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结婚其实是件甚是复杂的事,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的六礼断然是不可少的,纵然是安媛身在军营之中,又有李成梁的命令一切“从简尽快”,然而把“小聘”、“送定”、“过定”、“定聘”的过场走完,却也堪堪到了月末。
办喜事的那夜,恰是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花落下。纷纷落落的雪花孤独的飘落,映衬在一片冰冷的月色中。安媛拖着沉重的身子,身着一袭华美的冰色嫁裙,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步出了李家的宅院。
悦耳的丝竹一直响彻庭院,军中略有些品级的军官宾客都齐聚在廊下,人人都准备了丰厚的礼物,嘴上说着半真半假的恭喜话,却齐顺顺的瞧向体态略显臃肿的出嫁新娘,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成梁坐在中堂的椅子上,看着款款走近的安媛每一步都踏的小心翼翼,她有了七个月的身孕,行动已然非常的不变,虽然身子仍然是瘦弱的,薄薄的肩胛仿佛撑不起厚重的衣衫,唯有小腹突兀的鼓起,更显得身形不甚协调。她很是固执,不肯穿上红色的嫁裙,只肯穿自己带来的素色衣裙,唯有裙裾上绣满了大枝大枝盛开的玉兰,勉强算是一点坠饰。唯有头上戴着金绣云霞的朱色霞帔,可依旧挂着极为冷色的银丝的珍珠面帘,上面缀满了颗颗拇指般大小的上好圆润的珠子,珍珠的光晕映的她面目都有些模糊——这是李成梁专门为她备好的嫁妆,也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点新嫁娘的艳色。然而此刻真的看到她微微低下的螓首,仿佛不甚承担头饰的重量。轻轻的珠帘晃了一瞬,露出半张朱颜的慵懒与黯淡,她从早上就说要在房中收拾打扮,不让任何人进去。可竟然连妆饰也未化,他的心里忽然紧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欲去搀扶她一把。
不知何时,付云胪不知不觉的已站在安媛身侧,他衔着一抹笑,淡淡的扶住了安媛的胳膊,直直的向李成梁拜了下去,“兄长在上,受云胪(安媛)夫妇一拜。”
李成梁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他遮掩了尴尬的虚扶了扶,沉声道,“无须多礼。”
一旁的礼赞高声唱着“礼毕”,便有几个丫鬟过来搀扶着安媛上了花轿。付云胪的住处虽然离李家不远,但明代习俗新娘子一定是得坐着花轿过门的,这礼数倒也并不能省去。几个机灵的小厮早便过来打起了四个灯笼,一众盈盈的出了门去。李成梁站在雪地里空空的望,远远只见那大红的喜轿越行越远,微微摆开的银丝绣幔中隐隐透出一抹玉兰色的冰帛,刺目的萧索。
付云胪乘着玉骢马缓缓随在喜轿之旁,马蹄都被精致的包了银掌,四面都镌刻了小巧的喜字,此刻敲击着青石的路面,发出悦耳而有节奏的乐声。他微微侧转头,含笑望着近在咫尺的新娘,心中抱有无比的喜悦,轻声唤了一句,“媛儿。”出乎意料的,那喜轿的轻薄绣幔微微颤了颤,却没有如想象中的掀开而露出那张玉色含喜的容颜。他心里有一瞬的失落,但随即想到,女儿家定然是害羞而腼腆的,又还是在这大街上,她怎好意思如自己这般粗鲁。他心下微微有些歉意,抬头看了一眼朦胧的月色仿佛都含了一丝脉脉温情,他心中骤然浮起一丝期待与喜悦,催促了抬轿的小厮加快速度向家中行去。
安媛毕竟是怀有身孕出嫁,因此付宅中并没有什么宾客。付云胪的父母家人都远在老家,家中也就只有几个杂役奴仆,非常冷清。到家后付云胪自先下了马,吩咐着丫鬟扶了安媛先去房中休息,他栓好了马匹,却有些忐忑的往房中行去。
斗室内早已焕然一新,处处装点着绡金的红绣幔帐,十分雍容雅致。案上的缠枝海棠的红烛足有臂粗,亭亭的伫立在油灯旁,火焰却高涨了许多,如同白昼一般。唯有案边端庄而坐的清秀女子,头上的珍珠银丝的面帘早已自己除去了,一身素白的裙裾长长的曳在足边,却是冷清素丽的与这新房格格不入。他瞧着她微微一怔,却笑道,“到底是新娘子,怎么穿得这么素净。”
此时几名丫鬟见他进来,都行礼欲退出去。却听安媛仿佛全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冷冷的叫道,“玉簪,把我的书卷拿来。”
玉簪是李府里送来陪嫁的丫鬟,自然是要听安媛吩咐的,她略一怔神,抬头看了一眼有些尴尬局促的付云胪,轻声对安媛说道,“这会子天晚了,小姐还要读书么?不如早点安歇吧。”
“我有说要安歇了么?”安媛的声调不高,却很是冰冷。
玉簪一愣,便不好再劝,只得从箱中找出书卷来放在安媛手边。
付云胪的面上的喜悦之色一点点的淡了,就连讶异与失望也掩了去,他瞧着安媛端然的举止,眼眸中划过一丝不易琢磨的幽深。
“这几支蜡烛太亮了,晃得眼睛痛,”安媛又指着桌上的红烛吩咐道,“都吹灭了吧,我只用这灯就好。
玉簪偷偷看了一眼站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付云胪,依然不敢违抗安媛的话,缓缓走过去吹熄了两只滴着红泪的喜烛。
室内的光线骤然暗淡了几分。付云胪悄立在门边,望着埋头看书的那个素衫女子,眼中全然都无自己一般。某个瞬间他忽然有种错觉,这哪里是自己娶回来的新妇,看她妆容样态,依旧只是未嫁的模样。
时光慢慢流逝,已是夜深人静,屋里明明有三个人,却奇异的显出寂寥来。
安媛看了一会儿书,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目光投向付云胪时中却不见半分亲近,反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防备,“我习惯夜里读书了,还请付参将去厢房歇息。”
“好,”付云胪勉强的一笑,缓缓伸手把一个小小的钮金描翠的漆盒放在桌上,“这是京中最新的花钿,样式别致的紧,我以为你会喜欢……”他凝视着安媛平静的面容了一瞬,顿了顿道,“你早些歇息吧。我就先出去了。”
安媛微微颌首,并不抬头看那漆盒一眼,“不送了。”
屋外依旧是朦胧的月色,却是冰冷的霜意层层从九天上覆了下来,笼罩着苍茫雪夜一片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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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安媛只推说要夜里读书,并不留付云胪在房中安歇。便是白日里独处时,也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并没有半点新婚夫妇的喜悦甜蜜。
这日傍晚,安媛又照例早早的回房去了。付云胪独自拿了把雪铲,在门前清理积雪,忽然听见远远传来几声爽朗的笑语,声音还颇为熟悉。付云胪一怔之下,赶紧迎了过去,只见为首的正是与自己最为交好的薛副将,他手里提了两匹锦缎,老远便笑着嚷道,“云胪也忒不够意思了,现今离得远了,办喜事连杯喜酒也不给老哥备下。”薛副将名叫薛自强,曾和付云胪一处当值多年,感情甚是要好,如今付云胪调到了李成梁中当副将,薛自强却去锦衣卫当差,都是许久不见了。
“薛大哥,王二哥,朱三哥,你们怎么都来了。”付云胪又惊又喜,只见薛自强身后的两位亦是当年一处在都卫府中共事的兄弟,他们手中提着礼物,都是满面真诚的笑容的来向他讨要喜酒。付云胪连连拱着手,感激道,“兄弟实在抱歉,不想打扰了哥哥们破费。连杯酒水都没有备下。”他赶紧喊着府中杂役,“云墨,快去村东头老王那儿打十斤酒来。”
“现在打酒哪还来得及,”朱琮梓从薛自强后露出半个头来,却是爽朗的大笑道,“哥哥们知道你小子抠门,舍不得买酒,王二哥早就买好了好酒带上门来了。”付云胪闻言望去,只见二哥王思手中真的提着沉沉的两个大酒坛,他眼眶瞬时有些发红,这些结拜的兄弟们当年虽然一处共事多年,但如今隔得远了,想不到他们远在京中锦衣卫当差,却仍然惦记着自己,巴巴的带着酒来贺喜,他有些哽咽的连连拱手说道,“小弟的喜事办的匆忙,实在是对不住哥哥们。”
薛自强大手一挥,十分爽快而善意的截断了他的话,“少说这些没用的,先自罚三杯是正紧的。”
宅子里诺大的庭院扫尽了雪,满满的摆开了桌宴席,诸般菜肴流水价的摆上桌来,付云胪二话不说,先站起身来满斟了三大碗酒一口饮尽。三个兄弟见他这般爽快,也都十分满意,一时间觥筹交错,着实热闹非凡。“哥哥们这次来找你,倒也并不是事先知道了你要办喜事的消息。”酒过三巡,薛自强忽然开了口,侧头望着付云胪笑道,“你怕是不知道,王二弟一直在景王府中做事,近日景王新册了封地,又提拔二弟做了都督。我们二人在宫中做锦衣卫也做得毫无意思,便也托二弟的福都进了景王府做个长随。这次景王爷又派王二弟来找个……”
薛自强说起来便是滔滔不绝,王思笑着打断了他,给他倒了杯酒道,“大哥好不啰嗦,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我们三人本是出外办些小事,偶尔路过这里。顺路过来来看看你,不想一进军营打听才知道你办喜事的消息。”
薛自强被他截断了话语,微微有些不高兴,但这神色很快划过,亦是端着杯子笑道,“对对,就是路过的。你王二哥现在飞黄腾达,已是今非昔比了。”
付云胪大是高兴,忙给王思斟酒道,“小弟要先给王二哥道个喜。”他随即又叹道,“诸位哥哥如今都有了半生事业,唯有小弟最不成器,至今仍然是一事无成。”他说到心事几分悲凉,语声也黯淡了。
朱琮梓最是疲癞爱开玩笑,此时见机便笑着岔开话题,率先叫着要看新娘子,薛自强也跟着起哄,都叫道,“云胪小子娶得哪家媳妇,别藏着不让人瞧咯。”只有王思稳重些,含笑着不语。
云胪只是为难,迟疑着不肯去叫安媛出来,三人瞧见他面红,人人都知道这个小弟在军营中时就是脸皮最薄最腼腆的,于是笑的更起劲了。
迷茫的月色中,忽然婷婷的走出一个人来,那女子穿着薄绡的青色衣裙,仿佛并不畏惧寒冷,她容色很美,一双美眸灵动异常,虽然并不饰粉黛,额上一点小小的梅型花钿,十分玲珑可爱。远远看去似有一层云烟罩在她面上,平添几许空蒙迷离,唯有腰腹不协调的高高凸起,显出几分突兀。
三人都瞧得愣了,朱琮梓放下了筷箸,疑惑道,“我今日怕是酒喝多了,这女子怎么瞧着这么面熟?”却见付云胪已是含笑迎了过去,柔声对那女子道,“你怎么出来了,不嫌冷么?”那女子微微摇了摇头,眉间轻轻舒展了一分笑意,荡漾得人心中都是一片沉醉,付云胪已是携了她的手,向众人走了过来,一壁轻声对她道,“还没向你介绍呢,这些都是我从前在都卫府的弟兄,就是我向你说起过的薛大哥他们,都来向咱们讨喜酒喝呢。”他的声音温柔而轻昵,仿佛略大一点都会吵到她一般。朱琮梓看清了安媛的容貌,嘴顿时张得老大,惊诧的说道,“这不是宫里的李...李夫人?”眼前的女子明明就是宫里显赫一时的诚郡王乳母李夫人,怎么会成为付四弟的新婚妻子?他拿捏不准分寸,便转头去看两位哥哥,只见薛自强亦是一脸吃惊的表情,唯有王思面色阴沉,也是不说话。
安媛不动声色的松开了他的手,却对酒席上的众人盈盈的行了礼,“付门李氏见过薛大哥,王二哥,朱三哥。”她一一叫出席上众人的名字,众人又是一阵惊诧。到底是薛自强最沉不住气,笑着试探问道,“弟妹能叫出我们的名字,难道是原来见过我们兄弟?”安媛微微摇头,顺势寻了张小凳坐下,却笑道,“我虽然没有见过诸位哥哥,却听云胪说过当年与哥哥们一处结拜的精彩故事。于是各位的形容样貌也早已铭记在小女子心中。”说着她的目光瞥过这三人的衣衫,却一瞬即笑道,“又见诸位大人身形伟岸,样貌不俗,猜测着叫一声,不想倒叫小女子都蒙对了。”
须知明朝锦衣卫的服饰和寻常官员服饰截然不同。明代初期武官尚可以配饰飞鱼、麒麟这些珍奇异兽在衣衫上,可自嘉靖十六年起,便有礼部奏定的明文,文武官不许擅用蟒衣、飞鱼、斗牛、违禁华异服色。唯有锦衣卫指挥、侍卫者仍得衣麒麟。此时见到薛王朱三人都是身着异常华美的锦袍,袍上麒麟纹生动可见,安媛久在宫廷居住,哪里还能猜不出他们的来头。
薛自强听了频频点头,按下了腰间的配绣春刀,只觉得眼前女子说的这番恭维话着实滴水不漏,又让人觉得十分受用,便不疑有它。
王思忽然在旁沉声发问道,“不知弟妹是哪里人氏?我听着弟妹略带些南方口音呢。”
“妾身是辽东人,倒是从未去过南方呢。”安媛转头对付云胪淡淡一笑,说道,“云胪,定是平时与你说话多了,不知不觉学了你的口音。”
她难得用这样亲昵的语气与自己说话的,付云胪心中骤然一暖,面上浮起一丝喜悦,亦道,“媛儿是李成梁李将军的胞妹,这次千里迢迢来营中看望李将军,我们一见如故,很是投缘,就结下了这段姻缘。”
朱琮梓听了连连咂舌,也不疑有他,笑道,“果然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四弟和弟妹真是有缘人。”王思也是笑着,一壁给安媛斟酒,一壁给她夹了一箸菜,笑道,“李成梁将军的妹妹,那端然必是将门虎女,只是四弟以后要小心了,不然弟妹尽管用家法伺候的。”
安媛被众人笑的脸红,接过酒盏不知道怎么办好。付云胪一把接过酒盏,十分爽快的饮了尽,很是体贴的说道,“不怕哥哥们笑话,内人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十分不宜饮酒,这杯酒还是小弟自罚了吧。”安媛脸红的低下头去,遮掩着吃着碗里的菜,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
众人虽然看了安媛的肚子都心知肚明,但此刻都是哈哈大笑,连声说着,“这酒该罚,该罚。”都举了杯来敬他们夫妇,付云胪因安媛有了身孕,不忍让她多饮,因此酒都一概抢着先喝了,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纷纷灌酒。直到两坛酒都喝完了,已是深宵。众人这才纷纷告辞离去。付云胪送了几位哥哥出了大门,目送着他们都走得远了,头脑中冗自沉得紧,哥哥们临走时似乎拉了他切切的叮嘱了几句,可他脑海中乱麻一样昏沉,嘱咐了些什么也记不清了。
他遥遥晃晃的往回走去,却见安媛已经不在庭院中了。房里透出一丝红光,微微摇曳出那个女子纤细的剪影。他心中亦浮起一丝喜悦,只往房中走去。谁知走到门口才发现房门早已紧闭。倒是安媛贴身侍候的丫鬟玉簪站在门外有几分局促不安,“实在对不住姑爷了,小姐说今儿饮了几杯酒,身子不舒服,要先休息了,还要请姑爷去厢房将息。”
付云胪面色陡然一沉,冷风一吹,酒意乍时泛了上来,他只觉得胸里闷闷的都是烦躁与怒意,不由伸肘隔开了玉簪,一把推开了门进去。
玉簪被推到了地上,却来不及顾及自己,急着大声叫道,“姑爷,姑爷你别进去。小姐都睡下了……”
付云胪哪里还听得到她的叫声,他往房里走了几步,乍觉得光线暗了下来,昏昏晃晃一点油灯芯挑着小小的火苗,笼出一室淡淡的腥气,那个女子就坐在灯下,只罩着一件寻常的薄薄的生绢衣裙,手里冗自握着一册书卷,却是惊愕的抬头望着不速而至的他。
“你在看什么?”借着酒意他向前又行了几步,笑着站到桌案前,遥遥晃晃的凑过去看她手里的书,人却和她贴的近几了,安媛都能闻到他喷出的浓烈酒气。她厌烦的往旁挪了挪,十分冷淡的说道,“你喝醉了,请你出去。”
“我没有醉,”付云胪的眸色愈发深了,不可置信的望着她骤然冷如冰雪的表情,似乎要在她脸上探出个究竟,“你刚才在薛大哥他们面前不是还对我很体贴贤惠么?现在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付参将。”她咬重了这几个字,略一侧头,垂在两颊的几缕发丝也染上了淡淡的光晕。她又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请你出去。”
付云胪猛然拉住她纤细的手腕,紧紧箍住她的腰身,迫着她抬头,酒气几乎要喷到她的面上, “你早就识得薛大哥他们对不对?你刚才只是利用我避过话题。我受够了你天天在人前演的这戏,”他的声音变的激越起来,攥着她的手更紧了几分,“看着我,叫我云胪。”
安媛吃痛的闷哼了一声,垂下目去与他对视,目光中咄咄逼人的不相退让,连嘴唇也咬得发白。这副倔强的模样更深的刺激到了付云胪。他忽然松开她的手腕,却将她打横抱起,直抱到了内室之中,松手将她掷在床上。
“付云胪!你要做什么。”安媛拼命的反抗着,目光中迸出的都是愠怒幽恨,“你这个虚伪的人,你出去,你出去…你放开我..快放开我…..”
付云胪借着酒意凑近她,“虚伪?我看最忘了自己本分的人是你。你已经过了门,我可以容忍你一次两次的拒绝,但并不表示可以容忍你一而再的挑衅。”他说的简洁利索,手也不停下,丝毫不怜香惜玉的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安媛猛烈地反抗着,决绝的躲过他俯身而近的吻,努力地把他推了开去。然而她怎有行伍出身的付云胪力大,很快她被按倒在床榻上,衣衫不整,钗横鬓乱。她觉得一个温热的吻重重的落到她冰冷的唇上,那温度极致要把她融化。与此同时,一股痛意忽然从她的小腹升起,这痛意来得何等的强烈而刺骨,让她全身都有些痉挛。付云胪骤然停下动作,看着身下的女子痛苦的蜷缩成一团,侧过身去捂住了小腹,额上全是密密的汗。那一瞬间,他的酒醒了大半,半是惶恐半是惘然的坐起身来抱住她,只见她疼得几乎要晕了过去,细长的眉眼痛苦地闭紧,呻吟着:“疼,疼……”
付云胪大惊失色,连件外衣也没披,抱着安媛就向外跑去,阖府的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大夫,快叫大夫来。”
李成梁闻讯匆匆赶来的时候,天光已快泛白。他身后还跟着姗姗来迟的索秋,身着一件单薄的裙衫,看样子是从睡梦中直接被叫起来的,因而眉目间很是有些不快。
付云胪坐在熟睡的安媛的榻边,静静地为她掖了掖被角,神情露出一丝温柔。一旁开药方的依旧是王大夫,李成梁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回事?”说着,他又转头看着匆匆赶来的玉簪,喝斥道,“你怎么不在小姐身边?晚上跑到哪里去了?”
玉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双腿一软顿时跪了下去。玉簪年纪还小,平时都不经打扮的,可不知为何今日却装扮的格外鲜艳些,长长地头发没有如常束成双丫,反倒松松挽成个求仙髻,发边簪了朵白玉兰,更平添几分妩媚。她低着头,声音细弱蚊蚁,“我……我……”
付云胪听到李成梁的声音,赫然止住了动作。他微微抬头,手漫不经心的垂了下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又向王大夫投去了一瞥,这才回道,“媛儿晚上饮了几杯酒,可能一时动了胎气,如今不碍事了。”他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却依旧不去看李成梁略带责备的眼光,面上甚至闪过一丝轻松与不逊的神情说道,“我和媛儿都不是小孩了,这点小事想不到都要烦扰到兄长。”
李成梁心中似有火苗攒着,怒气一点点积攒起来。他强按住心头的怒火,快步走到安媛床边,细细凝视着她失血后惨白的面容,见她的眉眼都是蕴了泪意,便连唇角仍然微微撅着,仿佛睡梦中还有许多的愁苦一般,他忍不住心下大是怜惜,强忍着怒意,故作平淡的说道,“云胪,我将安媛托付给你,是要你好好待她的。”
“付家哪里照顾不周了?”付云胪乍然转过身来,深眸盯着李成梁,言辞犀利的说道,“还是将军觉得我付云胪,”他顿了顿,着意强调着一字一句道,“……亏待了令妹?或者说是——安、媛、姑、娘?”
“付云胪!”李成梁一声怒喝,握紧了双拳,狠狠的望着付云胪,目光中全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付云胪毫不退让的站在原地,微微扬起下颐,对视的目光中没有半分畏惧退缩的意味。
“好了好了,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说僵了?”索秋在一旁觉得尴尬,于是出来打着圆场,却向付云胪笑着劝解道,“安媛妹妹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有时候确实倔强了些,付参将难免要多些担待,不要辜负了我家将军爱护妹妹的一片心意。”
付云胪微微颌首,算是领情,只是声音依旧冷淡,“云胪夫妇谢过了。既然如此,还请兄长嫂子早点回去休息,兄长明日还有军务在身,云胪不敢耽待了二位。”
话虽然说的客气,却是下了逐客令。索秋眼见着李成梁的脸又黑了,大是着急。正巧此时有个小兵匆匆奔了进来,高声启禀道,“李将军。景王的密使已到帐中,请将军过去一晤。”
李成梁脸色变了几变,肃然有些紧张,“我这就过去,请密使阁下稍待。”他又望了一眼站在墙角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大夫,吩咐道,“元美,你与我同去。”
新月沉下,旭日渐升。
房中的人终于都走得干干净净,就连缩在门边的玉簪也读懂了付云胪面上浓重的墨色,十分害怕的一溜烟的跑得不知去了哪里。
付云胪守在安媛的榻边,忽然伸出手指,轻轻的描摹着她面上的轮廓。如淡墨描过的弯弯黛眉,长长如蝶翼的睫毛,小巧的鼻尖,微微撅起却毫无血色的嘴唇,清秀的垂下的额发……他的手指清瘦却柔和,指间只觉触到都是冰冷的皮肤,他瞧着她毫无知觉的睡容,忽然卸下了满面的肃然神情,只是无限疲惫的搂住了她,轻轻唤了一声,“媛儿,我该把你怎么办才好……”
“你也知道了,她并不是将军的妹妹吧。”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冷的女子声调,付云胪愕然的回过了头。
中军帐内,李成梁满面笑容的迎接到了门口,拉着正中一人的手寒暄道,“王老弟久不来了,听说如今在景王府中又有高升如今已是都督了,愚兄还是看了邸报才知道的消息,心中真是为老弟高兴。”
王思面上淡淡一笑,语声中拿捏着一股子高傲的劲,“李将军说哪里的话,兄弟只不过是混口饭吃,怎么能和将军在外杀敌戍守边关的辛苦相提并论。”他回身见帐中仪仗森严,军中校尉以上的军官都列于两旁欢迎,这样的排场着实是隆重,王思又道,“这是请出迎接王爷的仪仗来了?小弟怎么当的得。”
李成梁连连摇着他的手,恳切道,“当的得,当的得,都督是景王爷身边的人,此番又是密使身份前来,就是和景王爷亲自来是一样的,哪里当不得了?”这话说得王思心头大悦,就连薛自强和朱琮梓也面上微微露出一丝得意,只听薛自强干笑道,“无怪我们王爷也常常夸奖李将军带兵有素,治军森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一时帐中笑语喧嚣,主宾十分融洽。上过了第三遍茶,王思略一环顾四周,李成梁非常识趣的知道他有密事吩咐,于是摆手吩咐众将退下,帐中只留下随侍在身后的王大夫一人。
王思望了望站在李成梁身后的年轻人,迟疑道,“这位是?”
“这是舍侄元美,”李成梁很是愉悦的笑了笑,低声说道,“这次进献给严大人的那幅画儿就是舍侄弄来的,是自己人。”
王思恍然大悟的品了口茶,点头赞许道,“那幅《富春山居图》严大人已经呈给了我们王爷,王爷十分喜欢,又闻说将军这里竟然还有更加惊人的传世的名作,特意让我们来看看。”
《富春山居图》是至正年间的传世名画,他派人给严嵩送去才不过半个月,还带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将军更有惊人的传世名作要给严大人献来呢“。就果然就来了人询问,但这次居然不是严嵩的人来,李成梁心里微微诧异,他早知道严嵩与景王勾结密切,但想不到这次景王居然如此重视此事,亲自派人来了。
这幅更加惊人的传世名作,当然指得是早已失传于民间的《清明上河图》了。李成梁不动声色笑了笑,面上却表现得更加殷切,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来,说道“哎呀,王爷怎能如此客气。要看画,成梁送过去就好。怎么能劳顿三位将军不远千里的赶来。”他说着一壁吩咐着王元美道,“快去把画取来。”
王思笑道,“王爷如今在德安王府就藩,内内外外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将军若派人去送画,也太打眼了了些,还是我们悄悄地来看比较稳妥。”
李成梁连声笑道,“正是,正是,是末将想的不周到了。”说着他仿佛不胜叹息的感慨了一句,“景王爷有经天纬地的才干,在德安就藩实在是太屈才了。”自嘉靖四十二年严嵩失宠,裕王长子出世被封为皇长孙后,裕王便坐稳了实际上的太子地位,景王迅速的失去了圣心。就连卢靖妃也无法阻挠嘉靖的决心,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最钟爱的儿子去了德安当个藩王。
王思狭长的眉眼微微眯了一瞬,似是在探究李成梁说话的真心与否,他略一滞身,却又漫不经心的说道:“如今皇长孙夭折,裕王在京城的日子怕也不好过,天下之大,鹿死谁手难说的紧。再说景王爷也是陛下亲生,在德安倒也不算屈才——莫忘了当今圣上的藩邸就在安陆,离德安不到百里。”
嘉靖皇帝是世宗的表弟,年轻时封藩就封在湖广府的安陆州,此时把小儿子的藩府也封在此地,未免有些巧合的过分。李成梁经他点破,顿时做出恍然大悟状,忙道,“末将真是鲁钝,没有想到此节的关系要害。”他一眼瞥见王元美拿着一卷画轴进来,忙笑道,“画拿来了,各位密使可查看查看。”
王思的目光随着展开的画卷豁然一亮,他看了良久,却依旧带着几分狐疑的问道,“这画从大内遗失了近百年,辗转多人之手。就连严大人此前也险些上了奸人的当,不知此幅画将军如何确定是真迹?”
李成梁面露微笑,高深莫测的指着站在画旁的年轻人道,“此画确定是真迹无疑。天下只有我这个不争气的侄儿懂得此画的真伪分辨。”
王思的目光在王元美的身上转了转,忽而一笑道,“好,那就劳烦将军的令侄随我们走一遭,亲自向严大人和王爷说道说道这幅画。”
王元美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清冷,看不出半点情绪的波动,把画轴默默地收了起来。
眼见王元美带了画退了出去,帐中的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朱琮梓最快的撑了个懒腰,嘿嘿笑道,“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巴巴的把我们兄弟派来,原来就是为了一幅画儿罢了。现在公事办完了,好酒好菜快整治些来。李老哥,你这里有些什么好耍的,也带兄弟们去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王思微微皱了皱眉头,喝斥道,“三弟不得无礼。明日一早就上路回去,公事重要,要耍回去耍去。”
李成梁见朱薛二人都被训斥的面上尴尬,赶忙起身吩咐摆上酒席,一壁微笑道,“辽东这边都是穷地方,比不上京里繁华。不过此地的土产倒是有一些,都替诸位准备齐全了,明日若赶着上路的话,请务必带上,也是鄙人的一点心意。”
朱薛二人听到是土产,心里微微不快,不免哼了一声。他们都是锦衣卫出身,平时去地方上风光惯了,到哪里不是大大的搜刮一番,土产怎么会瞧得上眼。倒是王思城府颇深,只笑了笑道,“那在此谢过李将军了。”
不一会儿索秋带着几个侍女过来布置酒席,殷勤的替席上的人布着菜。王思喝了一口酒,瞥到索秋挺着个大肚子忙前忙后,忽然发问道,“这是李将军的夫人吧,怎么好意思让嫂夫人带着身孕操劳?”
李成梁微微一怔,正待说话,却听索秋柔和的笑道,“妾身身无长处,唯在饮食上有所长。这酒菜都是妾身亲手布置,还请诸位贵客不要嫌弃。”
朱琮梓瞧着她只是发笑,“嫂夫人倒让我想起个人来。听说李将军的妹妹也有身孕了吧。”
李成梁微微讶异,“朱将军怎么知道此事?”
薛自强赶忙说道,“我们兄弟四人曾经结拜,还有一个老四付云胪,如今是在李将军军中做着参将,新近娶了将军的妹妹。我们昨晚刚去拜访过他。因而也见到了将军的妹妹。”王思没想到他竹筒倒豆子一样和盘托出,阻拦已是不及。他不满的咳嗽一声,打断了薛的话,问道,“在下的小弟娶了李将军妹妹的事,也是刚刚得知,真是十分有缘。不过将军的妹妹似乎不是在辽东长大的?”
“舍妹自幼生长老家,从未离开过。都督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李成梁大是诧异,“想不到付云胪与都督还有这层亲缘,成梁倒是不曾留意,真是疏忽照应了。”
“将军肯嫁妹于云胪,足见厚爱,”王思转动着手中的酒盏,却紧紧地盯着李成梁的双眸,笑道,“我只是听弟妹说话带些京城口音,相貌也与将军并不太相似。还以为只是将军的义妹罢了。”
李成梁已知王思起了怀疑,他心中有一瞬的莫名恐慌,安媛的身份真要查起来并不难,但连带着他们就会对自己起了疑心,那送画之事……他简直不敢想象,回眸间只见索秋神色大变,怔怔的夹着菜没有放下筷箸,他不动声色的瞥了索秋一眼,依旧斩钉截铁的说道,“舍妹的确是末将的胞妹,此事确定无疑。都督莫说笑了。”
朱薛二人冗自在喝着酒吃着肉,全然没注意他们在聊些什么。李成梁面上挂着微笑,应对着王思投来的幽深探寻的目光,但他的手心已攥出了汗来。过了片刻,王思才收回目光,若无其事的把菜送到口中,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是某失言了。”