谁知四碟菜色刚刚摆到桌上,房门口却传来一声鸾瑚清脆脆的招呼,“我说是什么这么香,敢情是姐姐房里在开小灶啊?”
    秦妈恼怒她的无礼,便伸箸替李氏布菜道,“夫人快尝尝,这个柳蒸的糟鲥鱼可做的不错。”
    鸾瑚被晾在门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十分的不好下台。到底还是李氏微觉不妥,朝她和善的一笑道,“用过午饭了么?没吃的话坐下一起吃吧。”
    鸾瑚得了这个坡下台,十分洋洋的白了秦妈一眼,捡了个座坐在桌边,自有她房里的丫头小凤十分殷勤的替她盛饭布菜。她朝一桌子的菜瞧了一眼,忽然用帕子掩住了口,俯身干呕了几声。
    李氏忙道,“怎么了,可是生了病?快叫大夫来瞧瞧。”
    鸾瑚皱眉道,“倒也不是病,看这菜太油腻了些,不免有些反胃恶心。”
    她的丫头小凤忽然一惊一乍的的说道,“我家奶奶恶心了好几天了,只爱捻些酸的梅子杏儿的吃,怕不是有喜了吧。”
    李氏心里一凉,半晌方才强笑道,“既然如此,妹妹更要保重身子些,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是好。把这些菜换了去,让厨房另外布些菜来吧。”
    小凤却嚷道,“厨房的菜如何吃得?都是油腻荤腥的东西,我家奶奶爱吃的菜只有京城留仙居的菜色。”
    鸾瑚恼怒的啐了小凤一口,却对李氏笑道,“我这丫头没大没小的惯了,姐姐别见怪。我哪有那么金贵,少吃两口也不差什么。左右是叔大精通医术,回来让他瞧瞧就是了。
    李氏勉强笑道,“那还是委屈不得。就花重金请留仙居的大师傅来咱府里做半个月的菜吧。”
    “如此多谢姐姐了。”鸾瑚倒也不推辞,频频笑着向李氏衽敛一礼,竟然姗姗的去了,那丫头小凤亦是趾高气扬的跟着走了。
    秦妈在旁看着生了满肚子的气,再看李氏搁箸不动,不免有些心疼的劝道,“夫人,再吃点吧。”
    少顷,只听到李氏散淡的声音,“不吃了,都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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